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翘着手指头,端着一盅“梨花酿”,面上含了浅笑,静静地欣赏着众女郎的展示才艺,时不时啜上一口酒,颇为惬意。若非心里担着心事的话,今日这青莲宴的开宴,想来还是能博秦素一笑的。
只可惜,此次宴会,有秦家三姊妹在场。
只要有她们三个在,这场青莲宴,秦素的心就不可能完全地放下去。
就在秦素将那梨花酿添到第三盅之时,一道斯文的语声便响了起来,盈盈飘过偌大的花厅:“哟,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却是真真有趣。”
一时间满场俱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向了玉阶之上的某处。
秦素面无表情,心下却是不住冷笑。
杜十七,果然又是这妖精。
她就知道,这妖精是不可能不生事的,果然这事情就来了。
真是……你个先人板板。
用力地按下那即将冲口而出的一声咒骂,秦素将酒盅凑向唇边,浅啜了一口,耳听得梁氏缓声道:“容华夫人说的有趣的事是什么,不妨也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杜十七闻言,便闲闲地抬起手,将纱巾子按向唇畔,文秀的脸上是一个浅笑:“我方才数了数,今日宴席一共十案,与宴者计六十人。而就在方才,几乎每一案都有小娘子出来献艺,却唯有第五案的几位女郎安坐至今,没有一人出来说过半个字,更遑论献艺了,梁夫人且说,这是不是特别有趣儿?”
这话一出,众人倒皆有些讶然。
方才这一通才艺表演堪称热闹,却是没人注意到杜十七说的这个事儿。如今想想,那些品评者们才发现,好像确实有一桌显得特别安静。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都瞄向了那安静的第五案。
秦素挑了挑眉,并没去看众人瞩目之处,仍旧淡然地饮着蜜露。
秦氏三姊妹,就坐在第五案。
杜十七这分明就是来挑事儿的,好在秦素心中早有了防备,此时却是一点没慌。
慢慢地咽下了那一芳醇的美酒,秦素面上的神情极为淡定,也不等梁氏说话,便接口道:“这叫什么有趣儿的?凑巧罢了。容华夫人这大惊小怪的脾性,才叫有趣儿。”
众人没想到晋陵公主居然抢在前头说了话,且语气相当之冲,一时间便都噤了声,花厅里的氛围莫名地变得紧张起来。
杜十七似是早有准备,闻言也不生气,仍旧拿纱罗按着唇角,神态益发地斯文柔弱:“叫殿下看笑话啦,却是我的不是。只我是个直脾气,有什么便要说什么。我其实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公平,故此点明了这事儿。夫人们试想,别的席案皆有人出列表演,唯有第五案不动声色,若是有那不知情的,还当这一案的人全都是来品评的呢,只从态度上看,这第五案上的诸位女郎,似乎缺乏诚意。”
这话挑事的意味越发地浓,却也不能说她讲错了。
的确,一共只有十案的女郎,其中九案皆有人表演,唯有第五案的六个人无一人出声,这的确显得有点不大公平,或者说,这种举动比较倨傲。
此言一出,众女郎中的相当一部分人,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而她们看向第五案诸人的眸光中,亦带着几分不满。
梁氏神情淡然地往下头扫了一眼,并不说话,娄氏与陆氏也都缄口不言。
她们都看出来了,秦素与杜十七这是对上了。
一个是中元帝的妾,一个是中元帝的女儿,她们夹在当中,却是有些不大好开口。
好在那品评的夫人中便有一位出自卫氏的卫三夫人,这时候她便笑了起来,打圆场道:“容华夫人真真心细如发,连这些都注意到了,我们却是多有不及的,我佩服得紧。不过,到底她们也是才入了园,一时间害羞也是有的,倒也不可说是不公平。且这一场本就是宴饮为主,并未规定所有人都要下场献艺。”
到底是卫氏出来的,一席话各方面的面子便都顾到了,还将杜十七小夸了一顿。
可惜,杜十七明显就是要来搅事的,此时闻言,她便掩唇笑道:“卫三夫人说得也是。只是,话虽这样说,但那一案的人我瞧着却是面生得很,除了江家十一娘之外,余下五人,我竟是一个都没见过,所以我才会注意到她们。”
说到这里,她便又转向了梁氏,语声轻细地道:“梁夫人瞧瞧,要不要让她们报个名号出来,也好叫大家认识认识?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总归下午也要比试的,若是一味害羞了,到了下晌又该如何是好?”
