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监军这样想,本将便放心了。”桓子澄的声音响起,在大风里清冷如昔:“想来敌军亦笃定以为,铁骑过河,即可收获大批人头。”
他的声音中有着一种格外的冷,仿佛已然被狂风拂作坚冰,凛凛似有回音。
薛允衡拢着眉头看他,凤眸中划过一痕不满:“军情大事,将军还是勿要打机锋为妙。”
“择机必会告知,此刻却不是时候。”桓子澄很快便回答道,铁盔之下传来了一声冷笑:“孟宗,那几位可是江、杜、周三位将军?”
后面这一句话,却是向着那矮胖的孟宗说的。
薛允衡往旁边看了看,便见在矮坡的另一端,有三个玄甲白缨的将领,带着几名劲装侍卫,正顶着风往这个方向而来,每个人皆是衣袍翻卷,其中犹以为那三位白缨将领走得吃力。
他一眼便瞧出,这三人果然便是江、杜、周三位郎君,或者说是将军,眼底不由划过了一丝厌恶,旋即又生疑惑。
“吕将军跑哪去了?如何不来?”他举目往四下看了看,吕时行的营帐在东侧,此时却是一派安静。
“该来时,自会来。”桓子澄没再去看那三个人,语声却忽尔化作了寒冰:“唯不速之客,才会不请自来。”语罢,低低一笑。
那厢孟宗却是连眼风都没往那边扫上一扫,只面朝桓子澄两手一叉:“回大人,正是江、杜、周三位将军。”说着飞快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一句“晦气”。
薛允衡忍不住笑了。
这位孟宗的脾性,实在很合他的胃口,比他们家那些飞禽走兽有趣多了,只可惜,人家已然投效了桓氏。
“可要拦着他们?”何鹰上前禀道。
薛允衡脸上的笑立时绷了回去,清幽的眸子晃了晃,却是没说话,而是看向了桓子澄。
“薛监军,可否劳驾帮忙去阻一阻这三位?”桓子澄说道,视线却是抛去了黑衣人的方向:“我尚有未尽之语。”
停了一霎,又略含歉意地补了一句:“薛二郎君见谅,此事于我极为重要,还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薛允衡素性爽郎,闻言不假思索地便点头:“好,我这便去。然有一样,我不吐不快。”他拿眼看向了黑衣人,眸子里再度涌出了强烈的不满:“此君若再藏头露尾,恕我不奉陪。膈应!”
语罢,也不等桓子澄答话,招呼了何鹰一声,便大步朝坡下走去。
桓子澄面现无奈,转向那黑衣人低语:“二郎还是少年心性。”
“无妨。”黑衣人的语气很平静,似还存着笑意:“他这个人我倒是常听人说,是个好人。”
语至最后,微微一叹。
桓子澄不再说话,沿着缓坡的另一侧往下行去,黑衣人紧随其后,而孟宗却是留在了后头,并没跟上来。
缓坡的这一侧,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枯枝残桠经年被风吹着,便是春夏时亦不见茂密,此刻更显萧瑟。
行至林中,桓子澄便止了步,回首望着来处,身形不动,唯大风卷起玄色斗篷,“扑愣愣”地响作一片。
“为什么是我?”那黑衣人蓦地便开了口,抬手将风帽往后拉了拉,露出了一线挺直的鼻骨,唇开唇闭,语声如韵:“为什么大陈第一的冠族桓氏,会主动与我联络?”
“联系你的非是桓氏,而是我,桓子澄。”桓子澄没去看他,淡淡的语声印在风里,字字铿锵,“不过,如今看来,吾,即是桓氏。”
黑衣人没说话,鼻骨微侧,似是在风帽里打量着他。
桓子澄忽地抬臂,将一手摩挲着佩剑上黑色的长穗,毫无预兆地叹了一声,身上的气息瞬间便缓了下来:“九殿下和她……还有联络么?”
