霜雪落了满头,如今又是谁与我白首?
☆、101第一百零一章 雪落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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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姑姑~我的书已经念完了;你能把图样还给我了吗。”
梅树低了枝桠;将寒未寒的深秋;郊外的林子边;女子似乎是从北方来;半张脸埋在领口镶嵌的一圈雪貂绒毛里。
她样子不算老;甚至于她抬起头时;便绮丽得如同诗人笔下走出来的一般。只不过满头雪白的长发未束;终究是带了一些岁月的痕迹。
“……一个男孩,描什么女孩子家的图样?不嫌娘娘腔么。”
小男孩叉腰生气道:“私塾里的先生说了,为家里人分忧解难乃是大丈夫份所当为!我帮二姐描图样是怕她累着!”
一声轻柔的笑意,本来还想再逗逗这小孩;却又捕捉到一个踏着雪的声音,笑意微微敛去,把那图样还给小孩。
“明天继续来给我念书,逃了我以后就不会再请你吃桂花糕。”
本来准备大丈夫一去不复返的小孩听到这话,艰难地点了点头:“姑姑明天见……”
一排小小的脚印自落叶堆里延伸向不远处的水乡镇子,霜发女子似乎是惯于眼帘半垂着,回过头来,
“十数年前你就说要走,现在是第几次来和我说道别?”
“才第三次,不过事不过三,这也是最后问你,和不和我一起走?”说话的是一个深蓝劲装的女子,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整个人如同一把暗藏在鞘中的利刃,随时准备抹喉夺命。
霜发女子侧过脸发出一声柔软的鼻音:“你怎么就确定我最后会决定和你走?”
“只有你和我是一个地方来的不是吗?”
“我只是觉得我们最多画风相同,而且按照剧情发展难道不应该是你在这个男神遍地的世界里找到了真爱而留下了生儿育女吗?”
深蓝劲装的女子皱眉严肃道:“别闹,亲缘情缘,尽心就可以了,何况看你这些年听见琴声就绕着走,看来是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我再等你一日,明天此时,你不来找我,我就自己走了。”
伸手摸索着轻轻碰了碰粗糙的梅树枝桠,那上面因为天气冷得早,结了一个个小小的花苞,折下一枝,放在鼻下,却嗅不到什么想起。
“不用等那么久,我不像你,感情早已深埋扎根,不是说离开就离开。”
“你留下来有什么意义呢?”
“那我去的那个世界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相对静默,灰暗的,没有光彩的眼睛抬了抬,接着又缓缓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唐鸩心叹了一声:“……到时候别说是我丢下你。”
霜发女子将手里梅枝递给她:“虽然还没开,吃点水插花瓶里应该还能活几天。时间不多了,这大梦一场,总该带点东西回去。”
“承情。”唐鸩心一翻手拿出一把月溶竹伞,换过梅枝:“下雪了,你这心剑伤人伤己,自己多保重。”
“一路平安。”
慢慢撑开伞,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落雪的声音。
回想半生,有些人一段并肩作战的交集过后,各有各的生活,有些人说要与自己同行,但终究并非是那个合适的人。
而深藏眷恋的人,总让人分不清假象与真实。
所以习惯了孤身上路,这路上总会有怀揣着少年人痴痴倾慕,也总是报之以婉拒。
因为——
每个人心里都有座坟,葬着一个未亡人。
……
琴川。
琴川这地方属于江南水乡,因着南来北往的商旅,比一般的镇子稍大些,平静安宁中带着一丝水乡特有的书卷气。
“……那是欧阳家的马车吧。”
“可不是,又到了给欧阳夫人上坟的祭日,欧阳少爷总该回来。”
“欧阳夫人也够可怜的,前些年不知怎么的就疯了,总说儿子不是儿子,最后病得神志不清,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要我说,欧阳少爷这么知书达理的,拿我们家那臭小子换都算我家祖上积了德的。”
路人议论纷纷之际,一个小男孩挤过人群,急急转了个弯,口里念念有词。
“完了完了,让二姐知道我因为喜欢吃姑姑手里的松子糖这么晚回家肯定会被拧耳朵的……”
抄了近路跑进一个巷口,突然见到自己的同窗嬉皮笑脸地扎堆走过来,见到小孩儿,身子一横就拦下来,笑嘻嘻道:
“这么早回家的是小媳妇,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瞧瞧那秦家寡妇怎么样?”
