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沧海不断颤声道。「怎会……怎会?」父母之死,他心中其实已信了八成,这时瞧见李大叔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料想他不敢欺骗自己,心里又肯定了几分,心神大乱,握着武器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
凌青云松一口气,悄悄退后两步,抬头却见沈沧海浑身颤抖,跌跪在墓碑前面。
「爹!娘一一」呼叫声中,怆然泪下,双手抱着墓碑,全身颤抖。
凌青云上前,单膝跪在他的身旁,柔声说。「沧海,节哀吧!」
眼泪不断流下来,沈沧海神智恍惚地晃着头。
「不可能!爹娘不会死的!我一直都把月钱储起来,无痕哥会派人送给他们……娘亲每次都会回信给我,她说新家的门口很大,很漂亮,她把我做的风铃挂在门口了,她很喜欢……爹爹的身体都很好,叫我不要担心,也不要再送银两给她们了……怎会这样的?怎会?怎会……死了……不会!不会的!」
见他如此伤心,凌青云纵有满腹才智,刹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踌躇之际,沈沧海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李大叔身边。
「你说!我的爹娘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有人害死他们?」
李大叔首先见到他用武器胁逼凌青云,此时再见他满脸披泪,目眦欲裂的样子,更加害怕起来,抖着声音说。「我……我不知道,只是,六年前,有一天早上我家娘子去叩门,就……就瞧见他们倒在床上,两个人都死了。」
六年前……那就是他离家后不久的事,他们竟然在那时候就已经逝世,那么……这些年来,无痕哥的人将他的信带给谁?他又一直在与何人通讯?
沈沧海心乱如麻,再问。「他们身体一向很好,怎会……怎会就这样死了?好端端的又怎会两个人一起死去?」
瞧见他神色激动,眼泪不断流下,李大叔自己的双眼也红了起来,忍不住滴下几颗眼泪。「他们……他们是被乱刀斩死的,我们的村子向来平静,也不知道为什么……」
乱刀斩死……听到自己爹娘竟然死得如此凄凉痛苦,沈沧海再也站不住脚踉跄地跌后几步。
只见他热泪盈眶,仰天大叫。
「爹!娘!你们……你们死得很惨呀!孩儿未能侍奉膝下……孩儿不孝!孩儿不孝!你们怎可以就这样死了……怎可以?爹!娘……」
时哭时叫,哭叫声里的悲痛凄怆,深切得令人心酸,凌青云怜惜不已,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以表安慰。
眼见沈沧海哭得声嘶力歇,满脸胀红,但摸上去双手竟然冰凉一片,凌青云知道是因为他一时间太过伤心,以致体内血气紊乱之过,若再放任他痛哭下去,悲伤太过便会伤身,日后必定大病一场。
「沧海,别再哭了,再哭下去你就支持不住了。我们先回客栈,准备好香烛祭品,明天再来拜祭他们吧!」
他抱着沈沧海劝说,但沈沧海晃着头,又是扑倒在墓前痛哭。
「爹、娘……到底为什么?是谁……是谁杀你们?你们告诉孩儿……告诉孩儿呀!」
凌青云从后搭着他的肩头说。「或许他们开罪过什么人你不知道的,你先冷静下来,我们慢慢追查,一定会查到的。」
「不会!阿爹娘亲的性情都是最好的,绝对不会得罪人,令人要杀死他们,他们……他们只是农民,一生为生活奔波……那有什么闲功夫得罪别人。」想起父母一生困苦,为口奔忙,到死也死得那么凄惨,沈沧海悲从中来,眼泪流得更急。
看见他的样子,凌青云狠下心肠,说。「其实,会不会是……收养你的人家,怕你掂挂父母,所以派人来把他们解决,以绝后患。」
沈沧海猛然抬头。「不会!不会!无痕哥不会那样对我的!」
他虽然伤心得模模糊糊,但说这话时却坚决非常,凌青云迟疑半晌,缓缓地说。「这事不是没有发生过的,我听说,江湖上有一个魔教,经常会在外面买一孩子回山,为了确保他们永远忠诚,会派人把所有孩子本来的爹娘都杀掉,而且绝对不会让那些孩子知道,那些孩子没有了家人,就会把魔教当成自己的家,全心全意为魔教办事……沧海,会不会收养你的人家也怕你挂念家人,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已勾起沈沧海的无数联想,他想起那些和他一起上山的孩子,这么多年来,的确从来没有听他们提起过自己的亲人,也从来没有人回过家去,还有无痕哥,自己说要与家里联络时,他是多么的不情愿……
「不会……不会的,无痕哥不会那样对我的……不会,绝对不会……」他不断摇着头不肯相信凌青云的话,偏偏疑团一个又一个从脑海冒出来。
这几年来,自己储起来的月钱,写的信都是由无痕哥的人带给爹娘的,但是,爹娘已经死了,娘亲根本不会收到信,更遑论回信,所有的书信,所有信里写的事都是假的……这么多年来,无痕哥一直在说谎,一直在欺骗……
无痕哥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隐瞒真相?难道……难道他真的害死了自己的爹娘7?
