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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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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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话才起了个头,便被外头突出其来的禀报声打断:“老夫人,太夫人叫人过来传话了。”

    吴老夫人微微打了个愣,门帘便已掀起,蒋妪亲自在前领路,将一个穿着竹灰襦衣、褐灰布裙的妇人让进了屋。

    林氏瞥眼看过,蓦地睁大了眼睛。

    来传话的人,竟是周妪!

第044章 勿姓秦

    “两位夫人安好,女郎安好。”一进和东萱阁的明间,周妪便弯腰行礼。

    吴老夫人尚可安坐不动,林氏却不敢再坐着了,站起身来笑着招呼:“妪,雪大天寒,如何亲自传话?”态度颇为客气。

    秦素此时也站起身来,侧避了周妪的礼,微垂的眸中有喜色闪过。

    周妪来得太巧了,巧得让都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不着痕迹地向帘外扫了一眼,却见朱绣垂首立着,似是对屋中之事一无所知。

    朱绣的母亲平嫂子,当年与周妪曾经非常交好。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周家与平家在府中走得极近,后来不知因了何事,周妪自求离府进庄,与平嫂子渐渐便断了联系,直到前些时候她重回秦府,两家才又走动了起来。

    这些事秦素原本并不知情,是阿栗从秦旺那里打听来的。秦旺在庄子里待了近二十年了,对府中现状并不了解,阿栗听来的有价值的消息,也就这几件而已。

    于秦素而言,却是足够了。

    平嫂子现下在洗衣房,专管洗涤女主人的衣物,不大不小是个管事,三个女儿一个便是朱绣,另一个叫阿红的,于东院门房管着茶炉子,还有一个阿绿,如今在东院大厨房打着下手。

    前世的秦素曾对这些仆役嗤之以鼻,视之为无物,直到去了隐堂方知,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仆役,有时远比不得意的主人还要有权、有钱、有势,他们的能量也不容小觑。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太夫人说,物是死的,人最重要。女郎天幸躲过一劫,是上苍的眷顾,亦是秦家祖辈荫庇。只她年纪幼小,怕承不住这般福分,还是要在房中静居才好。太夫人还说,女郎腿上的陈年旧疾,也需好生静养……”

    周妪缓缓地说着,语声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响遍了整个正房。

    吴老夫人立在椅子前,敛首低眸,面色平淡无波,仍是悲喜不扰的模样。

    她知道,这是太夫人在就那三卷珍本做交代,令她们不可再继续寻书了。

    她其实并不是很介意。

    太夫人说得对,书终究是死物,如何比得上冠族大姓的薛家?只要能与薛家说得上话,几卷珍本又算得了什么?

    这三卷珍本既是无着,则薛家那里,太夫人应该便会松口了。

    这般想着,吴老夫人甚至还微觉欢喜。

    倒是林氏,被这几句话说得脸色阴郁。

    珍本的事情她并没放在心上。她介意的是,太夫人竟专门点明了秦素的“旧疾”。

    这是在隐晦地指责她苛待庶女,她觉得冤枉。

    她低着头,垂于袖边的手不自觉地屈张了好几下,像是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

    所有人皆以为她的故意的,包括死去的秦世章。

    可她真不是。

    她只是一时忙得忘了而已,待想起来时,七岁的秦素已经在祠堂跪了整整两日,也饿了两日。

    可这又如何?罚跪之事连太夫人都是知晓的,她一时忘了而已,秦素的膝伤又怎能全怪到她头上?明明是那些仆妇行事不周,不曾来提醒她这个主母。

    至于女郎膝伤久无医治这件事,林氏亦自觉与己无关。

    她是什么人?她是一府的主母,手里掌着中馈,每日要打发多少回事的仆妇?全家上下百余口人的吃喝嚼用都要来问她,她哪里能记得住一个外室女膝盖上的伤?

    林氏低眉站着,尴尬与难堪交替浮上心头,像是被人指摘到了脸上,那种种情绪翻腾着,搅得她呼吸不宁。

    不过是个外室女,却不知走了什么运,竟得了吴老夫人的眼,如今连太夫人都惊动了。

    林氏袖子里的手又连着屈张了几次,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情绪全部捏碎,吞入肚中。

    然而,太夫人的话却并未传完。

    林氏感觉到了周妪的视线,那视线平静而淡然,正凝在她的身上。

    她的头垂得低了一眼,心中莫名有些七上八下。

    “……太夫人还有一事请东院夫人处置。”周妪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字一句十分清晰:“连云田庄如今正缺人手,太夫人说,茶叶铺秦忠一家老实能干,便去田庄帮着种地吧。太夫人还说了,赐归秦忠原姓,以后便叫回刘忠,刘家子孙亦回归本姓,不再姓秦。”

    她语声平静地说完了话,便敛袖站好,不再多言。

    然而,她那一番话听在林氏耳中,却如一记炸雷,炸得她猛地抬起了头。

    秦忠,不,是刘忠一家,居然要被撵去田庄?

    为什么?

