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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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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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士族家的马车上,多会挂上风铎与灯笼,以备夜间赶路时用。所以,即便那只风铎样子特别了些、声音清脆了些,也并不引人注意。

    秦素一眼掠过,又叫阿栗将那一瓮的水放稳。

    斩衰前三日是不可进食的,只可饮水。秦素前世时并未遵守这规矩,本以为不会有人知晓,可林氏却偏偏知晓了,不只责骂了她一顿,还罚她思过一月。如今想来,定是阿豆将消息透了出去,可笑她当时疑神疑鬼,就是从没疑过阿豆。

    前世的她,真是傻透了。

    秦素将视线从水瓮上收了回来。

    阿栗还在细细打量着车厢,在她看来,这样带门窗的车已足够奢华。她张大了嘴巴,先是偷偷地去摸车壁,又将那草席细看了半天,眼中流露出赞叹与羡慕。

    秦素一转眼便看见了她的神情,不觉有些好笑,故意问:“这草席好看么?”

    阿栗的眼中亮灿灿地闪着光,点头道:“好看的,上头还编着花纹呢,摸上去也不刺人。”

    她的脸上是单纯的欢喜,秦素看着她,唇角也含了笑意。

    却不知,当林氏见到阿栗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连云田庄并非林氏名下产业,而是属于太夫人的,除去荫户、佃客之外,庄中奴仆皆为太夫人私产。

    秦旺一家的身契,便在太夫人的手里。

    秦素以为,林氏可以任意拿捏阿豆、阿妥与福叔,但面对阿栗,她只怕要为难了。

    侧眸看着那浓眉大眼的小丫头,秦素唇角微弯。

    这种占先手的感觉,着实很是美妙。

    马车走得颇快,驶入连云镇时略停了停,有个男仆去醉仙楼买了些食水,方重新启程。

    这些人行事前后并不与秦素商量,全是自说自话,并未将她当主人看待,秦素也不去管。

    马蹄哒哒敲着地面,连云镇宽阔的青石路,已渐在身后。

    秦素掀开一角车帘,望着远去的小城,微有些出神,想起了前几日醉仙楼外的那辆马车。

    所谓人生总有相逢时,这世间的各般际遇,有时是巧,有时是妙,有时却如翎箭入壶,正中下怀。

    两刻钟后,秦素倚在窗边,弯了眼眸望向道边停着的一队车马。

    薛二郎,果然来了。

    此处乃是彰城外的官道,看薛家车马的情形,薛允衡只怕已在此等了些时候了。

    秦素将车帘拉下,戴上了幂篱,耳听得前方传来了说话声。

    “借问一声,前头莫不是秦府车驾?”很沉着的声音,语速微急,略带铿锵之意,让秦素想起薛家的那些侍卫。

    “正是,尊驾何人?”清脆的蹄声中,另一个声音自车门边往前而去,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秦素不由心下生嘲。

    只凭这声音便能想见那说话者的倨傲。林氏究竟派了些什么人过来,还不知遇上的是谁呢,便这般趾高气昂起来,真当秦家是什么冠族名门了。

    那侍卫倒似并未介怀,平平语道:“廪丘薛氏门下。”

    “咳咳……”秦家那位仆从忽然咳嗽起来,想必是大吃了一惊,咳了好一会方问:“薛……薛氏?廪丘……薛……氏?”

    他的声音再无方才倨傲,起起落落、高低不平,颤颤如身入寒冰,抖索似风吹残叶,秦素蹙起了眉头,只觉不忍卒闻。

    “正是,我家郎君借问,尊府车驾可是往青州去?”那侍卫的语声沉稳如初。

    秦家仆从这时候又咳嗽起来,秦素等了一会,见他这咳嗽没完没了,总不能说出个整句子来,便终是无奈地出了声:“劳薛郎君动问,我们正是要回青州,家君……亡故了。”

    她斟酌着语气与用字,语声微颤,含了些悲意。

    那侍卫见是秦家的主人出来说话了,便不再言声。不一时,便闻一个清悦的声音道:“请女郎节哀。”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也要往青州方向去,女郎可愿结伴而行?”

