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生以来,她对自己最为不满的,便是这一点。
可是,那并非是单纯凭意志便能压抑下去的。她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也比所有人都清楚,人心是管不住的,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便如此刻,她的心里便要生出这样的感觉,纵然她能够以理性克制得住,却也无法禁止她的心去这样想、去这样躁动。
“殿下比我多活了五年。”桓子澄的语声传了过来。
这微带了几分自嘲的声音,拉回了秦素思绪。
她转眸看向他,他亦正在看她。
她从未发觉,桓子澄温柔起来时,亦是如此动人。
她甚至也觉得,除李玄度之外,她在别的男子的脸上,只怕也很难能够看到如此柔和的神情。
那种被人呵护的、柔软的感觉,在这个瞬间,溢满了秦素的心头。
“我回到大陈之后,曾经偷瞧过你一回。”她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声,面上带着淡淡的回忆的神情:“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生得虽俊,但却太冷淡了,不及薛家二郎好看。”
桓子澄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怎么这说得好好儿的,竟说到了薛侍郎身上?
薛允衡么?
桓子澄的眼底晃了晃。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难道他居然还比不上薛二那厮?
“我去偷瞧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异国来的小宫人,想必郎君是根本不会记得我这个人的。”秦素继续说道,面上含着一缕浅笑。
看着眼前这张明艳的笑脸,桓子澄的眼底深处,也渐渐浮起了一个淡笑:“彼时我眼高于顶,就算明知有人偷瞧,我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就是这样的。”秦素立时点头道,拿衣袖掩了唇,弯起了眉眼:“郎君高傲非常,就跟座冰山也似。”
桓子澄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没想到,你我在从前时,还有这样一段因缘。”
秦素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话说开了就有这样好处,再不必遮着掩着,拿什么术数作由头。这种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感觉,自重生以来,秦素还是第一次领略到。
很痛快。
然而,这念头才一泛起,秦素便又飞快地想起了别事,眉尖又蹙了起来,忧虑地道:“郎君此去,纵然是你一心求来的结果。可是,郎君也莫要忘记了,太子殿下……孤身在京。郎君可有万全的准备?”
“殿下放心。”桓子澄淡然地说道,面上没有一点忧色:“我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了。否则,殿下以为,太子为什么会得了重病?”
秦素怔了怔,旋即眼睛一亮:“原来这是郎君动的手脚。果然极好。”
她说着像是欢喜起来,弯眸笑道:“其实我一直都担心的,就怕有人拿太子殿下出来说事儿。可巧他竟是病了,我当时就想着,这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却原来这果然是郎君的安排。”
桓子澄的表情却没她这么轻松,仍旧是一副冰山脸,语声淡然:“太子殿下既病,我又不在京中,这引蛇出洞之策,只缺一个机会罢了。”停了停,又淡淡一笑:“这个机会,我会给他们的。”
第928章 览河山
秦素肃容颔首:“闻郎君此语,我已然窥得了这一局的全貌。郎君果然厉害。”
“殿下也很厉害。”桓子澄凝目看着秦素,语声变得十分温和:“薛中丞向来铁面无私,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我就立时想到了殿下。殿下能够得薛氏为助力,委实了得。”
秦素闻言,并不因被他看破自己手里的牌而讶然,只平静地道:“是我叫他们不要妄动的。彼时,我尚不知郎君与我是自同一处来的。我还以为……郎君不知泗水之战的凶险,所以一力阻止郎君去泗水,甚至我还曾想过把吕时行调回来。好在此事未成。”
坦白说,对这位桓子澄,秦素还是十分服气的。以此人之能,只要他想知道什么,他就一定能够查出来。她与薛氏暗中联手之事,想必他也有所感觉了,因此她也不再隐瞒,合盘托出。
“能够让薛氏为你所用,殿下是借助了东陵野老的名头么?”桓子澄微带笑意地问道。
秦素坦然点头:“正是。当初以东陵野老之名,渐渐引得薛氏上钩,其后又因种种因由,我与薛氏订下了攻守同盟。薛中丞的目标……与我一致。”
桓子澄“唔”了一声,面上有了几分感慨:“殿下能够与薛氏合力,臣甚是佩服。”
秦素便笑道:“我这点微末伎俩,也就只能博郎君一笑罢了。怎及得上郎君出手就是大招,直杀得旁人不知所措。”
彼时哑奴一找上门来,秦素立时便想明白,桓氏所遭受的这场“大难”,定是桓子澄的手笔。
不得不说,这一招破釜沉舟,干净利落地便斩断了桓氏内部一切阴谋算计的可能,当秦素想明此间因由时,直是拍案叫绝。
同样是重活一世,她这个外室女出身的所谓公主,这一步步走得可真叫难看,何如人家大刀阔斧、勇往直前?
