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吹胡子瞪眼睛地说要来青州找秦六算账的人是谁?从大都到青州,一路发下无数豪言壮语、活似要把人大卸八块的人又是谁?
现在事到临头,两句话就给人说倒了,真是不想认这个疯子当弟弟。
“当然是你,就是你!”面对薛允衍的问话,薛允衡的回答堪称斩铁截铁。
“二弟这忘性可真大,记得请医来治。”薛允衍淡淡地道。
薛允衡居然难得地没顶嘴,只一个劲地推他上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长兄快去吧。”
这么个怪声小娘子,简直吓人,他薛允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娘子不说人话。家里那一堆妹妹他已经应付不来了,现在又出来一个更厉害的,他怕了还不行吗?
薛允衍自是知晓自家二弟的毛病,闻言倒也未气,拂了拂衣袖,径自走去了秦素身前。
秦素的心又提了起来。
薛允衍可比薛允衡难对付多了,不到万不得已,她真不想和薛允衍讲话。
可是,她不想讲话,薛允衍却显然是有话要说的。
行至秦素身侧三步远的位置,薛允衍便停下脚步,揖了个手,清清淡淡地道:“垣楼一事,尚欲请教,六娘子可愿一晤?”
秦素的心底瞬间冰凉。
他们知道了。
这真是天要亡她,在这乱七八糟的局面之下,薛家兄弟跑来找她算账了,竟然还当着她的面儿点明了垣楼,生怕她听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薛氏已经掌握了秦素全部的秘密。
想明此中关节,秦素便知道,摊牌的时候已经提前到来了,虽然这是她最不想遇见的情形,然而事已至此,躲是毫无意义的。
秦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便如君所愿,我愿一晤。”她终于用回了正常的声音说道,语罢拿眼角余光往旁一扫,却见何鹰的脸色陡然黑了下去。
果然,武技高手就是与旁人不同,想来是记起了茶馆中与秦素坐而论“鸟”的那段对话。
“终于能好生说话了。”薛允衡在一旁长舒了口气,摇扇的手停了下来,狭长的凤眸微眯着看向秦素,眸中满是兴味。
薛允衍却仍是一派淡然,态度也非常客气:“今日未正,文昌殿恭候大驾。”
交代清楚了这一句,他复又揖了个手,便转身往山上行去。
薛允衡却似是怕没他说清楚,微带戏谑地勾唇一笑,对秦素道:“吾等并无恶意,秦六娘且安心便是。”
说这些话时,他的视线并没放在秦素身上,而是往林中的某处扫了扫,旋即便转身随在了薛允衍的身后,一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通往观景台的那处转角。
第516章 文昌殿(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重重足音飒沓而去,山道上再无旁人,秦素怔忡立于道旁,久久不能语。
看起来,她放在暗处的那些人手,已经被薛家的人察觉到了,薛允衡临别前的那番话,一在显示薛氏实力,二则表达出了些许善意。
秦素心底微松。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真正的君子,那么,薛允衡绝对算是其中之一,甚至也可能是举世唯一。也正因如此,凡有他在的地方,至少安全的问题是可以保证的。
“如此,我也只能践约了。”秦素喃喃自语道,幂篱之后是一脸的苦笑。
事情来得太突然,就算她有了些准备,也终究并不充分。以薛氏之强,她现在的力量只能称之为蝼蚁,硬扛显然是不明智的。
“若能寻得薛氏入局,亦是上佳。”望着薛氏兄弟消失的方向,秦素再度自语地道。
只是,这终究也只是她的一个美好愿望而已,前世的薛家可是从头到尾旁观的,这一世,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听秦素的话,站在她这一边呢?
缓步转出山道,秦素犹在沉思,忽听阿忍低语道:“那个青衣侍卫,很强。”
秦素被她一语惊醒,想了想,便知道她指的是何鹰。
“那是自然。”她轻声道。能在薛允衡身边做侍卫的,武技肯定很高。
这般想着,秦素便又问阿忍道:“却不知那青衣侍卫的武技,到了那一层境界?”
阿忍立时回道:“回女郎,至少是大手圆满,离宗师只差一步。”
“这么强?”秦素微有些惊讶,“那黄源、方朝与他相比,是强是弱?”