「不会……无痕哥不会……他不会……他怎可以那样对我?怎可以……」哭叫至此,咽喉忽然哽住,一口气回不过来,惊疑、愤怒、悲伤同时攻心,忽然间全身剧颤,吐出一口血花来。
凌青云连忙把他扶住,却发觉他已经晕了过去,手脚冰冷不已,脸色瞬间变得青白,映对着唇角的点点鲜血,仿若死人。
第十章
凌青云也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反应竟比得知父母死讯时更加激烈,竟然就此吐血昏迷。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沈沧海未足八岁便已离乡,对爹娘虽然孺慕不减,但他们的影子毕竟已经模糊,而厉无痕却是真真实实的,与他同吃同睡,为他加衣盖被,教他诗词写字,音律武功,令他又敬又畏,又依恋不己。
这样的厉无痕,在他生命中其实已经取代父母,成为他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时候厉无痕竟然害死他的父母,一直欺骗他,这样的打击,比单单失去父母更加重。
凌青云当然不知道个中的道理,只急着把他唤醒过来,五指如飞,在他的人中,涌泉,合谷三穴连压三下,便见他悠悠醒来。
醒是醒了,但睁开的双眼一下子便垂合下去,眸中黯然无光,凌青云深晓医理,见到他的样子,心里微微一颤,忙不迭把他抱上马去。
他心中着急,连自己的马儿也不理了,抱沈沧海跳上紫骝,一直向镇远镇奔驰,紫骝通性,知道主人有危难,也不消凌青云催促,四足展开,仿佛风驰电掣,一路上卷起滚滚黄沙,转眼之间,便已跑回镇远镇去,凌青云抱着沈沧海下了马,匆匆跑入客栈。
眼见早上出去时明明是欢欢喜喜,精神奕奕的少年公子,忽然被抱着回来,小二和掌柜都吓一大跳,关切地围上前去。
凌青云走到柜台前,空出一只手拿起毛笔,匆匆写了一张方子递给小二。
「麻烦你照这道方子的份量叫厨房加入鲜猪肝,煮一碗热汤上来。」
小二连忙答应,凌青云抱着沈沧海上楼,刚走上二楼,便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凌盟主?是不是凌盟主大驾到了?」
事出突然,凌青云不禁一顿,他立刻就知道不妙,连忙垂首向怀中的沈沧海看去,沈沧海还是昏昏沉沉的,挂着泪珠的眼睫颤了颤又紧紧合上。
凌青云松一口气。不理身后的叫唤,急步转入走廊,抱着沈沧海走进自己的客房去。
留守在房间里的鹦鹉,一见主人回来,便兴奋地拍翼飞来飞去,凌青云没有心神理它,小心翼翼地把沈沧海安放在自己的床上后,打开放在床畔的包袱从中拿出一个长颈药瓶来。
拔开瓶塞便是清香扑鼻,他倒出一颗药丸,喂到沈沧海口中。
那药丸可不是寻常的丹药,而是他苦心搜寻良久,才得到几颗的碧莲雪参丹,是难得的治内伤圣药,喂下去不过半灶香时间,沈沧海便悠悠醒过来。
凌青云拿来热毛巾帮他抹脸,放下毛巾不久,小二也就把他要的热汤送上来了。
汤是清汤,泛着当归香味,汤面浮着些银菊、杞子,样子极是好看。
「沧海,喝点汤下肚,你会觉得好一点。」凌青云边说,边把他扶起,吹凉热汤,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他。
汤味甘苦清凉,落肚后,沈沧海果然觉得自己的精神渐渐回复,凌青云又把碗底沉着的猪肝勺起喂他,笑道。「你刚刚吐了血,要多吃点猪肝补血才行。」
沈沧海哪里高兴得起来,吃了几片,便把头别过一旁去。见到他的样子,凌青云放下汤碗,坐到床边,正打算说些安慰的话,低下头去,正好看见沈沧海抬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更加惹人怜爱,双眼微红,含着水光,楚楚可怜的神态,看得凌青云心魂皆动,一时间意乱意情迷,不自觉地向他挨去。