“那是谁?”
“咱们琴川第一美人,只不过她夫家活着的时候管得严,现在无所谓了,我和他们都打赌了,要是这寡妇真的比我大表姐好看我就输给他们每人一本画册~怎么样,方小公子,要不要也来赌一把?”
这些同窗比小孩年纪大两岁,不过对女人漂不漂亮这个话题也是人云亦云,调皮本性发作而已,只是见小孩儿过了门禁时间还不回家,自然想害上他一把看看热闹。
“去去去~谁跟你们一样无聊。”
“可怜啊,兰生没见过漂亮女人,以后也只能娶和他二姐那样的母老虎了!”这嘲笑声一起,一群皮孩子都开始起哄。
小孩憋红了脸:“我二姐才不是母老虎,谁说我没见过……什么女人,我姑姑就比你那破表姐好看一百倍!一万倍!”
“你爹是个和尚,哪里来的姑姑!胡扯吧……”
小孩想再反驳,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清雅的一声轻唤。
“小兰?”
小孩一回头见来人,立马喜上眉梢,脆脆地喊上了一声——
“少恭哥哥!”
唤人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他一出现,那些拉扯小孩儿的孩子们都收了声。
在他们印象里,这少年人的举止已经给他们一种‘大人’一样的感受了,大人面前,自然要规矩一点,互相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说有事告辞了。
人一散,小孩儿就神气活现地皱皱鼻子跑过去找少年人:“少恭哥哥他们欺负我呢,什么寡妇表姐,反正都没有姑姑好看。”
少年人无奈笑笑:“你哪里胡诌来的姑姑,当心你二姐又揪你耳朵。”
想到二姐,小孩儿脖子缩了缩,但还是直起腰倔强道:“姑姑做的桂花糕特别好吃,我去给她念书上的故事,她就给的点心。”
“什么书?”
小孩咂吧着嘴回味姑姑做的小点心,其实完全没有注意姑姑给他的书有哪里奇怪:“嗯什么解罗裙,帐里红妆……虽然看不懂是什么但上面的字我都认识哦!”
少年人:“……”
沉默片刻,觉得小孩儿是遇上什么糟糕的人了,少年人便徐徐道:“小兰,这样的人日后还是少接触为好,你若喜欢点心,你二姐手艺也不错。”
小孩儿自然是打定主意阳奉阴违,一看天色晚了,忙挥挥手就要走:“反正二姐要是问起,就说我是陪少恭哥哥你去念书去了,这样二姐肯定就不会再来打我了,少恭哥哥你可要帮我保密,明天再来找你玩。”
“好。”
目送小孩走得远了,一丝冰凉之意自脸上蔓来,一抬头却见是落雪了。
今年的雪,落得稍早。
江南本应该是少雪的,今年来的这般早,不知她见到没有。
如今也算是报应一样,上穷碧落下黄泉,虽说如今之情状未必愿意得见,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迷失感。
有人说缘分是易碎的,你玩弄命运,小心把缘分都玩尽了。
少年的人的人缘似是极好,走在街上便有人送了一把油纸伞让他挡挡雪,还笑着问他也老大不小了,何时定亲。
他也总是笑着回答有心求学,无心立家。
“我说少恭啊,你这般人品,若是你这次游学回来有心,这两河三地未出阁的姑娘,哪个不是由着你挑。虽说你家里人不催,你自己也该有所觉悟,别叫同窗们也为你着急。”
说话的是另一个同龄的书生,他本来是打算好了将自己妹子介绍给这位出类拔萃的同窗认识,可惜这人始终不开窍,让他无可奈何,酸溜溜地来了一句:“也是,少恭人品,自然得配那种画里面的绝世美……女。”