黑衣人隐在风帽下的脸,飞快地冰寒起来,却是一言不发。
“唐九皇子被放逐大陈,与晋陵公主相识于上京,相知于青州,我这样说,可有错?”桓子澄继续说道,语声仍旧十分平静:“或者,我该叫你的名字李玄度。”
李玄度猛然凝目,直视于他,挺直的鼻骨下方,唇角线条陡地坚硬。
疾风骤起,却携不来半点风沙,唯空落落的北风低低地呜咽着,拂过这片肃杀而岑寂的土地,似是永无止息。
缓坡下的另一侧,江二郎拍着身上看不见的灰尘,面色阴鸷,一旁的周、杜二位将军,此时的面色亦极为难看。
方才薛允衡突然就冲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地开口就是一通数落,从他们三人的衣着打扮一直数落到他们每一个人麾下军营的军纪、军容等诸事,就跟吃错了药似地,简直就没把他们三姓给放在眼里。
“薛二这是仗着监军之责,公报私仇来了。”杜二郎冷冷的语声响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明显的嗤笑,“一个公子哥儿,偏要来淌这趟混水,我看他是脑子有问题。”
第941章 请一战
江二郎没说话,继续在身上扑打着,顺便取下头盔,将布巾在脸上揩了几下。
方才薛允衡直说得口沫横飞,江二郎现在就非常怀疑,那忽然飞到脸上的几点可疑的水星,莫非就是某人的口水?
他的眉嫌恶地皱着,眼神微闪,嘴向下撇,一脸的不耐与算计。
“罢了,快去见过都督大人罢,把我们的计划与他说一说。”周大郎说道,并无三人之中年纪最长者的沉稳,反倒比江、杜二人还要急躁:“这河水眼看着就要上冻了,一旦冻上,我们便再无出路。还是尽早请战为上。”
“周大郎君太急了罢。”杜二郎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抬手向抚向头盔上的白缨,视线转去了江二郎的方向,语声有点凉:“这计策到底可行不可行?我怎么瞧着你们江家那位苏先生,有点神神叨叨的。”
“他本就如此。”江二郎将头盔重新戴上,又拿巾子拭向甲衣,语气中忽然就多了一丝讥嘲:“没办法,父亲信重于他,且他精擅兵法,他献的这一计,我细思了几日,颇觉可行。”
“那依江二郎君看来,桓大郎能应下此计么?”周大郎问了一句,态度居然有几分讨好。
江二郎尚未开声,杜二郎便“嘁”了一声,不屑地道:“他不应下又如何?我们一路追击至泗水,却被敌军反困于此。此地一片平野,方圆百里寸草不生,若不依我等之计,难道他还能肋生双翅飞出去不成?”
“有理。”江二郎终于觉得全身都收拾干净了,那恼人的可疑水星也被他用力地擦了好几回,定是拭了去。他随手将巾子丢在了地上,回身向二人一揖:“有劳两位,稍后莫忘了与都督大人说项。”
“我等省得。”周、杜二将军齐声应是,三个人便并肩踏上了缓坡。
登上坡顶后,视野稍宽,三人暂停脚步,目注于泗水的方向,眼神闪烁。
“背水一战啊。”周大郎感慨地拍了拍佩剑,语声却有着几许轻松。
江、杜二人皆转头看他,杜二郎意味深长地一勾唇:“小心口风。”
周大郎悚然而惊,忙放低了声音:“我明白。”
三个人遂不再说话,转身步下了缓坡。
桓子澄立在坡下背风处,身旁站着个高大的戴风帽的黑衣男子,两个人似正在说话。见了他们三人,他立时便抛下了那黑衣人,上前招呼:“几位将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说这话时,他发上的朱缨在风里飞舞着,似是将他的声音也衬得昂扬起来。
江二郎在头盔里撇了撇嘴,开口却是一阵爽快直言:“吾等特来向将军请战。”言语间似是不经意地看向了那黑衣人,身形微顿,语转迟疑:“这位是……”
“哦,此乃我请来的唐国大巫。”桓子澄不以为意地介绍道,复又转向黑衣人示意:“这几位分别是江将军、杜将军与周将军,你且过来见礼。”
那黑衣人依言上前见礼,动作略显生硬,倒有几分异国人的模样。
江二郎身形不动,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能晃动人的心:“怎么突然间地就请了大巫过来?桓将军还信这些?”