眼看就要贴上那张秀丽无比的小脸,耳边倏地响起铁器磨擦之声,凌青云登时醒了过来,察觉有异,但两人的距离太近,只是一个眨眼间,沈沧海已经抽出他的佩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凌青云反应极快,立时弯腰回避,同时挥掌向沈沧海拿剑的右手疾砍,只是四周的空间太过狭小,他要顾忌剑锋,又失了先机,沈沧海把剑一横,便再次用剑把他的脖子抵住。
「你再动,我……就把你一剑杀了。」
凌青云斜眼看一看剑尖,苦笑起来。
「沧海,你又有什么误会了?」
若在今天前,有人说他会被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同一天内用武器威胁两次,他一定会以为那个人是傻了,但此时也不得他不相信。
「刚才有人叫你做盟主……盟主是别人对你的称呼?你明明停下来了……为什么不应他?你有什么想瞒着我?你是什么盟主?难道……是武林盟主吗?」
凌青云心里一凛,原来刚才那人对他的称呼,沈沧海根本是听到的,连那意外之下的微微一顿,也已经被他察觉到了。
这孩子很沉得住气,竟然能等到稍稍恢复了力气,等到他最不戒备的一刻,才用摄魂大法迷惑他!
看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百般滋味在心头,但更令他意外的是沈沧海接下来所说的话。
「在我爹娘墓前,你忽然提起魔教,你说魔教会收养孩子,又说魔教会杀死他们的父母,世上千千百百的例子可说,但偏偏要提起魔教……这未免太巧合了。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又一直跟着我……知道我是圣教中人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为什么要一直装作不知道?难道,你……真的是另有居心?」
他刚刚吐过血,说话有气无力的,却条理分明,说的全都是关键之处。
听罢他的一番话,凌青云心里既惊又气,但又忍不住佩服、意外,这样漂亮的孩子终究不是个无用的花瓶,而是已经开始琢磨的璞玉。
想来也是自己大意,若他没有几分真才实学,魔教的人又怎会让他下山办事,就连进攻上官世家的要事也放心交给他办?
「沧海,若你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我,何必动刀动剑?你先把我的剑放下来,我慢慢向你解释吧。」
沈沧海摇头。「不行!」自己武功本来就未必及得上他,更何况刚刚伤心吐血,元气已伤?他当然不会笨得放下长剑,只说。「我不听你解释!我们一起出去……找到刚才那个叫你的男人,我问他,他自然会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话语中依然是孩子气未脱,但长剑却是绝不肯撤了,凌青云露出一抹苦笑,手指着剑尖。
「你用剑架着我,我怎样出去?再者,那人若真的认识我,看见你用剑架着我,也绝不肯和你说话,只怕还要想办法救我呢!到时若伤了你,可不太好!」
目的依然是想脱身,但是不无道理,沈沧海想了想,说。「我很累,本来就走不了多少步……你答应抱我出去找那个人,我就把剑放开。」
「好!」凌青云当然答应,立刻就伸手去抱他。一手楼向他的肩头,一手伸向腿弯,本想乘机反击,偏偏沈沧海虽然神色萎顿,全身酥软无力,拿剑的姿态却没有片刻松懈,眼神更是时刻警惕。
这都是那个魔教的无痕哥教出来的吧?真是了不起!也可恨得很!凌青云在心中叹息一声,暗地里弹动指头,发出吱吱细响。
他养的鹦鹉叫着「救命!救命!」,振翅飞出窗外去。沈沧海虽然瞧见那头鹦鹉飞了出去,但一来无法阻止,又想一头鹦鹉能做得什么?索性不作理会,只专心盯着凌青云的举动。
凌青云把他拥到怀中,却不立刻把他从床上抱起,只看一看剑尖,说。
「沧海,我把你抱住了,你也应该把剑放下吧?」????
