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他们也的确就是那一根绳儿上的那什么,但就这样明着说出来,她这心里还是有点别扭。
“程侯客气了。”薛允衍淡然说道,眉宇间一派平静。
秦素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这厮的面皮……都快赶上她了。
厚,真是皮太厚!
分明就是她晋陵公主提点薛家,让薛家拉了程家一把,还生生地拿左思旷做了饶头,将左家比作萤烛,而将程家比作星辰,算是给程家做了一个保证,薛允衍才会放心大胆地起用了程廷桢。
可到头,来这一切却完全成了他薛允衍的功劳。
简直就是不要脸!
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思,薛允衍转眸扫了她一眼,淡声道:“殿下居于深宫,这些朝堂之事,想必不耐烦听罢。”
秦素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谁说她不想听来着?
她可爱听这些了,若不然,她又拿什么去扳倒那个狗皇帝?再者说,这朝堂上的人事变动,有不少还是出自她的手笔呢。
可薛允衍这是在干嘛?
这分明就是欺负她一介女流,没办法明着掺乎朝堂之事。
全天下的大郎,果然就没一个好东西!
只可惜,就算是堆了满肚子不可言说之语,秦素却也不得不默认下了薛允衍的话。
朝堂之事,确实没有她明着置喙的余地。
再者说,薛允衍很可能也是好意,有他在前头杵着,程廷桢便不会把秦素与朝堂诸事联系在一处,从某种程度上说,薛允衍这是在给秦素打掩护。
罢了罢了,这些大郎一个个鬼心眼儿都特别多,她公主大人大量,不与他们计较。
秦素在心下如是安慰着自己,总算把那一肚子的不可言说之语给压了下去。
“却不知殿下今日召程候前来,所为何事?”薛允衍淡然的语声传来,仍旧是平静得就像是与人闲聊。
秦素飞快地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薛允衍却是看都没看她,垂首提袖,执起案上茶壶,慢悠悠地向盏中斟着茶,神情一派闲逸。
秦素盯着他看了半晌,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向程廷桢道:“此次请程侯见面,本宫却是有事相求。”
程廷桢闻言,立时诚惶诚恐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但请吩咐,臣莫敢不从。”
秦素浅浅一笑,和声道:“听程侯如此说,本宫便放心了。本宫想要请程候替我盯着一个人,便是左思旷。”
“左御史?”程廷桢微有些讶然地看向了秦素:“那岂不是……”
“正是。”不待他说完,秦素便点了点头,面无异色地道:“他曾经是我姑父,如今么,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小官儿罢了。”
说这些话时,她的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不瞒程侯说,对此人,我一向心中存疑,这怀疑从我还是秦六娘之时起便已深植于心。如今他际遇奇特,身无寸功居然也能平步青云,坦白说,我这心里总觉得他有几分诡异。所以我想请程侯替我盯着他。”
说到这里,秦素便又是一笑,续道:“程侯与他本是同乡,如今又是同朝为官,两下里往来甚是方便。我所求者,仍旧是内宅之事,所以说,与其说我是请程侯帮忙,倒不如说,其实我是想请程夫人替我打听一个人。”
她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声音,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交予了程廷桢。
程廷桢连忙双手接过,展开看了看,点头道:“是,殿下。”
秦素向他一笑,执起一旁的纨扇轻摇着,道:“这人可能有点不大好打听,连左家的人见过的也不多。还是要有劳程夫人暗中观察了。”
秦素对自己的前姑父盯得如此之紧,此事委实古怪,不过程廷桢却是面色如常,只躬身道:“是,我回去就与内人说。殿下放心便是。”
自上巳宫宴之后,秦素对这位程夫人的聪敏已然有所了解,此时便笑道:“如此甚好,还请程侯替本宫谢过程夫人。”
程廷桢自是连称不敢。
秦素此时便又道:“除左思旷之外,还有一人,也要请程侯替我多多关照。”
她说着便压低了语声,低低地向程廷桢交代了几句话。
程廷桢一面听一面点头,末了便笑道:“此事倒容易,殿下放心,我定将人关照周全。”
将两件事交代完毕,秦素放下了心中大石,停了片刻,又轻声道:“这两件事看起来不甚要紧,然于我却是至关重要。且,左思旷其人,怕是与杜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程侯行事时需得小心一些,莫要被他察知。”
程廷桢恭声道:“殿下放心,我与左御史乃是旧识,两家也算有通家之好,进京还是作了一路来的。他如今对我……颇有拉拢之意。”
第804章 请抚琴
“哦?”程廷桢话音方才落地,未容秦素说话,薛允衍便淡然地接了口,面上一派平静:“竟有此事?”
