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先生很快便验看完毕,起身向秦素揖手道:“毒进脏腑,已然无救。”停了停,又道:“女郎高见。”
他的面色并不泰然。
今晚变故频发,即便不曾给秦素带来什么危险,但许多事情分明便在英先生眼皮子底下发生,而他却根本无力扭转。
这让他自觉有些惭愧。
秦素自是知晓他的心情,却也无可奈何。
此时的她,亦是满腹气苦。
满以为能捉到活口细加审问,终究能够抓住“那位皇子”的一点影子,可如今看来,黑衣人在来此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完备的打算。
他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今日来此的目的,就是来杀人的。
先杀银面女,再杀阿栗,最后杀的,则是他自己。
只可惜他算得再精,终究没算到秦素这边有一位宗师,于是功亏一篑,银面女死在了他刀下,而阿栗却逃过了一劫。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阿栗?
阿栗不过是个使女罢了,他有什么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为何要杀阿栗?”秦素终是问道。
明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可她还是无法抑住心中的疑惑。
她真的不明白,黑衣人以必死之心夜闯九霄宫,却只是为了在秦素的面前杀死银面女以及阿栗。
杀前者秦素可以理解,可是,阿栗又怎么得罪了他?
“蠢材!”黑衣人低低地骂了一句,语声虚弱无力。随后他的身体便开始痉挛起来。
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整个人都在不住地抽搐,牙关格格作响,可他的唇边却诡异地挂着一缕笑。
此刻的他已无布巾覆面,他的真面目便在众人眼前。
而即便如此,那张普通平凡的脸上,也找不出任何能任何能叫人记忆深刻的特征。
陌生的面容,陌生的人。
前世今生,秦素都不曾见过这张脸。
他真的便是与欧阳嫣然联络的那个人么?
秦素转向阿忍问道:“你确定是他?就是此人?”
“就是此人。”阿忍说道,语气非常肯定。
这个人早便在他们的视线中,阿忍一直叫人盯着他,方朝等人也都知道他,他们不会认错。
到得此时,秦素终于可以断定,这个黑衣人,的确便是与欧阳嫣然狼狈为奸之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送死?
百念千转中,秦素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丝茫然。
黑衣人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颦眉思忖良久,秦素终是叹了一口气。
罢了,黑衣人此举虽叫人费解,却也有一样好处,便是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他与那个偷盗大书房高手,不是一伙的。否则,黑衣人也不会孤注一掷,独自一人跑来离境山房杀人。
秦素相信,“那位皇子”绝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黑衣人一定是走投无路,方出此下策,秦素对此至少有九成把握。
而再往下深想,秦素却又觉得眼前的迷雾更重,叫人看不清脉络。
秦家,或者说是秦世章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前有高翎,后有欧阳嫣然,紧接着又来了个无名高手。这些人纷纷将目光盯向了大书房,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第551章 风乍起
“这个戴银面具的女人,身上并无其他外伤。”方朝沉肃的语声传来,将秦素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按下思绪,凝视着侧卧在地上的银面女。
她倒下的姿势中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柔软,双腿弯曲,手臂呈现出一种自然折起的姿态。在她的身周,鲜血汩汩流淌,随着雨水流入院子四周的排水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与鲜血混合而成的味道。
秦素提步上前,俯身揭开了她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秀气的脸庞。
尖尖的下巴,细嫩的皮肤,那双曾经无比灵活的双眼,此刻正无神地看向某个虚空的方向,干裂的唇角边还有着一丝血迹。
锦绣。
在那只精致诡异的银面具之下,是秦素曾经的大使女、林氏身边最得用的帮手之一锦绣。
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秦府东院使女,早在数息之前便已失去了全部的生机,此刻便如同一具玩偶般,倒在了离境山房之中。
秦素紧紧地攥着银面具。
那面具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挖空的黑洞,此刻,这两个黑洞正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一种无声的嘲笑。
“这是……锦绣?”阿臻在一旁喃喃地说道,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她怎么可能是银面……”
“她确实不是。”秦素截断了她的话,顺手将面具收进了袖中,“真正的银面女,一定早就脱身了,而锦绣……”她看着地上的尸身,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就是个顶罪的可怜人罢了。”
言至此,秦素终是别过了脸,不去看地上那张苍白的脸。
阿忍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将锦绣的双眼给阖上了。
“女郎恕罪,我等疏忽了,平城的人手到现在没送消息过来,当是被这黑衣男子给骗了过去。”方朝沉声说道,复又躬身行礼。
按理说,黑衣男子一有动作,平城那里应当会第一时间飞鸽传书,但今晚却是英先生发现了他们的动静,可想而知,留在平城盯梢的人是失职了。
秦素却是莞尔一笑,和声道:“这并怪不得你们,这人有心隐藏武技,又一直按兵不动,便是我也认为他会再蜇伏一段时间。”
“无论如何,这还是我们疏忽在先,亦是我等指挥不力。”方朝的语声一如既往地沉稳,停了片刻,又问:“女郎,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秦素抬起眼眸,往四下里扫了扫。
除了死去的黑衣人与锦绣之外,今晚这伙人只剩下了一个活口范孝武。
秦素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尸体都先埋起来,至于这个活口……”她自袖中取出一物来,交予了方朝:“以此物勒杀,尸身找个地方搁着,最好能多搁几日。”停了停,她又上下打量了两眼方朝,说道:“一会事毕后,你找个和他差不多身形之人,换上他的衣裳往平城走一遭,莫要叫人发现他是死在城外的。另外再找人和阿忍演一出戏,务必要让那守城的兵卫记住,范二郎是与一双男女回到城中的。至于诸事的细节,我稍后会叫阿忍告诉你。”
她说话的声音并没放轻,一旁的范孝武震惊地张大了眼睛。
这个秦六娘莫不是真的疯了?