她说着便掩了唇,复又将手指向了坐在第五案左首的一个女子,轻笑道:“旁的不说,只这么个绝色的美人儿在前,若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今儿这一席酒可就白吃了。”
第837章 从容语
这话说得极是风趣,花厅中顿时便响起了清脆的笑声,一时间,包括诸位夫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杜十七却也不是一味挑事,还算有些意趣。再者说,她这话也是顺着卫三夫人的话接的,礼数上分毫不缺,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秦素双眸微眯,打量着杜十七指向那个人。
她指着的人,恰是那个美貌绝伦的顾倾城。
此时,顾倾城已是一脸惶然,面上的红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加深,而她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则在明显地颤抖着。
秦素扫了她一眼,视线便转去了她身旁的几个人身上,眉头微微一蹙。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的,这第五案中坐着的六个女郎,加上这个顾倾城,秦素至少认识五个。
除秦氏三姊妹外,剩下的两人一个是江十一、另一个是顾倾城。唯有一个生着圆脸、容颜娇艳的女郎,看上去气度非凡,秦素却不认识。
就在秦素凝目打量那娇艳女郎之时,却见她已是从容起身,向上略一躬身,朗然道:“吾乃廪丘薛氏女,在家行六。见过诸位夫人,见过晋陵公主。”语罢折腰行礼,姿态端雅、行止大落。
花厅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有些发呆,秦素亦是微怔。
廪丘薛六娘,居然也在第五案!
说起来,薛氏教女颇有些与众不同,薛家女郎并不常在外走动,就算偶有宴饮,也就只请那么几户关系好的过去或过来,是以在座的人倒有一多半儿根本不认识薛六娘,秦素对她也是只知其人,不识其面。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沉默的第五案上,居然会坐着一个廪丘薛氏的女郎,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怔忡。
秦素拈着酒盅,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薛六娘。
虽容颜娇艳,然风度端正,眉眼间有几分薛家的人影子,至于举止么……
秦素便弯了弯眉。
这位薛六娘的言行举动,竟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铁面郎君薛允衍。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薛六娘与薛允衍倒还真是像的很。
然而,这想法才一冒头,秦素的心中又生出了怪异之感。
薛六怎么会和秦家诸女共于一案?
这真是巧合么?
江氏与薛氏之间可是有不少牵扯的,再加上一个秦氏,这真的不是故意安排的?
思及此,秦素心下微微一动,趁众人不注意,招手唤过了白芳华,以极轻的声音问道:“那顾倾城的来历,你都说清楚了?”
白芳华打了个愣,旋即低头道:“殿下恕罪,青莲宴的名册乃是施大监亲自收着的。殿下若要知道详细的,我这就叫人去打听。”
秦素“嗯”了一声,蹙眉道:“别声张,速去问清楚了回我。”
白芳华忙轻语道:“殿下放心,很快就能收到消息。”
秦素不再说话,挥手叫她去了,那厢杜十七的语声又响了起来,听着有些漫不经心,却是向着薛六娘说的话:“原来你就是薛六娘,却是少见。素常你也不常来宫里玩儿,面生得很,倒是我眼拙了。”
话虽是很是知礼,然那话中之意,却是在笑话薛氏女没见识。
薛六娘倒也没慌,从容地笑了笑,道:“请诸位夫人并公主殿下见谅,因家里规矩颇严,族中姊妹们满了十岁就必须去族学用功,课业亦颇为繁重,故族中姊妹的确没多少时间出门应酬。这也是我的不是,没有一上来就自报家门。”
这话音一落,杜十七的面色就变了变。
薛六娘的话与她的一样,也是听着挑不出错儿来,但话意却很挤兑人,却是在暗讽杜氏族规不严。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就弯了起来。
这个薛六娘,她喜欢。
她将酒盅向案上一放,抚掌笑道:“果然是薛氏女,行止不凡,见识也不凡。族学乃是一族之根本,身为女子,‘德言容工’缺一不可,而德字更是居首。薛氏教养出来的女郎们,确实出众。”
说这话时,她根本就没去管杜十七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直是言笑晏晏。
薛六娘此时却仍旧是一脸从容,屈膝道:“公主殿下谬赞了,我不敢当,这花厅中每一位女郎皆不凡,也皆出众,薛六蒲柳之姿,当不得殿下如此夸奖。”语罢她便拂了拂裙摆,再行了一礼,复安然就坐,无论风仪谈吐,皆属上乘。
杜十七的脸色瞬间有点发沉。
她盯着薛六娘看了一会,蓦地便笑了起来,将袖子拂了拂,笑道:“薛家六娘这儿却是说完了,只这第五案还有好些女郎呢,我瞧着还是有一多半儿都不认识,却不知都是哪一府哪一族的?”