“是,中丞大人。”程廷桢应声道,神态越发恭谨:“左御史曾数次邀我宴饮,席间隐约提及他在京中有高官贵人相助,又多次探我的口风,全被我含糊应付过去了。我本想着等些日子再向中丞大人禀报的,不想今日公主殿下也说起了此人,倒也是巧。”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
此时,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却是蕴了一层冷意:“左御史倒真有闲功夫,许是我交代他办的事情太少了。”
左思旷任令曹御史,正在薛允衍的手下。
程廷桢便笑道:“左御史倒是对中丞大人十分赞赏,每每提及大人时皆是赞叹不已。”
秦素不由冷笑了一声:“他倒真精明,滴水不漏。”
程廷桢便点头道:“诸人皆知,我进京乃是薛氏一力促成的,他在我面前谨言慎行,亦属应当。”
此言一出,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
左思旷的背后有人,这一点已是毋庸置疑的了。只是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目前尚无确证。而他与杜骁骑之间的联系,目前也只是秦素单方面的推测。
秦素却是没想到,自进京之后,这位左御史不仅屡次三番要引程廷桢入彀,更是故意在对方面前大赞薛氏,此举背后,想来必有深意。
“若他再有意拉拢,你透些活话过去便是。”薛允衍淡然的语声传来,打破了这房间里的寂静。
程廷桢立时应了个“是”,又问:“若他有进一步打算,当如何处置?”
薛允衍端起茶盏,慢慢是喝了一口茶:“近之,便为切;远之,则为拒;当取远不近之度,诱之引之,时亲时疏,此为上也。”
程廷桢立时明白,大是叹服,恭声道:“闻中丞一言,胜读十年书。”
秦素看得直撇嘴。
薛大郎这厮惯会装腔作势,这会子就装起高人来了。
虽然这样的薛允衍委实是淡远清寥,大有出世之风,瞧来也十分养眼,可秦素就是觉得,他这架势有点儿讨厌。
果然,这世上一切的大郎,都是不好相与的,往后遇见了,还是退避三舍为好。
秦素心下暗自想着,也自执壶倒了盏茶。
“殿下,可还有旁的事交代?”一道凉静的声线响起,仿若西风拂到了眼前,
秦素被这声音惊醒,举眸时,便见薛允衍淡然的眼风正扫了过来。
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秦素搁下了茶盏,将衣袖拂了拂:“本宫无事了。”复又转向程廷桢一笑,人已自案边站了起来,“程候慢走。”
今日之事极密,自是不好多耽搁,既然事情已然交代完毕,程廷桢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薛允衍此时便也跟着站了起来,向程廷桢微微颔首:“何鹰与李隼都在楼下,他们会护送程侯回去的。”
“谢公主殿下,谢中丞大人。”程廷桢在这两个人面前的姿态是十分谦恭的,于座中行了大礼,方才站起身来。
秦素便点头笑道:“今后若有什么事,程侯可告知薛中丞,他自会转告予我的。”
语罢,她便轻提裙摆,款步出了画室。
毕竟她也是公主殿下,纵然对那条隐秘的楼梯极为好奇,她却也不得不端出架子来,提前出屋。
那厢薛允衍倒是没急着走,而是又低低地与程廷桢说了几句话,方才跟了出来。
出得屋来,秦素便侧首看了看窗外。
明间儿的高处,开着几面极雅致的梅花窗。透过窗子望出去,外面的天光依旧明亮,日影微斜,将窗棱的影子拖长了几分。
“还未至申初。”薛允衍就像是能读心似地,很适时地说道,复又问:“殿下这便回宫么?”
秦素便回身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本宫尚有好多话没说完呢,薛中丞这就赶人了?”语毕复又挑眉,一脸地皮笑肉不笑:“莫不是中丞大人约了美貌佳人月下相会,怕误了时辰?”
薛允衍没说话,只抬手捏了捏眉心。
程廷桢这一走,他这头就又开始疼了。
“我说,你干嘛老捏眉毛?”秦素终于忍不住了,对薛允衍的这一举动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纵然你的眉毛长得挺好看的,但你这样总去捏它,当心把眉毛给捏没了,变成无眉老道。”
“不劳殿下费心。”薛允衍淡声说道,一只手仍旧在捏着眉心,对秦素的威胁恐吓根本不为所动:“若是捏个眉毛就能把殿下……的麻烦……给捏没了,臣愿做无眉老道。”
秦素险些气个倒仰。
这人是来报复的吧?
方才她不过就说了他“杵”在门口,这厮这会儿就报复回来了。他这话说得分明就是嫌弃她麻烦事儿太多。
简直太讨厌了。
秦素朝着薛允衍翻了个大白眼,旋身便去了一旁的琴室。
薛允衍此时倒是把手放下来了,只眉心还是微蹙着,满脸的无奈。
秦素走了几步,见他并没跟上来,不由心下有气,转首道:“你还不进来,还要本宫来请你不成?”
薛允衍朝外看了看,却见阿栗正立在大门边儿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他禁不住叹了口气:“殿下去琴室又要做什么?”
自从知晓自家二弟的那点儿绮念之后,对于这位公主殿下,薛允衍是很存了几分疏远之意的。
这雅间儿所设的琴室颇狭小,远不及明间儿宽敞,薛允衍本能地希望与秦素保持距离,故才会有此一问。
秦素便瞪了他一眼,道:“薛中丞是聪明人,怎么就不想想,我与中丞大人同处一室,总不能一直关着门说话不出声儿啊。这琴室不比明间儿更合适么?”