    林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地望着周妪,连掩饰也忘记了,两眼瞪得老大,脸在一瞬涨得通红,又飞快地转作苍白。

    这刘忠一家便是阿豆的家人,亦是林氏这些年来收服的帮手。刘忠管着茶叶铺,其子刘壮在米铺做伙计,过几年也会提作管事。

    这是林氏精心布下的人手,这些年这一家人也十分听话,帮了林氏不少的忙。可太夫人却一开口就将人撵去了田庄,林氏如何不惊?

    吴老夫人也有些微动容。

    她虽不管事,却也并非全然的置身事外。刘忠是林氏的人,更是东院的人,太夫人这样的安排,针对的是林氏,还是东院?

    看了看一旁失魂落魄的林氏,吴老夫人静默片刻,淡声问道:“妪,刘忠一家铺子管得不错,为何要派去田庄,可否明言相告?”

    林氏立刻感激地看了吴老夫人一眼。

    这话真是问到了她的心坎上。

    阿豆逃跑一事无论真假,于林氏都无坏处,甚至更便于她掌控刘忠一家,让他们不得不百倍效忠。

    这样好用的棋子,林氏自是不忍弃之。

    听了吴老夫人的问话,周妪的神色便有些为难,沉吟片刻后,她上前两步,附在吴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老夫人先还是神情平淡,听到后来却是脸色微变,眸中飞快地闪过愕然。

    程家?竟牵连到了程家?

    她真是再想不到,这三卷珍本竟与程家有关。

第045章 都胜亭

    吴老夫人双目微阖,敛去了眸中泛起的冷意。

    她就说呢,那个逃奴阿豆又是什么读书人不成,怎么就晓得去窃书?那样的珍本她如何识得?如今有了程家在前,一切皆已昭然。

    果真是个欺主的恶奴!

    吴老夫人的眉峰向下压了压,将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怒火也压了下去,只撩眼向犹自委屈的林氏看了一眼,复又冷下了脸。

    如此看来,刘忠这一家人果然不可再用,赶去田庄再好不过。不管他们背后有没有人,防患于未然总是必须的。

    太夫人如此处置,委实算是宽和的了。

    唯一可笑的便是她这个子妇,明明掌着刘家一家人的身契,却仍任由其辖下仆役犯此大错,说是糊涂都算轻的。好在阿豆只是盗书,若人家更进一步要算计秦家那几个郎君,林氏乃至于东院又该当何罪?

    一时间,吴老夫人手足都有些发凉,也不知是气还是怕,半晌不曾出声,方才那点小心思亦早就抛去了一旁。

    周妪与她耳语过后,便又退了两步,躬身道:“太夫人还有些话,要我单独交代给女郎。”

    吴老夫人此刻自不会再有异议,随意地挥了挥手,神情疏淡:“如此,请妪陪六娘回去罢。”语气竟是有些疲倦。

    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所想,她需要找时间与秦世芳商议。

    见吴老夫人忽然便没了精神,林氏便知,刘忠一家定是留不下来了。一时间她也有些颓然,只强笑着向周妪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说了。

    秦素便十分知机地辞了出来,由周妪相陪,一路沉默着回到了东篱。

    东篱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名曰“都胜”,却是以亭子周围种着的那些都胜茶花命的名。此际,那花儿尚还有几朵未谢,雪压重瓣、朱颜晶莹,殊为可爱。

    秦素便命人在此安了厚垫,请周妪坐下说话。

    这地方四面透风,藏不了人,最宜于私谈,且还能赏雪景、观茶花,可谓一亭多得。

    见秦素选了这么个地方说话,周妪看向她的眼神便又深了几分。

    待遣退了诸闲杂人等,周妪便先将太夫人的话转述了一遍,不过是叮嘱秦素将阿豆一事放下,连同那三卷珍本之事,亦从此休提。

    待转述过后,周妪方起身郑重行了一礼,感激地对秦素道:“一直没能向女郎谢恩,请女郎恕罪。”

    这是就秦素田庄相助一事表示感谢来的。

    秦素便上前扶起了她,柔声道:“妪多礼了,举手之劳而已。”语罢又笑:“我再没想到,竟和妪在府中重逢。”

    周妪便顿了顿,扫了秦素一眼,方温和地道:“女郎终究是秦家女,总是要回家的,我倒是早就想到会与女郎见面的。”

    滴水不漏的回话,倒叫秦素暗自失笑。

    周妪有些过分警觉了,连个话缝都不透,话中之意是在告诉秦素,不可因住在田庄而怨恨秦家。

    怨不得太夫人对周妪信重,这确实是个忠心的。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安静,过得一刻,周妪又道:“我早便想来向女郎谢恩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之前在田庄时,阿福又说女郎不叫我来……”

    提及福叔,她的神情便有些悲切,停了一停,转而叹声道:“阿福与阿妥皆是好人,可怜啊……”说着已是面色恻然。

    秦素面上也有了一丝凄色,怅惘地道:“是啊,谁能想到竟会走水了呢,福叔与阿妥这般没了。”说着她便以袖掩了面,似是极为难过。

    周妪见状,一时深毁自己失言,忙劝慰道:“女郎切莫伤怀,太夫人已经令秦庄头给他们做法事了,想他二人定会往生,投胎去个好人家。”