最后一个字弱下来,书生呆呆地看着少年人身后,半晌合不拢嘴。
少年人微露疑惑,回首刹那,正好看到有个雪裘的女子压低了伞沿遮住面庞,令人讶异的是她竟然是有一头雪白的长发。
恍了神,便任她缓缓走上桥,从身侧走过,宁静得一如落雪。
我能在千人之中听出你的脚步声,你却认不出我的霜雪暮色。
……是我等待得太久,老了吗。
女子抿出一个淡然笑意,步伐未停。
她却没有看到桥上的少年人驻足回望的神情。
若有所思。
……
南疆乌蒙灵谷。
雪花飘摇,落在血色的大地上。
满目的血腥落在童稚的眼中,恐惧,麻木。
他的手已经痛得失去了感觉,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喊着遍地尸身的名字。
哪怕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回响,也好。
可就连这落雪也没有声音。
小小的手已经冻得发青,身体里的热气在缓缓流失。
孩子想,这样也好,也许,娘就在下面等我呢。
直到一件外裳落在他身上包裹起来,孩子看到一个白发韶颜的人半蹲下来,按在自己背后的手掌不断送出阵阵暖流,看着自己。
“孩子,别睡?
☆、102第一百零二章 迢迢
“……掌门派属下询问丹芷长老何时回转青玉坛?那乌蒙灵谷的祭司即将转醒;还请长老处理。”
“……眼下另有他事;此事暂且搁置。”
“掌门知晓未曾将剑带回惹得长老震怒;正想再遣派弟子前往乌蒙灵谷清剿余孽顺便一寻焚寂剑;未知长老意下……”
听到这里;少年人眼底闪现一丝讥嘲:“清剿?”
那弟子传音惶恐起来:“是掌门的意思;未免走漏风声引来麻烦;便提前下令让众弟子将灵谷蛮夷全数灭杀,只是当时长老在禁地之中夺取焚寂未曾来得及知会。”
“……”
那传话的弟子也是惴惴不安;但想及这长老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又心下稍定。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少年人淡淡回道:“事已至此;再追究也便无甚意思。本也就是可有可无之物,且让掌门宽心吧。”
传音弟子喏喏应声,忙不迭地退去。
一山二虎,岂是长久?
收回神思,视野中已经失去了那撑伞的人影。
不是便罢,若是的话……若是,又合该是谁的报应。
……
许是冬季真的到了,从南至北,哪里都是霜雪满山。
让自己走在山道上,都分不清哪里是自己,哪里是雪。
还好自己看不见,不然这一路的雪,就该把眼睛刺得酸痛了。
“……敢问可是叶前辈?师尊说近日有人来访,命我在此接待。”
点了点头,叶玑罗合了伞,听着约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说话老成持重,用头发想都该知道是谁教出来的。
“有心了,不过要不是听说我知道他收了个新徒弟会来送礼,我猜他才懒得见我。”听那少年语塞,叶玑罗才笑笑说道:“我记得你叫陵越对吧,不过你多半是不记得我了,那年我瞧你才两岁,见了生人就哭,给你见面礼还摔了,没想到一晃眼就这么大了,来,叫声师伯听听。”
“……师尊早有教导,说面见叶前辈可以称些别的。”
“哦~比如说?”