薛允衍闻言,立时便听懂了秦素之意,不由心下微松。
说来倒也是,虽然本朝不禁男女之间明着往来,但是,孤男寡女长时间地在房间里呆着,若是不弄些游乐之物打发时间,却也不像。
抚琴,倒是个很不错的迷惑之法。
第805章 风雷引
“殿下高见。”薛允衍很没有诚意地夸了秦素一句,便随着她跨进了琴室。
这琴室不如画室大,却也精雅,向阳的一面墙壁上也凿了梅窗,窗下是一方黄花梨四足琴案,案上一张玄漆琴,旁边还放着好几只细蔑垫子,一旁更有小几与香炉,想来是供君子们于此处抚琴清谈的。
秦素便自门边探出头去,轻声吩咐阿栗:“将门启开一条缝。”
阿栗应诺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拨开门上的木栓,将门拉开了小指粗细的一道门缝,回首看向秦素。
秦素不再说话,只向她点头示意,复又转向薛允衍,轻声道:“也不必抚出整支曲子,三两声应景儿即可。”
薛允衍自是知晓其意,点了点头,撩袍便在琴案前跽坐了下来,调了调弦,语带无奈地道:“早知要抚琴,我将指套也一并带来了。”
秦素立时便撇了撇嘴,脸上的不屑简直像是能抖落下一层来:“一个大男人家,还用什么指套儿?难不成你一个男人还像小娘子似地,怕手上磨出茧子来?”
“此琴,乃是铁弦琴。”薛允衍淡声说道,不待秦素说话,他的手指已然按上琴弦,“铮翁、铮翁”地调弄了两声,果然其声甚是洪大,他复又转动了几下琴轸,略调弦音,便按指弹奏了起来。
刹时间,皇皇正气陡然盈满了狭窄的房间,竟似将这琴室扩大了好几倍,那弦音阔厉坚硬,隐然有独立天地、雷声轰鸣的激烈之意。
竟是一曲《风雷引》!
秦素直是吃了一惊。
这琴果然是铁弦,只听琴音,倒像是最柔韧的铁弦揉着冰丝制成的,乃是铁弦琴中最难奏的一种。
这种琴她前世在赵国时也曾见过,那些大将军们最喜欢铁弦琴,只说那弦音之中有“金戈铁马之声”,所奏曲目也多壮烈激扬,浑不似大陈的士子之音,清淡文雅之余,更有软靡艳丽的华色。
“此琴自赵国来,当年还是老桓公大败赵国之后,从赵国权贵手中缴来的,后来便送予了东风楼的主人,殿下许是不知。”隆隆风雷正响,琴声正自恢宏,却也压不住这凉静的一缕语声,飒然拂向耳畔:“泱泱风雷,唯此琴相宜。煊煊嘈嘈,唯此琴中正。”
那清寥的声线嵌于琴音,竟有着一种意外的和谐,不曲而曲、无歌而歌,似为这一曲正厉而激烈的《风雷引》,添入了大雨倾盆之声。
琴音如重雷而来,竟令秦素有了种不敢高声语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地端正了身形,跽坐于锦垫上,正容聆听,腰背亦不自觉地挺得极直。
大雨、狂风、惊雷,琴韵响彻耳畔,似是这一方天地正被重锤狂击,而她只能挺立于旷野之中,以一身之力相抗。
“刮啷”一声重重拨弦响彻内室,秦素只觉耳畔嗡鸣,久久不绝,而琴声却已倏然而止,直若那惊雷乍停、大雨骤歇,整个世界一片肃然寂静。
“殿下见谅,此曲后半部弹指如飞,无指套,不敢奏。”薛允衍语声如常,淡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秦素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这短短半阙琴韵,直若一道道惊雷直击心间,这个听琴之人到现在也仍旧沉浸于曲中,几乎不能自拔。而薛允衍这个抚琴者,却像是自大雨狂风中行过而身无滴水、发无乱丝,干净整洁得就像方才那一曲根本就不是他抚的一样。
这人到底是怎么长的?
秦素几乎骇然,然面上却仍旧端出一副镇静平常的模样,含笑道:“好曲!薛中丞原来还是个中高手,佩服佩服。”
“殿下谬赞了。”薛允衍谦了一句,只是他的神情却还像往常一般淡然,既看不出谦和、也看不出喜色,语声仍旧微凉:“此曲之声甚巨,外头想必都听见了。”
秦素便点了点头,讪讪地干笑了一声:“是啊,我只是说要做个假招子出来迷惑外人,不想薛中丞一曲惊雷,只怕连楼下的人都听见了。”
薛允衍展了展衣袖,淡声道:“殿下想说什么,可说来。”
所以说,和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憋屈。
这心里真是憋得能炸出来。
分明就是看准了秦素有话要说,偏以一曲《惊雷》把人的心神震散,这哪里是相谈来的?这就是来挖她秦素的底来了。
薛允衍这厮,果然是时时刻刻不忘对秦素的怀疑,三不五时地就要来探她的底细。
若这样说来,桓大郎可比薛大郎好上太多了,至少人家还会来摸摸她的头,表示个亲切。而薛允衍呢,他倒是经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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