“行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手段。”桓子澄的面色是一如既往地冰冷,不见分毫情绪:“待搬师回朝之时,臣会向殿下细述因果,届时,殿下便会明白。”
秦素嫣然一笑:“那我就等着都督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桓子澄含笑看着她道:“谢殿下吉言。”语罢,蓦地面色一肃,单膝点地,手扶剑柄,沉声道:“泗水战罢,天下必安。届时,臣,请殿下一览这大好河山。”
秦素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好一会后,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扶他,一面便笑道:“那本宫就等着这一天了。”
桓子澄站起身来,向秦素略一点头,拂了拂披风,大步离去。
西风猎猎,吹起他身上的玄色衣衫,铁甲长剑,威势赫然。那披风上绣着的朱色猛虎被风吹得起伏不定,直若活了过来一般,一路腾跃着、张扬着,渐行渐远。
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出视线,秦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一直很担心泗水的情形,担心吕时行在这一战中吃大亏。而从今日的情形来看,桓子澄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样她也就放心了。
一阵大风忽地袭来,卷起了她月灰的裙裾,秦素回手抚向裙摆,眼尾的余光瞥见,哑奴居然就站在不远处。
“哑叔怎么还没走?”她立时问道,面上满是吃惊。
“主公要我护送殿下回宫。”哑奴简短地说道。
看起来,在没有外人的情形下,他还是愿意开口说句话的。
秦素闻言,心下便又生出了那种被人好生呵护着的感觉,面上便也露出个笑来,摇手道:“不必啦。我有阿忍陪着便好。”
哑奴却是动都没动,只叉手道:“主公有命,仆需送殿下回宫。”
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与神情皆极肃然,显是将桓子澄的话当作了命令,必须严格执行。
这样一丝不苟的属下,让秦素又是羡又是妒。
她的身边,怕是也只有一个阿栗与这哑奴差相仿佛了,只可惜,阿栗如今还在榻上昏迷着,也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一念及此,秦素的心情便低落了下来,微微侧首,看向满目萧瑟的树林,神情有些落寞。
哑奴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心下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不忍。
他搞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只是情不自禁地便张开了口,问道:“殿下此时可要回宫?”
听得此言,秦素略略回神,面上的落寞也很快散去,摇头道:“我现下还要去个地方,可能还要再过一会才能回宫。”停了停,又看向了哑奴:“你家主公定要你送我回去么?”
哑奴沉声道:“是。主公交代,必须将殿下送回宫后,仆才能回去。”
秦素“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情知他是不会听自己的话的,心下颇感无奈,却也有着几分隐约的欢喜,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得意。
旁人不知,她却是十分清楚,这哑奴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却是青桓身边最厉害的高手,如今却特为留下来,只因桓子澄要他护着她。
纵然桓子澄不是李玄度,可秦素还是觉得,这心里挺有点儿美滋滋的,唇角也跟着直往上翘。
“既是都督大人有言在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她笑着说道,向哑奴做势揖手:“有劳哑叔了。”
哑奴侧身避开,叉手还礼,却是一言不发,只以眼神向她的身后示意了一下。
秦素下意识地回身看去,便发现阿忍已经走过来。
“殿下,我们还去庄子上么?”人还未走近,阿忍便问道。
秦素点了点头:“自是要去的。我要去问那个人几个问题。”
阿忍转首看了看旁边的哑奴,轻声地问:“这便走么?”
当着这个外人的面儿,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用这种很隐晦的方法询问。
秦素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道:“这位是哑叔,乃是都督大人身边的护卫,稍后他会护着我们回宫的。”说着她便转向了哑奴,歉然地道:“一会儿还要有劳哑叔陪我走上一遭,辛苦你了。”
对于这位桓子澄身边第一高手,她的态度自是客气到了十分。
第929章 锁清秋
哑奴闻言只点了点头,却是沉默不语。
在外人的面前,他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十足一副“哑”相。
阿忍在旁听着,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哑奴应该不会说话,心下倒也觉得安然。
有些权贵就喜欢用这种先天的喑人为属下,自是因为他们口风最紧,最能守住秘密。
此时听得秦素所言,阿忍便也不再有旁的疑问,上前轻声道:“坐骑拴在林子的另一头了,殿下请随我来。”