「嗯!」沈沧海点头答应,当真把剑锋缓缓移离他的脖颈。
凌青云眼中精光倏亮,双掌已悄悄游移到他的背脊与后腰要穴上,只待沈沧海一松开剑柄,就点住他身上几个大穴,教他动弹不得。
谁料沈沧海尚未放开剑柄,左手已摸上他的左手,指若兰花,轻轻掐住他的脉门。
脉门被拿,半身登时酥软无力,凌青云心里一惊,不再顾忌其他,立时将全身劲力聚于左肩,沉肩撞向他的胸口。
「啊……」沈沧海本已乏力,怎堪他这么一撞,登时痛呼一声,拿着剑怕的五指松了开来。
凌青云的右手倏地伸出,如电闪般按住长剑,接着,一翻手,便要向沈沧海划去。
却见在阳光下,他的眸子里笼着一层水雾,颦眉如黛,两颊微白,秀丽中带着三分可怜的样子,利剑哪里划得下去?
微一迟疑之间,只觉后颈一痛,沈沧海的右手捏作鹰爪之状,不知何时已经捏住他的后颈颈骨。
「这叫鹰爪碎骨功,只要我一用力捏下去,你的颈骨就要碎掉了,这门功夫我学得不好,你一会儿千万别吓我,否则……我一个失手,那就……哈……」沈沧海心里得意,一时间忘记了悲痛难过,笑了起来。
纵然凌凌青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但瞧见他像花朵一般的笑靥,也无法真正气恨起来。
被捏住的后颈隐隐作痛,他识得厉害,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沈沧海只消发劲,自己的颈骨便要碎了。
他年纪小小,手上劲力未必就能把自己的颈骨一下子捏碎,但颈骨是人体要害之处,即使捏不碎,稍有裂伤也能致死,纵使不立刻便死,一辈子亦未必能够复原。
心里思量片刻,凌青云老老实实地抱起沈沧海,走出房间。
长廊分左右,他俩分别占了走廊的第一、二间房,从凌青云的房间出来,往右走就是其他人的客房,往左走下楼梯就是店面,他站在路中心,问:「你想我走到哪里找那个人?」
沈沧海想那个人多半是在这里留宿的,便伸手指一指右边。
凌青云本想引他走落店面,但见他不中计,唯有抱着他向右边走去。
正值午后,住在客栈的人大都出去办事了,一直走过三、四间都是空房,遥遥看去只有接近尽头的三间客房里有人影透出,凌青云想要停步,却又有所忌惮,眼看越走越近,心中更加为难。
脑袋千回百转之际,忽听左前方的房间里传出入声。
「爹,刚才那个人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叫住他?你认识他吗?」
凌青云的步伐不由一滞,喑叫一声倒霉。
盼了他一眼,沈沧海轻声问。「凌大哥,你害怕吗?」
凌青云的嘴唇蠕动两下,正想辩解,沈沧海已经不理睬他,径自竖起耳朵偷听房中传出的话。
「傻孩子,你不知道了,刚才那个不是普通人,而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房间里响起另一把声音,应该就是刚才那个在店面叫住凌青云的人。
「哼!再有名望又怎样?我看他无礼傲慢极了!」
「不会!凌盟主向来爽朗亲和,刚才只怕是听不见我叫他而已。」
「凌盟主?爹,我听你这样叫他就忍不住奇怪,他是什么盟主?」
只隔着一道木门,房间里的对话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凌青云垂下头,看着沈沧海专注偷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