    秦素闻言,悲泣微顿,眸中有了浅浅笑意。

    她当然愿意结伴而行,愿意得很呢。

    前世她返回青州时,与薛允衡几乎同路,只不过人家的马车行得快,待秦素路过桃木涧时,薛家车马早两日便通过了。

    而这一世,秦素却要拉着薛二郎同返青州,提前为今后的几步埋下先手。再者说,有薛府车驾随行,她才有胆子去闯桃木涧,否则也只能另择别路。

    给别人当枪使的滋味,她前世尝够了,这一世再不愿重蹈覆辙。

    不过,若是这枪由她操控,则又是两说。

    如今看来,她的运气实在不错。

第021章 紫微术

    秦素忍不住有些自得。

    薛允衡既然等在了这里,便表明她在醉仙楼送出去的那几封信,他必是看过了,而她借“师尊”之笔“预言”的那几件事,必定令薛二郎对紫微斗数极为信服,否则他也不会依信中指示,专门在此恭候秦家的马车。

    并且,还真的叫他等着了。

    这也再一次证实了,“师尊”老人家以及他精研的紫微斗数,算无遗策,实在非凡。

    将前世的一次偶遇变作紫微精断,还骗过了聪明绝顶的薛允衡,秦素深深地觉得,她这两世也算值了。

    略略平定了一番心绪,她推开车门,扶着阿栗的手下了车,也不行远,只于车旁立定,远远地朝着薛二郎的马车行了一礼:“如此,多谢薛郎君高义,六娘愿与郎君同行。”

    清而弱的声音,像是不敢高声语,态度却还大方。

    薛允衡撩开车帘,略扫了秦素一眼,微笑颔首:“女郎客气了。”

    秦素再向他行了一礼,清声道:“重丧在身,不便近前致谢,还望薛郎君见谅。”

    薛允衡微有些讶然地看了看她,却见她服着斩衰、执着木杖,青纱幂篱垂膝,立在车边,竟然颇有几分清冷萧索,与他手下搜集来的情报大不相同。

    他凝目望了她一会,方颔首还了一礼,却并未说话。

    秦素亦无须他回话,扶着阿栗重新回到了车上。

    做人总要知足。薛、秦两家的地位,有若云泥之别,薛二郎能亲身出来说两句话,已经是十分有礼的了。

    未几时,马车便又动了起来,秦素细细感知了一会,发现薛允衡倒真是君子,竟将她的马车放在了当中靠后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有侍卫与健仆相护。

    以薛家之势,薛允衡此举,可谓体贴入微。

    秦素此刻完全放松了下来,含笑脱下幂篱,递给了发呆的阿栗,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

    小女孩从不曾见过薛二郎那般的人物,此时一脸的惊为天人,瞧着越发傻气起来,被敲了一记也未察觉,仍是捧着脸发呆,秦素见了,越发笑不可抑。

    此时,前头马车里的薛允衡亦在发呆。

    他的马车并不见得有多豪华,亦是玄漆壁、草席垫,唯多了一套茶具与两部书,还有他摊放在膝头的几封信件。

    若秦素在此,一定会对薛允衡如此重视她伪造的这些赠言信件而倍感欣慰。

    “郎君还在想紫微斗数?”跽坐于薛允衡旁边的文士问道。

    薛允衡拿起其中的一纸信,淡声道:“大都城中亦有卜筮、六壬、相命极准的,然如紫微斗数这般无一错言者,我还是第一次见。陈先生此前可见过否?”