黄源与方朝便是李玄度留下的两名大手级别的武者。
阿忍毫不迟疑地道:“二人联手,堪可一敌。”停了停,又补充道:“如果换作我与阿臻联手对敌,则赢面只剩一线。”
也就是说,秦素这边最厉害的两个人,也只够对付一个何鹰。如果再加上薛氏带来的其余人手,秦素根本毫无胜算。
这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薛氏的力量本就强横,据说薛家至少养着不低于五名宗师。
可不要小看这五位宗师,若是用得巧妙,一位宗师可敌千军万马,而整个大陈的宗师加起来也就那么二、三十个,薛氏占了其中五名,其实力可见一斑。
纵观大陈,能够堪比薛氏之势的,除了桓氏与江氏二姓之外,再无第三人。
思及此,秦素反倒安下了心。
回到离境山房后,略作梳洗一番,又用罢了饭,秦素便好生歇了个午觉,看看时辰将至,她便将此前备好的东西塞在了袖子里,仍旧带着阿忍与阿臻二人,来到了位于九霄宫半山腰的文昌殿。
文昌殿里应该已经从里到外地清过了一遍,秦素跨进殿门时,除了那尊高大的文昌帝君金身塑像有些突兀之外,整个殿宇清净宁和,连个人影亦无。
到了此处,秦素知道自己已然处在了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中,却也不曾表现得缩手缩脚,该怎样还怎样。
她除下了幂篱,闲闲地在殿里逛了几圈,将文昌帝君的金身仔细打量了一遍,又将那雕着道祖典故的窗扇一页页地瞧了,便见那殿门外便走进来两个人,一个青衫拂槛、一个白衣当风,正是薛允衍与薛允衡。
就这般远远看去,这兄弟两个实在是极好看的。
秦素双眸微眯,打量着这兄弟二人。
薛允衡的俊美秦素早有所见,自不必再说,只说薛允衍,这位名传大陈的铁面郎君,身量高挑、眉目淡静,有一种远山云霭般的清寥,若往细里说,当是比薛允衡还要耐看几分。
两位美男联袂而来,便仿佛两粒星子耀于夜空,将这文昌殿都映照得亮了好几分。
只是,秦素此刻却没有一点欣赏美男的喜悦,端详了两眼过后,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
薛氏兄弟齐齐到场,一会她应付起来,只怕会更吃力。且到底这两人也是来找她问话的,但凡她的表现有半点不妥,这事情就能升格到找她麻烦进而让她好看这种程度,因此,纵然她的心眼儿比筛子还大,此时也难免有些惴惴。
“我们来得迟了,请六娘子见谅。”跨进殿门后,薛允衍便当先说道。他微凉的语声在大殿里盘旋着,越发有种空远清寂之感。
客气也算客气,礼节亦无缺失,然,也仅限于此。
秦素含笑折腰,款款行了一礼:“是我来得早了,两位郎君应时而来,一点不迟。此处我从没来过,今日早些过来,也是想要好生逛一逛。”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阿忍打了个手势。
阿忍躬了躬身,便领着阿臻无声地退了下去。
薛家兄弟一个随从都没带,就这样泰泰然然地过来了,秦素自然也要表现出相应的诚意才是。
阔大的殿宇中很快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然而一时之间,三个人却都不曾开口说话。
夏时的热风穿过大殿,将两旁的黄幡吹得飞了起来,大殿里安静至极,甚至能听见远处飞瀑落溅的水声。
三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还是由薛允衡首先打破了沉默。
“东陵野老,果有其人乎?”他清悦的语声一无变化,唯神情微凝。
比起上晌的随意,此刻的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一股冷湛湛的气息,眸色更是冰寒。
秦素却似是毫无所觉,只掩唇一笑,反问道:“郎君以为呢?”
薛允衡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这是他早就想问的一个问题,虽然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而此刻,秦素的回答却让他明白,他没猜错。
“果然,东陵野老就是你这厮……你这小娘子虚饰出来的!”薛允衡咬牙切齿地说道,几乎有点口不择言。
如果不是顾着秦素的女子身份,他这会一定已经揪住她的衣领,再饱以一顿老拳,以泄心头之恨。
“郎君何其小气也。”秦素细声说道,语气却很郑重:“我人微言轻,若不假借世外高人之名,又如何能令得郎君于醉仙楼中与我一晤?行此下策我亦是万般无奈。郎君如皎皎明月,是这世上最难得的君子,所以我才会贸然找上了郎君。且,我自忖并无一事对郎君不利,郎君又何须挂怀呢?”
第517章 欺以方
听了秦素之语,薛允衡险些气了个倒仰。
何须挂怀?
说得真轻巧。
想他堂堂薛二郎,在大都那也是风流倜傥无人能敌的,却被个没及笄的小娘子骗得团团转,这小娘子还拿了个子虚乌有的东陵野老做由头,让他……以及上京城的无数士族……都几乎奉之为上仙。
别人丢不丢脸他薛二郎管不着,可他确实是……很丢脸。
这脸都快丢到大门外去了。
这事儿若是被别人知晓,你叫他白衣薛二还怎么在大都混?
“若我说我挂怀呢?六娘子又当如何?”薛允衡冷声问道,一张脸直是黑如锅底。
“要杀要剐,听凭郎君处置。”秦素很光棍地挺了挺胸。
输人不输阵,耍无赖也要耍得有风骨、有气势。在这种事情上,咱们的妖妃娘娘实可谓浸淫其道已久,当真是信手拈来。
“你这厮……”薛允衡的黑脸都快气红了,指着秦素的手抖啊抖。可偏偏地,在本性上他却是个纯粹真挚的君子,除了骂人之外,他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制秦素。
如果秦素是个男子,打一顿也就罢了,可对方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生得嘛……也算能过眼了,这就让薛允衡很郁结,连骂都骂不出口。
堂堂薛二郎,你叫他指着个小娘子破口大骂,这种事情他是做不来的。
只能一个劲儿地生气。
见薛允衡气得脸红脖子粗地,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秦素莫名地便觉畅快。
前世被这厮天天在朝堂上骂“妖妃”,这一世总算找补回来了一些。就从这点来看,今日与薛氏兄弟见这一面,值了!