她居然要杀他范二郎?
她怎么敢?
她不知道他是谁么?他范家动动手指就能灭了秦家,一个秦府最低贱的外室女,居然敢动手杀他?
“唔唔……”被两名侍卫牢牢押住的范孝武激烈地挣扎起来,一面口齿不清地嚎叫:“尔敢!尔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定叫尔等不得好死!”
秦素眉心轻蹙,提着裙裾走到了范老武的身边。
范孝武两眼赤红,眸光如同淬了毒一般,死死地盯着秦素:“你敢杀我?!你这疯女人,你就不怕五马分尸?”
看着他浮肿青紫的猪头脸,秦素的心情陡然变得很好。
她以袖掩唇,轻轻一笑:“五马分尸,哎哟,我当真是怕得很呢,可是,如果不杀了你,我这心里却怎么也过不去。”
她的语声甜而娇媚,唯眸色森冷,看向范孝武时不带一丝情绪。
那些死在范府的无辜女子,那个叫阿欢的漂亮的小女孩……如果不杀了范孝武,秦素这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你这贱……唔唔……”范孝武还欲再骂,却被塞住了嘴,只能发出沉闷的“唔唔”声。
秦素自方朝的手上接过那样事物,向他示意了一番,讥讽地道:“你为什么会与我偶遇,为什么去秦家提亲,又为什么一定非我不纳,以及你今晚说的那些混话,这些事情的来处,我都懒得猜,不外乎我那好三兄给你递了信对不对?哦,我忘了,还有个娄管事给你传话。你许是不知,我那三兄与娄管事一家,可是亲得很呢。如今你且瞧瞧,这是何物?”
秦素晃动着手里的事物,如水般的眸子冷若冰霜。
范孝武又目充血,死死地盯着她手上的事物,眸中先是露出了一丝疑惑,旋即又转作惊恐。
这一刻,他终是相信,手握着这样事物的秦素,确实有杀他而全身而退的条件。
原来,她设下的这一局,根本就是个不死不休之局。
只要他一死,此局即可破。
可是,她就不怕受秦家所累,最终阖族惨死么?
范孝武拼命地睁大了眼睛,看向秦素的视线里满是怨毒。
“想来你也瞧清楚了,这东西会送你最后一程。”秦素施施然地将那样事物又交给了方朝,复又转首看向范孝武,启唇一笑:“好走,不送。”
范孝武定定地看着秦素,蓦地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目中的阴鸷与怨毒终于化作了恐惧,而恐惧又迅速地被哀求所替代,只苦于说不出求饶的话来,只得“唔唔唔”地叫个不息。
秦素“啧”了一声,掩袖笑道:“还以为范二郎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呢,却原来死到临头,你也一样害怕。”
言至此节,她又转向方朝道:“做得像些,莫要露出你们武人的力气与手段,也别叫那些令史查到你们头上去,这天气热,藏尸身时小心些。”
“是,女郎,属下明白。”方朝躬了躬身,语声中带着极少有的恭敬。
若论行事简明、手段狠辣,这位秦六娘,可远远比他们家主公要强多了。如果他家主公能有这般心机魄力,只怕那张龙椅,也未必拿不下来。
方朝不无遗憾地想着这些,与阿忍一同将范孝武带了下去。
直到临出院门前,范孝武沉闷的嘶吼声还在不住传来。然而,这院中诸人或如秦素,心冷如铁,或如阿忍等人,本就不是大陈之人,对他的威胁恐吓乃至于哀求皆是置若罔闻,唯一能够应和他的,只有漫山夜雨与闷热的山风,裹挟着他绝望的挣扎之声,消失在了夜色中。
秦素立在廊下,望向黑沉沉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
雨不知何时又下得大了起来,卷起山风阵阵,湿了她的裙裾。空气里仍旧残留着些许血腥气,如同铁器锈蚀般的味道,刺得人心底发寒。
不过她却知晓,一夜雨过之后,这刺鼻的味道终将淡去,而这所僻居于青州城外的九霄宫,也仍旧会恢复成往常颓败而衰落的模样。
秦素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英先生出手如电,杀人根本不见血,除了锦绣与黑衣人之外,这院中的每一个死人,皆是死得干干净净,若非大雨湿了衣裳,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夜之后,这世上平空消失的人里,又多了十余个。
不,也不对,至少还有一个人,他的尸身,最终是会现身于众人眼前的。
看着在院中忙碌的侍卫们,秦素的心头,终是有了些许松泛。