    大都是陈国都城,乃国中文风最盛之地,自是有无数能人,精于术数的也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能像那小僮的师尊一般,每一件事都能占准,甚至能精确到一些细微处。

    此人能为之大,不由得薛允衡不重视。

    陈先生合掌于膝,感慨地道:“郎君说得不错,便是精通《周易》的江仆射,只怕也未必有这般高妙。”

    江氏乃陈国大士族,江氏家主江奉先更是名士,官拜三品仆射,乃是清谈时的“通难”雅客,举国闻名。

    陈先生谓江奉先精通《周易》,自是指那《周易》中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自来便有占筮、断吉凶之用,凡精通《周易》者,莫不通晓一二。

    而就算精通《周易》如江奉先,亦不能做到逢卜必准,可这位“师尊”却用紫微斗数做到了,故陈先生有此感叹。

    薛允衡垂目看着手中纸页,神情肃然。

    前几日他们掩了行迹,悄悄潜入符节县查探情况,当日傍晚归途中,偶遇了一位受伤的陶姓老者。

    这位陶老彼时腿上受了伤,行动不便,形容十分狼狈,然却举止从容、淡然自若,见了薛府车马亦不以为意。薛允衡深以为奇,便起了结纳的心思,不仅请医救治,还待之若上宾。

    后经交谈,薛允衡发现这位陶老竟是位儒学大家,说起《论语》、《中庸》往往有惊人之语,与本朝所谓的“三玄名士”大不相同。

    薛允衡本就对儒家学说极为倾心,立时便将陶老引为知己,而陶老亦对薛二郎的不同流俗格外青睐,二人竟成倾盖之交。到最后薛允衡便亲口相邀,请陶老入府讲《论语》,不以门客论,而是以待之以夫子之礼。

    薛府二郎的邀请,世人少有能拒绝的,可这位陶老却偏偏婉拒了,且于前日留书一封,飘然而去。

    以薛家的门第,想留下一人并不难,但若薛允衡真这样做了,便也失却了士族风度。于是他只得佯做不知,任由陶老从容离开。

    自陶老走后,薛允衡因少了一位知音,便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不经意间想起那日秦素所赠信件,遂叫人捧来,可巧那上头的第一封信,便写了当日的日期。

    于是他便启信观之,却见那信上画了一枝桃花,花下仍是写了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写的是:

    深山有名士,归路遇桃花。

    薛允衡当即动容。

    桃者,陶也,两字正是谐音。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那诗文下还附了一张治外伤的单方,竟与陶老请医时所开药方相差无几。

    薛允衡执信于手,久久无言。

    早在他遇见陶老之前,这些信便已搁置案边,亦即是说,那位精于紫微斗数的师尊,是提前预见到了此事。若不这样解释,那就只能是有人早在暗中窥视着薛允衡,并派遣武技高手掉换信件,以取信于他。

    可是,这如何可能?

    他此次是奉秘旨南下,身边侍卫无不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不可能有人潜至他身边而不被发觉。

    不过,出于谨慎,薛允衡还是紧接着便打开了第二封信,那封信上注明的开启日期是第二日,亦即昨日,还特别写了“卯正启”,却是将时辰都定下来了,而薛允衡却没遵守这个启信规定,提前看了信。

    这第二封信的内容很奇特,像是字谜,只有九个字:

    厅不闻,虫有屋,切一刀。(注:此处字谜适用于繁体字)

    这字谜并不难解,薛允衡很快便解了出来,分别是“厂”字、“几”字和“七”字。

    然而,这三字风马牛不相及,他想了一会,终是未果,便索性叫来了陈先生共同参商。

    两个人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终于猜出了谜底:这字谜的谜底三字合起来,是一个残缺的“虎”字,只少了最上面的那一竖一横。

第022章 桃花讯

    捧着这个谜底,薛允衡与陈先生仍是一头的雾水。

    以二人之能,他们有九成把握没猜错,可是,那残缺的“虎”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他们却始终想不明白。