“师姑,师婶,师——”
“好了闭嘴,算紫胤狠。”叶玑罗面无表情道:“带路,我好久没有找他谈人生了。”
【十一月廿七,雪。
师尊昨天带回来的小师弟还是不愿意说话,东西也吃得很少。本来想找药房师姐寻些方子慢慢给小师弟调养一□体,师尊却派给我一项接待故人的任务;之前还疑惑明明是请这位叶前辈来帮忙治小师弟身上的怪病,却仿佛关系不是很好的样子。
直到今天体会到这位前辈的太过犀利的言辞,我才明白了。
这一定是师尊给我的考验。
算了,只要能治好小师弟的怪病,怎么样……都忍了。
相信师尊也是这么想的。——陵越笔】
天墉城这地方地处昆墟修界极西之地,乃是紫胤自剑冢出关,宗师名望晓达天下之时,应天墉城前代掌门之邀的入驻之地。期间又有二代掌门自知不如想退位让贤,惜乎紫胤一心向剑,况且心中仍对前尘有所牵绊,始终未有回音。是故这三代掌门勒令全宗上下皆对紫胤持礼相待,极其敬重。
“……所以你这是什么时候改走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岭之花男神路线了?”单单天墉大门到紫胤的剑阁处,因为听觉通达,少说也听到十指之数的男男女女表达对紫胤的倾慕崇敬言论,简直就和传销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广袖道袍的仙人面色依旧沉静淡然:“素闻心剑以静制动,你这性情也未见安静多少,不如不练。”
双手笼着温热的茶盏,氤氲茶香萦绕鼻间,叶玑罗扯了扯唇角:“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以为我废了心剑眼睛就能好?我现在说个明白,矫情是病,一两天治不好,何况是我这种认死理的。”
“自知心结无谓,何不就此放下。”
“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走男神路线的,一个个目无下尘断情却爱,到最后受感情牵绊桎梏的时候,你们会后悔。”小小饮了一口茶,暖流熨烫过肺腑,惬意地舒了一口气:“清和说的对,作为凡人,和你们不一样,有些事,坚持到死也不变,但触碰到大原则,心中再不愿,剑下也不会有半分犹豫……不过最后总会像我现在这样罢了。”
所以就算是立场不同,为义,诛恶务尽,为情,愿同尘与灰。
手指碾磨着杯沿,待到茶汤稍冷,叶玑罗才道:“你这徒弟烹茶的手艺不错,改天送你一套鹧鸪斑的。”
陵越磨茶的手一顿,思路有点飘忽……鹧鸪斑,那是就算官窑,也是十数载才能凑齐一套的茶具吧,听说师尊最初收自己为徒时,她送的见面礼是玉皇顶血龙参,只不过当时话说的太难听说是害怕遗传师尊肾……虚的毛病最终被拒之门外,不过后来听掌门说这血龙参当世仅有一对,另一个却是皇宫大内的镇库之宝,这么珍贵的东西眼睛都不眨就玩笑似的送出去了,这位叶前辈果然如同传说中一样阔绰。
“好了你也不想听我继续矫情,闲话就到此为止吧,你那小徒儿哪里病了,怎么还需要劳动我?”
“一见便知。”
而派去传唤的弟子发现那孩子并没有在房中休养,天墉这么大,也不知是到哪里去了。
陵越自告奋勇地说要去找师弟,然后半盏茶过去,人也没有回来。
紫胤所在的地方说小不小,但也是一目了然,这么久没回来想必是什么事绊住了。
叶玑罗本也是坐不住的,茶凉了也就起身:“自己的徒弟不去看两眼么,来我眼睛不方便,快当我的爱心小拐杖。”
紫胤微微点了点头起身,正准备无视地走过。
叶玑罗:“走我前面的都是导盲犬。”
行,够狠,盲人了不起。
紫胤闭上眼,沉默地落后两步。
待到出了剑阁,远远便瞧见雪地上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身材瘦小,怀里抱着小小的一团东西,似乎是试图给它取暖,但身子冻得冰凉,陵越已经脱下外套正盖在他身上。
叶玑罗只听到细微的小动物叫声,无力得还不如刚出生的小鸡仔,想必也是这冬天冻的。
那孩子抬头看了过来,又低下头,他不知道师尊是不是会不喜欢他留下这只小鸟。
“师尊,这……”
“天寒地冻,回房再说。”
叶玑罗补充道:“想养就养,不过自己要照顾好,养了就养一辈子,要是没个定性趁早扔了。”
她说的是实在话,听着不是那么好听但那孩子也感觉得到善意,呆呆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点点头乖乖地由陵越牵着回房取暖了。
雪地里一时无言。
“就是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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