秦素点了点头,又向哑奴打了个手势,三个人便往树林的北侧走去。
因出来得隐蔽,今日秦素乃是轻装简从,只带了阿忍一人离宫,至于代步的马匹,也是李玄度的手下从飘香茶馆直接送来的。
很快他们便找到了藏马之处,秦素便与阿忍合乘了一骑,哑奴驭了另一匹马,三人两马一路快马加鞭,用不上盏茶功夫,便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秦家买在大都城外的一所田庄,依山傍水,又有一片小小的木樨林,景致倒是不错。
只是,这庄子十分之小,与连云等处的庄子完全无法相比。而饶是如此,当年秦世宏也是花了好大的价钱,又费了无数水磨功夫,好容易才买得的。
因庄子极小,且离城也近,那土地里也不产什么东西,因此这庄子里的佃客便也没两户,秦世宏买下此处,也是把这里当作一个落脚点,方便往来大都做生意。后来秦世宏身故,钟景仁接手了秦家的产业,每回来大都时,他也都是歇在这小庄子上的。
只是,如今的秦家与以往自不可同日而语。钟景仁与秦彦昭皆在大都城内置了产,这所庄子便算是闲置了下来,秦素今日要见的人,便关在这庄子里。
三个人在庄口的大柳树旁下了马,那守在树下的黄源当先便迎了出来,将三人让进了庄中。
“殿下一路可好?”走在庄中以大块灰石条铺就的甬路上,黄源低声问道,一面又将视线往哑奴的方向扫了扫。
这个面相憨厚,身上几乎没有半点气势的男子,不知为什么,让他十分地在意。
秦素自是知晓,他们这些武人在感知上比普通人敏锐了许多,哑奴的不凡之处,想必黄源是察觉到了。
因此,她便向黄源笑了笑,说道:“我忘了介绍了,这位是青桓身边的护卫,今日他会护送我与阿忍回宫。”
听了这话,黄源便又看了看哑奴。
似是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哑奴微微侧首,咧嘴一笑。
那一刹,黄源只觉得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种忽然置身于某种极大的危险之中的感觉,令他瞬间浑身紧绷,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凝聚身上的气势。
哑奴却只是向他一笑,便又默不作声地闷头走路,看上去就与普通的路人无异。
黄源的后背已然汗湿,心下极为悚然。
在哑奴看向他的那一眼中,他体会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气息,极为强大,也极为恐怖。
他不由看了看秦素,却见秦素一脸怡然,见他看了过来,便弯眉笑道:“哑叔很厉害的,由他护送我们回宫,定是无虞。”
黄源点了点头,一时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喉头更是发紧。
那一眼之威,竟是强横如斯,黄源深深地觉得,就算是项宗在此,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气势。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甬路的尽头,那路穷处连着一所精致的小院儿,院墙上有藤萝丝丝缕缕地垂下,一根根藤蔓正在由青转黄,如一张彩色的网,疏疏落落地张在那白墙之上,倒像是于那素笺上绘出的彩画,别具风致。
行至此处,黄源终是平定下了心神,再也不敢偷窥哑奴,只垂首向秦素说道:“人就在里头。”
秦素轻轻地“唔”了一声,问:“她的身子可养好了?”
“回殿下,她的病已然大好了,只是……”黄源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会,方压低声音道:“……只是,她的精神似是有些不大好,自来到此处后,便极少开口。”
秦素闻言,勾唇微微一笑:“有了她这般际遇,她还能够消消停停地呆着,已是不易。”停了片刻,又转向哑奴笑道:“劳哑叔在外头候一候,我带阿忍进去说几句话,很快就会回来。”
哑奴躬了躬身,沉默地立在了院门口。
秦素便又向黄源笑了笑:“辛苦你啦,此处有阿忍陪我,你去忙你的吧。”
黄源歉然地道:“殿下见谅,主公交代了我几件事,如今正要去办。”
听得此言,秦素一时间倒是有些踌躇,犹豫了片刻,终是没再说什么,轻轻提起裙摆,款步踏进了院中。
她原本还想问几句李玄度的情况的,只是,哑奴在侧,有些话她并不方便说。
无论如何,她与李玄度的那层关系,她不想叫更多的人知道,哪怕那个人是桓子澄也不行。
心下如此作想着,秦素举眸往前看去,但见阿忍上前打开了院门,这院落中却是清清冷冷,那墙角的一丛蔷薇已然只剩下了枯索的残枝,窗前的芭蕉倒还绿着,只是那大片的叶子凉阴阴地,瞧来越显冷寂。石子甬路以五彩石子铺就,细长而幽静,小径上有未扫的落叶,风中携来了远处木樨林里的花香,却也只剩下了几缕,正是香残花杳,没来由地,叫人觉出了几分惘然。
秦素提着裙摆,悄步踏上台矶,阿忍上前两步,打起厚重的锦帘,那帘子上绣着的兰草被风卷起了一角,“啪嗒”一声落回了原处。
这轻微的响动,并不曾搅动这院中的寂静。
秦素扶着阿忍的手,转过画屏,便见在视线的正前方,有一女子正倚窗而坐,背朝着秦素的方向,瘦削的身形坐得笔直,孤清而又幽独,宛若开在夜色中的花。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心底里叹了一声,提步上前,轻声道:“秦大娘子,我来看你了。”
秦彦雅仍旧背朝着秦素,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似是有些出神。秦素的这一句问候,并未得来半点回应。
第930章 为鱼饵
“扶她坐过来罢。”秦素淡声吩咐道,一面便坐在了倚墙的扶手椅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