    既是百思不得其解,薛允衡便也丢开了此事,不再深究。

    次日卯正,就在他几乎将字谜忘却之时,他忽然收到了一份秘函,函中说符节之事有变,他留下的人手中死了一个人,其余人准备脱身。

    便在那一刻,薛允衡陡然记起,他留在符节的人手中,有一个善谋略的门客,名叫夏成虎。

    一念及此,他那颗惯是平静的心,难得地生出了些许不安。

    压着情绪一直等到晚间,待那潜入符节的数人安全回转后,便有一人向他禀报。原来他们突遭敌袭,损了一人,那人便是夏成虎,他被对方所请的剑士一刀砍下头颅,他们不及抢回,只带回了他的尸身。

    看着那具无头的死尸,冷汗瞬间湿透了薛允衡的后背。

    “虎”字无头,原来竟指此事!

    那一刻,薛允衡心中生出的不是敬服,而是近于敬畏。

    窥破天机、算无遗策,这是何等强大的神技,又是何待精细的推算?

    有此大能者,称之为宗师亦不为过。

    薛允衡那时着实万分的后悔。

    若早知此人乃是术数大手,他无论如何也要匀出人手盯着那青衣小僮,如今却是失之交臂,何其可惜?

    而他更后悔的是自己当初的态度,那般骄狂轻浮,可以说是无礼至极。

    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薛允衡令人将夏成虎的尸身好生保存,回大都再行厚葬,随后便将余者挥退,只留下了同样满脸异色的陈先生。

    二人于烛下对坐,看着信匣里剩余的四封未启之信,神情间再不复前日的轻松,而是格外郑重。

    迄今为止,那位紫微斗数师尊的赠言或赠字,共计四次,分别是:松下客、嗅青梅、遇陶老、虎无头。

    四次皆准,精微至细,连陶老受了外伤都算到了,还附上了单方。

    这样的精准预言,令他们不得不对剩下的那四封信,生出了一种郑而重之的心情。

    待到了戌正时分,也就是倒数第四封信上标明的启信时间,薛允衡打开了信封,却见那信中的内容复归如前,亦是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只不过换成了七言:

    明朝彰城携秦女,青州城外道别离。

    薛允衡与陈先生相顾视之,神色肃然。

    前几封信皆是要求他们事后开启,是让他们确认对前事的测算。自然,薛允衡提前强启了第三封信,这也令他们对紫薇术越发信服。

    而这封信却是一反常态,充满了指引的意味。信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却是要薛允衡第二日在彰城与秦府女郎汇合,并护送其直达青州城外,才可分开。

    青州秦氏在连云镇附近有一所田庄,薛允衡来之前便已知晓了,他还知道那田庄上住了一位秦府庶女,排行第六。而就在两日前,他亦收到了秦世章坠崖的消息,秦府此际想必正办丧事,那位秦六娘应该是要回府奔丧。

    薛允衡与陈先生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依信行事。

    他们原本定下的启程日期,便是在第二日,亦即今日,时间上并无冲突。其次,由连云镇返回大都,云州乃是必经之路,而青州离云州只有半日车程,于大局无碍。

    如今符节之事尚处在紧要关头,他们离开正是为了避其逢芒,因此在行程这一项上,与信中指示并无不合。

    于是,他们便于今日候在了彰城,也果真遇见了回府奔丧的秦家车驾,并顺利邀得秦六娘同行。

    “如此,便只剩了三信。”陈先生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薛允衡的思绪。

    他回过神,看了看信上画的那一枝桃花。

    这几封信已经被他与陈先生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了,从笔迹到画工,再到行文的语气,他们一一细查,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一切都太普通了,寻不到丝毫特点。字迹端正,毫无特色;赠言不诗不文,看不出有什么文采;字谜粗陋,但拼字的想法却又挺精妙;画工平常,甚至有些死板。

    这种种合于一处,完全组合不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大师,若说是个读死书的庶族,倒还更可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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