“君子欺以其方,六娘子此举,深得精髓。”凉若西风般的声线传来,却是薛允衍在旁品评了一句。
只此一语,再无他言。
薛允衡立时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这种“我分明是在赞你,可我其实就是在骂你”的话,也就这只铁公鸡能说得出来。
“睚眦必报!”薛允衡大袖一拂,掏出把扇子来扇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很显然,薛允衍是为了上晌的事情报复来了,薛允衡对自己的长兄极为了解,这位铁面郎君心眼儿小起来的时候,那是比针尖儿也不差多少的。
听得薛允衡所言,薛允衍却根本毫无异样,亦不再言声,只静静地站在一旁,很有种袖手旁观的意味。
秦素以眼角余光扫过这兄弟二人,心中划过了一分忧虑。
他们的态度实在太轻松、太写意了,亦即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把秦素当回事。
这种骨子里的轻视,或许是因为秦素是女子,也或许是因为力量上的强弱对比太强烈,又或者是因为他们已将秦素视为囊中之物。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此时的秦素想要与薛氏谈合作,不啻于痴人说梦。
秦素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此时此刻,她必不能示弱,而是要示强。
即便不能谈合作,她秦素能预知未来十余年大小事,仅此一项,她就不该被轻视。更何况,她或许还能救下薛允衡一命,从根本上改变这位君子前世的收梢。
一念及此,秦素心中便迅速做下了一个决定。
她轻拂裙裾,蓦然转身面朝薛允衡,端端立好。
那一刻,她身上的气息变得沉肃,虽只是白衫灰裙、素衽简致,却偏偏有了种衣华裳、重锦绣的气势,其庄、艳、雅、凝竟是无一或缺,刹时间令这肃穆的大殿也成了衬托她的背景。
“二郎君见谅。”秦素从容语道,一派落落大方:“此前不过是戏言尔,请郎君勿要介意。六娘在此先行赔罪,诸多得罪之处,请郎君勿怪。”语罢,她便举手加额,郑重地行了一礼。
这一番举动,不可谓不庄严,然而,薛氏兄弟却似乎并不在意。
薛允衡施施然地摇扇引风,唇角微勾:“所谓赔罪,赔从何来?”
虽似戏语,但语中之意却极深,而在他的眼底深处,也隐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锐利。
秦素坦然地直视于他,面上现出了一个淡笑:“六娘别无长物,所恃者,唯紫微斗数而已。”
话音落地,她身上气息陡然变得强烈,恍若重云压顶、寒雨连野,令整个大殿都为之一暗。
薛允衡挑眉看着她,眸底划过了些许讶色。
这个秦六娘,初见时只觉清雅,再见时又觉俗丽,而如今看来,却突然有了种芳华绝艳、泠泠然叫人不敢逼视之感。
他眸底的讶色迅速转换成兴味,勾起的唇角弧度加深。
“有趣。”他笑着上下打量着秦素,视线中多了几分好奇。
场中唯一未变者,只有薛允衍。
无论是上晌秦素那甜到让人汗毛直竖的声音,还是此刻她故意没去压制的气势,都不曾让他有片刻失色。
他仍旧是他,淡静空远,不为外物所动,似是远离尘世。
“我也知道,仅凭紫微斗数此四字,并不能让人信服。”秦素的语声继续传来,态度极是坦诚,“但是,两位郎君想必也看到了,我所说的每一个赠言,皆无失算。试问当今擅术数者,又有谁能强过我去?”
薛允衡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素,片刻后,启唇轻轻吐出了三个字:“苏长龄。”
秦素立时瞳孔一缩,
苏长龄,前世逃亡赵国成为一代谋臣的苏长龄,这一世却成了江仆射的门客,仅一个漕运之策,便令江仆射成为了与三公同级的重臣。
这个改变了前世轨迹的人,恰好便在秦素所知之外。
薛允衡偏偏挑中此人,想必是因为苏长龄最初结识江仆射时,亦是以术数推出了几件事,且每件事都推得极冷。
飞快地在心底盘算着对策,秦素面上却是一片茫然,看向薛允衡道:“却不知这位苏长龄又是何人?”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摇头道:“六娘子不是自诩赠言极准的么?怎么,苏先生这样的一个术数大手,你都没算得出来?若果真如此,你这紫微斗数也是浪得虚名嘛。”
第518章 兔布偶
若论说话气人,薛允衡还是深得薛允衍真传的。
不过,秦素对此并不以为意,洒然一笑道:“术数者,也只是测算诸事的一种手段罢了,又不是尽知天下万物万事,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我所擅长的,便是堪破诸事之间的关联,以紫微斗数为主,辅以望气观虚之术,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