那个缠绕了她多年的噩梦,在这一世,终是被她亲手破去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在午夜梦回时心惊胆战,一次次在那虚幻之中被人塞入小轿,踏上她卑污而惨淡的一生。
弯了弯修洁如画的长眉,秦素提起裙角,迈着最为优雅的步伐,款步踏上了石阶,转入房中……
(第三卷完)
第552章 失旧簪
中元十四年夏,接连数日的大雨,渐渐涤尽了青州城的燠热。
不知从何时起,空气开始变得清凉了起来,连风也变得爽烈,携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草木芬芳的气息,拂过这座安静的小城,仿佛是秋天提前在这里歇了个脚,带来满城怡然。
这夏日里难得的几日新凉,虽是叫人欢喜,却也有些恼人的愁烦。比如那些收起来的夹被与薄褥等物,这时候便都要从箱笼里收拾了出来,否则,夜深风凉,倒也免不得被这乍凉的天气伤了身。
六月初一这日,钟氏起了个绝早,起榻后便唤了阿絮进来,懒懒地吩咐道:“将今年才做的那素面儿的品蓝被褥拿来给我换上,这旧的我睡着不舒服,昨日夜里醒了好几次,硌得很。”
阿絮领命下去了,钟氏便在小鬟的服侍下对镜梳妆,一面便对正替她挽发的阿柳道:“我记得昨晚灶上煨了银耳雪晶粥,此时想必已经化透了,你叫人盛出三份儿来,我这里留一份儿,另两份给昭儿与直儿送去。他们这会子想是也起榻了。”
阿柳一面替她梳髻,一面便笑道:“夫人想得真周到,竟能想到用细米煨银耳,我一早去厨下看过,那粥煨出来真真是白得像雪一样,一掀盖子便香气扑鼻。”
钟氏心下得意,便笑着道:“这是上京那里才时兴起来的吃法,据说宫里的夫人们也这么喝粥。其实银耳倒容易,唯有细米难得,你们是不知道,这细米往常是要贡进宫里去的,只因今年北边儿新出了一种青玉糯,据说比细米还要好,宫里的夫人们很中意,这细米她们便不吃了,市面儿上这才有了细米卖。”
“原来这还是尊贵的夫人们爱吃的米呢。”阿柳感叹地道,“我就说这米怎地这样细白,闻着又香,比我们平常吃的粟米好了百倍,却不知还有这样一番来历。”
钟氏便笑道:“说来这也是我们有口福。这细米原产江南,因那米粒细小透明如水晶一般,清香扑鼻,煮出来的粥糯滑细腻、入口即化,原先宫里的夫人们都极爱。只是如今圣上新宠了一位淑仪,赐名为丽。这位丽淑仪不爱吃细米,只爱吃青玉糯,圣上便命人将细米给换了。前些时候长兄运粮,竟是收上来几十斤的细米,长兄便自己掏重金买了,给我们这里送了十来斤,我们这才算尝到了这粥的味儿呢。”
阿柳闻言又是一阵赞叹,一面便手脚利落地将钟氏的发髻梳好了,方退下去安排粥饭。
钟氏见窗边一片灰暗,唯恐又要落雨,便起身推窗查看。也就是那样地巧,她这里窗子才推开,便见那厢院门口闪过一道背影,看着却像是秦彦梨的大使女采蘩。
钟氏拧了拧眉头,正待细看,身后忽然传来了低柔的说话声:“夫人可别站在风口里,看凉着。”
钟氏扭头一看,原来是阿絮将新被褥取回来了。
“原来是你,你回来得倒快。”钟氏淡声说道,人已是离开了窗边,眉心处却仍旧蹙着,问:“这一大清早的,采蘩来做什么?”
阿絮命小鬟去替钟氏换上新被褥,她自己则亲自上前替钟氏着衣,一面便低声道:“说是西泠山房丢了几样东西,采蘩的性子最是谨慎,特意跑来跟我说一声儿。我见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不过是两根旧簪子罢了,便顺口打发她走了。”
钟氏便冷下了脸:“三娘也太粗疏了,怎么就能把东西给丢了去?她们没找么?”
阿絮觑着她的面色,小声回道:“回夫人,她们自然是找了,只是却没找着。”
“那就是有贼了。”钟氏脸色完全沉了下去,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她面上方才一松,淡声道:“罢了,西泠山房的事情如今我也不爱管,东西丢就丢了,我没那闲功夫理会这些事儿。”
阿絮闻言便笑道:“还是夫人想得明白,何苦累着自己受这些麻烦,倒不如甩开手来得轻松。”她说着已是凑上前去,将一只手往西楼的方向点了点,压着声音道:“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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