仍旧是不依不饶,盯着第五案没个完。
秦素心下十分不耐,却也不好就此与杜十七翻脸。
好在那厢江十一也站了起来,适时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她与薛六娘皆是冠族出身,且与座中不少女郎皆是认识的,因此她说罢了话之后,花厅中的气氛便松快了下来。
趁此机会,一直坐着没说话的秦彦婉,便向坐在一旁的顾倾城看了看。
顾倾城的脸仍旧红得像火烧也似,一脸地局促,头垂着、手攥着,手里的纱巾子都拧得变了形。
看她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地她也不会站出来说话。
秦彦婉不着痕迹地与秦彦贞、秦彦棠交换了一个眼神,姊妹三人便一同款款站起身来,向着上座的方向行礼道:“青州秦氏二娘、四娘、五娘,见过诸位夫人,见过晋陵公主。”
清婉柔和的语声,带着几分南方腔调,虽不是吴侬软语,却也与大都话有着细微的差别。
很好听。
花厅里的说笑声,渐渐地便息了。
众人皆是转眸而视,看向秦彦婉等三人的眼神中,多少都带了几分好奇,而座中有些心思巧、消息灵的,便自明白了过来。不过,更多的人对青州秦氏却仍旧是一无所知,此时闻言,也只是单纯地好奇罢了。
第838章 唯德也
“青州秦氏?听来倒是有两分耳熟。”杜十七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仍旧是斯文而柔弱的,仿佛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秦素只挑了挑眉,眼风淡然地向杜十七身上一扫:“青州秦氏,乃是本宫寄身十余年之处,容华夫人若是想要问她们的来处,直接问本宫便是。”
“哦,对,对。”杜十七一脸恍然大悟,将手在额上点了点,似带懊恼地道:“可不是么?瞧我这记性,怎么竟忘了这事儿?还请殿下恕罪。”
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容华夫人这是挤兑我么?夫人的罪,本宫也能冶?夫人入宫这么久,该不会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学全罢?”
竟是没半点客气,直接就对上了。
花厅里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唯有轻纱拂动,携来清浅的荷香。
到得此刻,众人若是再瞧不出情形来,那就真是白在大都贵族圈儿里混了。
许是没料到秦素会这么直接,杜十七此时的面色却是有些发怔。
秦素根本没给她机会说话,直接便转向秦彦婉等人笑道:“好了,你们坐下吧,想这座中诸人都知道你们是谁了,今日不过是大家认识认识罢了,你们也不必……”
“且慢。”秦素话未说完,一个声音便突兀地响了起来,竟是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
秦素语声微顿,循声看去,一下子愣住了。
说话之人居然是二皇子夫人娄氏!
秦素心底万分讶异。
娄氏这时候跳将出来,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秦素,就连始终作壁上观的梁氏,此时亦不动声色地瞧了娄氏一眼,眸底深处隐着几许疑惑。
此时,却见娄氏正自看了过来,那张甜美的脸上,竟是罕有的端正与肃然,语声亦自沉沉:“皇妹妹,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去年的青莲宴,这秦家三姊妹是不曾参加的。也就是说,她们是在今年同时收到了邀笺。在此我倒想问一问,秦氏何得何能,竟能够一府三笺?”
此话音一落,花厅里的空气立时便凝住了。
坦白说,有那么一个瞬间,秦素其实是有点懵的。
千算万算她也没算到,头一个跳出来质疑的,居然会是娄氏。
娄氏此问,几乎就是在代替杜十七向秦素宣战。
娄氏,或者说是二皇子,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是与杜氏有勾连,还是有旁的原因?
秦素心中飞快地思忖着,面上却仍旧没什么表情,更没接话,只淡然地回视着娄氏,冰冷的眸子里,仿佛蕴着十二月的寒冬。
娄氏与她对视了片刻,面色微微一变,转开了眼眸。
然而,她的问题却是抛出来了,且也没有一点要圆回去的意思。
秦素淡淡地看了她一会,蓦地说了一个字,曰:“德。”
满厅寂静。
对于娄氏的质疑,秦素的回答,只有这一个字。
虽是极简的一字,却蕴着极深的含义。
德,乃是所有美好品质的源头,亦是根本。
而这,便是秦素给出的答案。
花厅里的氛围越发死寂,似是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哦?”杜十七的语声陡地响了起来,却是接续起了娄氏该问的话,“却不知此话怎讲?莫非这秦家乃是有大德的人家,故秦氏的女郎便有资格一口气拿到三张花笺?”
文弱的声音配上她秀气的脸,却依旧不能掩去这语中的咄咄之意。
秦家靠开窑厂起家,青州秦氏几乎已然沦为了商户,如今又做起了漕运生意,家中到现在尚无子弟入仕,亦没有什么杰出的人才。
这样的人家,又如何当得起“德”字?
秦素好整以暇地拣起了案上的酒盅,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淡然道:“本宫当年在秦家的身份,并不是什么秘密,想必诸位皆知了罢?”
秦素曾经做了十三年的外室女,受尽屈辱,此事确实是人尽皆知的。
杜十七便笑道:“这些我们自然都是知道的,殿下当年受苦了。”
秦素此时便又道:“便是以本宫当年的微末出身,这三位秦家女郎却对本宫爱护有加,从不曾有过一次薄待,亦从不曾有过片语不善。本宫学识浅薄,只记得圣人有云:‘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通速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在本宫看来,秦氏三位女郎对本宫的态度,恰是这四德之体现。所谓见微知著,本宫认为她们德行优异,容华夫人有异议么?”
杜十七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语塞。
爱护同辈,这本身并不出奇,可外室出身的子女,向来微贱如狗,在有些家族,外室子女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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