周、杜两人亦跟着嘻笑起来,周大郎便道:“怪力乱神,怕是不能信的罢。”杜二郎亦笑着拂了拂衣襟:“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大巫能做什么?”
他三人言语随意,桓子澄却显得心事重重,此时更是长叹了一声,说道:“本将亦不想信,然当此兵凶战危之际,却也是……”
他摇了摇头,腰背明显地往下塌了几分。纵然不能观其面色,只看形态举止,却是疲态尽露。
周、杜二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目中看出喜色。
江二郎却是沉默了片刻,踏前一步,蓦地拔剑,和鞘向那黑衣人的风帽上一挑。
众人俱皆吃了一惊,那黑衣人更是大惊失色,竟连躲闪也忘了,由得江二郎挑下风帽,露出了真容。
风帽之下,是一张极为平凡的面容,五官平平,气度更是平平,这样的人,无论你看上多少眼,亦是转身就忘。
江、杜、周三人脸上,同时露出了失望之色。
后二者失望,是失望于这大巫被桓子澄弄得如此神秘,却原来就是个普通人罢了,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蓝发绿眼的怪人;而江二郎之所以失望,则是因为,这大巫还真就只是个大巫。
“失敬。”他收回长剑,向那大巫点了点头:“久居大都,未曾多见唐人,难免少见多怪。”
桓子澄身上的气息却是冷了下去,语声如冰:“江二郎君,此举又是何意?”
“将军恕罪。”江二郎立时说道,语气显得极为真诚:“末将就是好奇罢了,一时没忍住,将军息怒。”
姿态摆得很低,态度更是堪称谦卑。
桓子澄明显有些不虞,闻言也只“嗯”了一声,语声越发地冷:“几位联袂而来,想必不是为了见大巫的。却不知为着何事?当真是来请战的?”
“是。”江二郎沉声应道,态度益发恭谨,就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锐利根本不存在:“我军不能于此处坐以待毙,末将等请于泗水河畔拖住赵军,将军可趁此机会,率大军退往乱石滩。”
杜二郎此时亦上前一步,沉沉语声似可掷地:“吾等已然堪察过地形,那乱石滩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桓将军可率大军退至彼处,即可据此为要,与赵军缠斗。而吾等则先于泗水边佯败,并分出小股兵马,引赵军前往乱石滩。”
桓子澄似是听得入神,此时一言不发,那周大郎便又紧接着续道:“待赵军追至乱石滩,吾等事先掩下的一支兵马便可奇袭而至,与将军前后夹击。那赵狗一路奔袭,兵疲马倦,届时定会被我军杀得大败,桓将军亦可一雪前耻,让赵狗瞧瞧我大陈精锐之厉害!”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仿佛那赵军已然伏尸遍地,陈军的将旗已然插进了赵军的营地。
第942章 万寿宴
待周大郎说罢,一直没说话的江二郎便向桓子澄一揖手,一派大义凛然:“吾等愿领一哨骑兵,为将军断后,拖住赵军。”
语至此处,略略一顿,与周、杜二人异口同声齐齐说道:“末将等誓保我大陈,护将军安危!”
这落地有声的话语,似是将北风也激得大了起来,一阵狂风陡然而至,三人身上的斗篷被吹得迎风翻卷,声势之赫然,竟是叫人颇不能小觑。
桓子澄似是怔住了,旋即踱步沉吟,最终于一棵枯树下僵立良久,方才似是醒过了神,微带激动的语声旋即响起:“此计,大妙哇!”