    秦素哪里是真哭?不过做个样子罢了,此刻顺着她的话便收了泪,拿袖子拭了拭面,方庄容道:“今日之事要多谢妪,若不是妪来得及时,我必要受罚的。”说着又露出一丝委屈,拿手去揪旁边的山茶叶子,刘海下的眉头蹙得极紧:“当时真是急着走,根本就没顾得上这些书啊本啊的,也没人交代我。”言语行动,皆有两分孩子气。

    周妪暗自打量着秦素,心下倒觉得,这样的六娘天真质朴,倒有几分可人疼。

    于是她便轻轻拍了拍秦素的手,安慰地道:“自是不怪女郎的,太夫人也未怪罪,女郎勿要自责。”

    那三卷书早就被人盯上了,秦素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哪里防得住?莫说秦素,林氏还是当家主母呢,不也都着了人家的道?若真要论起对错,林氏这主母也可以不用当了。

    听了周妪所言,秦素的眉头才渐渐松了开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起了周妪的手,殷殷地道:“一时忘了问,阿承如何了?我记得他之前是生了病的,如今病可好了?有没有请医来看?”

    听得她的问话,周妪一直平静的面容上,涌起了淡淡的愁容,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承身子骨有些单薄,自随她回府后,病得便越发重了,请医问药亦不见起色,是她的一桩心病。

    秦素便也蹙起了眉,眼中闪过担心与关切。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阿承不会有事。

    前世秦素曾听太夫人念叨过,说阿承明明得的是风热之症,却因医者一直以治风寒之法用药,这才拖了下来,直到次年春天,太夫人亲自寻了医者去治,方才痊愈。而阿承病愈后,便被太夫人派去了秦家二郎秦彦昭的身边做小厮。

    秦素等不到明年春天了。

    她没这个时间。

    便在前世的这段时间,秦彦昭曾接连犯了几次莫名其妙的错。当时看来这些错无伤大雅,也没人当回事。可当他两年后提名县议之际,不知何故,这些旧事竟被人翻了出来,最后更是传到了县中正那里,直接导致秦彦昭连县议都未通过。

    身为秦家最有希望顶起门户的男丁,秦彦昭书读得好,为人更有几分名士落拓之风,在郡中亦小有名气,本以为过县议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谁也没想到,他因小节而影响了名声,不但止步于县议,还被人冠以“不孝”的恶名。他急怒攻心之下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咳血之症,最后死于秦府抄家的那一天。

    这样的结局,秦素一点也不想要。

    所以,她必须要让阿承尽早去到秦彦昭身边,替她看着这位二兄,以便及时纠正或者补救他犯下的错误。而问及阿承的病情,便是要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

第046章 怜同病

    秦素心下转着念头,一面便又露出关切的表情来,安抚地对周妪道:“妪勿须担心,阿承会好的。”

    周妪勉强一笑,眉间的忧色却半分未解,叹息道:“托女郎吉言,但愿他早些好罢。”语声怅怅,显是连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秦素侧头想了一想,忽地道:“要不,我替阿承向良医求方可好?”

    周妪一愣,旋即连忙摇头:“不可,不可,女郎莫要如此,阿承受不起的。”一面说着,一面便不着痕迹地向后坐了坐。

    秦素瞥眼瞧见,心头微微一沉。

    周妪果真是个老道的,她这里才说了一句话,便引起了对方的怀疑,拒绝得亦十分合理。

    陈国医者分为三种,一种便是良医,这类医者通常医术高超,诊金也高,大多为士族贵人医病;还有一种街医,则是走街串巷的医者,他们收费较低,医术也很一般,普通百姓有个头疼脑热,便会请他们出诊;最后一种为巫医,这类医者将巫术与医术混合,很难说是好是坏,端看你信不信。

    周妪一直请的是街医,秦素提出请良医看诊,自是让她起了疑。

    不过,秦素却是打定主意要好生卖周妪一个人情,便和声道:“妪不必客气,这事容易得很。明日良医会来替我复诊膝伤,妪且将阿承的病症告诉我,我向良医转述,请他断出病因。良医之术总比街医好些,妪以为如何?”

    她这法子不会惊动任何人,只是多问一句的事,确实十分简便。

    周妪到底挂心孙子的病情,听了这番话,脸色便有些松动,却仍是沉默不语。

    秦素暗中观察着她的表情,知道她有些动心了,便长叹了一声,低语道:“妪,阿承还小,若久病不治落下病根,往后可怎么办呢?”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妪莫要嫌我多事,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说着便捶了捶自己的膝盖,眼中有着浓浓的落寞。

    周妪怔住了,旋即突然了悟,一时间疑虑顿消,竟有些愧疚起来。

    她方才的确有那么一刹,以为秦素是在向她施恩。

    可是此刻,看着秦素捶膝的模样,周妪忽然便醒悟了过来,女郎并非有了什么想法,而是推己及人,对阿承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若非延误病情、落下旧疾,小小年纪的女郎怎会如同老人一般,每天弄得一身药味?且据周妪所知,秦素乃是骨疾,这类病症并不易根除,很有可能反复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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