江、杜、周三人同时揖手,低垂的三面头盔上,白缨颤巍巍地乱晃,一如他们彼此间匆忙交换的心照不宣的眼神。
桓子澄却是仰天长笑,上前亲自扶起了他们,扬声道:“不想我麾下亦有虎将智将,天佑我大陈,天佑圣君。”
他一面说话,一面举手朝天,向着大都的方向长揖不起,江二郎等三人亦随着他一同向大都拜了下去,江二郎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了几许不耐。
一揖过后,桓子澄直身而起,腰背挺直,一扫方才颓然,伸臂指向了大帐的方向:“几位将军,请随吾去帐中详谈。”
“请。”江二郎伸手说道,周、杜二人亦同声道“请”,四人一派意气风发,径往主帐方向走去。
北风呼啸而过,泗水河中的大块沉冰与水浪相击,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而,在这广袤而荒芜的旷野之中,这水声、这风声、这十万大军与车马,却又显得如此地弱小。这接天连地的空阔,似是在用着它的空寂与寒冷,将一切尽皆吞没。
…………………………
万寿节当日,从一早上开始,那天气就有点阴阴地,将雨不雨、欲雪而未雪,叫人瞧着就觉得不舒坦。
今年立冬的日子来得迟些,天气倒还不算太冷,只是,那暖手炉子却也是不能不带着了,炭炉子也得烧起来,才能抵去这深秋时节的寒瑟。
临华殿中,早排起华美的筵宴,梁柱旁边设着青铜瑞兽炉,炉中埋着银霜炭,将整间殿宇烧得暖意氤氲。
除兽炉外,殿中正置了大大的熏笼,熏笼的下头点着大炭盆,上方则悬着鎏金镂百兽莲座小香灯,里头熏着宫中秘制的撒馥兰香蜡,正是醉宴醒客之佳物。
秦素穿着一袭天水碧的长裙,发戴金钗、鬓拂华胜,耳上丸着龙眼大的明珠耳铛,广袖下似拢了万缕春风,甫一踏上那红毡铺就的地面,临华殿里便像是立时亮堂了几分,连着那撒馥兰的香气亦艳丽了起来。
中元帝远远地瞧着自己的女儿,嘴角往旁咧了咧,招手唤道:“来,我儿坐来父皇身边。”
自惠风殿事后,中元帝便没几日悠闲,镇日里忙得焦头烂额,自觉冷落了娇儿,又记起这是晋陵公主头一回给他庆寿,去年贺寿的人群中,还是只有光秃秃的一堆儿子,如今却多了个娇滴滴的女儿,他心下自是欢喜,今日这宴席便让秦素坐在了他的旁边。
“谢父皇赐座。”秦素上前折腰行礼,遂坐在了紧挨着龙椅宝座的下首第一席上,举目往四下看了看,掩袖轻笑:“父皇还当真用上了儿臣献的方子呢,这气味父皇可喜欢?”
中元帝弹了弹发上金冠,微微眯起了眼睛:“撒馥兰之蕴藉,比之沉香却又好些。”复又张眸看向秦素,目中是满满的喜色:“我儿想得周到,孤甚喜之。”
秦素弯眸而笑:“父皇大寿,儿臣想了半天,也唯有亲手调制的香方,才能勉强算得上是儿臣的献礼。若是去外头买的或是叫下头人做的,便失却心意了。”
这话说得赤诚讨喜,中元帝很是开怀,抚鬓笑了起来。
坐在秦素下首对席的乃是大皇子,他与其余三位皇子是依着序齿就座的,顺着玉阶一溜儿向下排开。至于太子殿下,他最近还在病着,今日的万寿宴却也缺席了。
说起来,中元帝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就没一个看着顺眼的,少了一个太子殿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更不曾责骂过太子半句,大约在心底里,他是恨不能所有成年的儿子都病重将死才好。
此刻,见秦素与中元帝说得热闹,大皇子夫人梁氏便将巾子拭着唇角,眸蕴笑意地看着秦素:“皇妹妹这是献了什么香方子?我就说进殿之后闻着这里头的香气特别好闻呢,却原来这撒馥兰还是皇妹妹亲手调的,真真难得。”
秦素理了理衣袖,一脸地悠闲:“皇嫂嫂过奖了,这其实也不难,只消将沉香、冰片、檀香、龙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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