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径里似是起了阵风,将她的语声拂向了远处。
李玄度面容淡淡,毫无波澜。
许久之后,那一缕玄音方再度响起,若乐音飘渺,引人沉醉:“八十年后,必如卿愿。”他语道,安然抬手,挥了挥衣袖。
他本便生得修朗,又是站在高处,此际居高临下,那袖风翻卷之处,几乎便挨着了秦素的鼻尖儿。
秦素侧首让过,鼻孔里“嗤”了一声,无分毫意动。
那大袖子挥得扑啦作响,还真当她不知道?
不就是拿她当灰尘看?
她就是那一粒微小得让人根本看不见的灰,若袖子宽些,还不定能不能挥到她身上去。
行,李玄度,本宫记住你了!
秦素在心底里拾回了旧时称呼,然,面上却浮起了一个甜恰恰的笑,那笑靥甜美得便如多汁的果子,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八十年?”她挑起一根眉毛,扑了扑身上的灰,闲闲开口:“郎君真能活,莫非是王八?”(未完待续。)
第251章 承吉言
李玄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类似于人类的表情。
他呆住了。
眼睛发直、表情发僵,那半肩的长发也没了以往的谪仙模样,而是带了几分傻气地,堆在身后。
秦素忍不住笑了。
折腰掩唇、一脸娇憨,那一刻的她似是全然不知,那“王八”二字对于男人来说,还有着许多更为深刻、更为隽永的含义。
李玄度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他望向秦素,眸中的野火略有一盛,那轻羽触水般的笑意,便又在他的眼底显现了出来。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笑了。
秦素撇了撇嘴。
被人骂了王八还能笑出来,李玄度,神人也。
“承吉言,愿长命。”他淡声说道,居然还向着秦素揖了个手,状甚真诚。
秦素险些没把白眼翻出眼眶。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人的脸皮倒是比她想得还厚。
她冷眼看着他,蓦地,他转眸,秦素顿时撞进了一片灼灼燃烧的野火之中。
“六娘,通术数?”玄妙的乐韵再度响起,静寂沉幽,“若吾未猜错,六娘所通者,或是……紫微斗数。”不是问句,而是陈述,清泠的玄音,在这邃密的折角间,却陡然掀起狂澜。
秦素瞳孔一缩,身体瞬间绷紧。
这人好快的脑子。寥寥数语间,竟能推断出她与紫微术的关系。
不过,数息之后,秦素便又放松了下来。
自二人在秘径相遇之后,她便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如今不过是猜测得到了印证而已。
李玄度这样的人,就算不是手握权柄的贵人,亦必是门阀子弟,手下不可能没几个能人。
秦素来到白云观静修之事,只消派人稍稍打听一下,再略作分析,便能将之与垣楼的微之曰联系在一处。此外,秦素在那个月夜的所作所为,还有那句赠言,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秦素猜想,那夜她离开后,李玄度很可能是派了武技高手盯着她了,说不得她后来审阿葵、寻秘径那一段,也全都被人看见了。
而这也能够很好地解释,李玄度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如此一想,秦素不免有几分气馁。
这便是所谓技的不如人。那些武技高人,若是到了大手境界,完全能够做到隐匿气息。秦素虽受隐堂严训,到底没有武技,感知再是敏锐,也敌不过人家本事高。
不过,她并不后悔。
趁着地动大乱之机行事,此乃天赐良机,她认为自己的判断无误。
只能说,李玄度出现在这里,以及被他窥破自己与紫微术的关系,此乃天意。
这般想着,秦素已是沉眸敛容,看向了李玄度,微勾的唇角冷意湛然:“郎君这是认定我了么?”
“是。”李玄度应了一字,神态淡然,唯那双灰寂的眼眸中,野火忽然灼亮。
“郎君说是,那便是罢。”秦素淡淡地拂了拂衣袖。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忽然变了,浑身的气势铺天盖地,似是地动那夜的狂风,蓦地便席卷过这一方小小天地。
压抑,以及浓烈的暴戾,还有冷酷与血腥,顷刻间便笼满她的全身。
这一刻的秦素,如浴血的鬼魅,衬着这绿幽幽的光影,直叫人心胆俱寒。
时间,再度停止了。
野火灼尽后的灰寂,与满是血腥的冷酷,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在此刻如两军对阵,无声厮杀。
李玄度黑沉的眸子里,再一次起了微漾。
只是,这一次的些微涟漪,再不是月破水中天的清华明洁,而是带着明显的惊讶,与不解。
“郎君火眼如炬,吾拜服。”秦素淡然地开了口,漫不经心地屈起手指,掸了掸裙畔的一缕浮灰。
只要她想,他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粒灰尘,而已。
无甚出奇。
似只是一刹的功夫,眼前少女已然变了个人,那曾经的狡赖、娇媚、甜蜜与任性,尽皆散去,唯彻骨的寒冷与寂灭,缠绕在她的身上。
李玄度微眯了眼,那浓得化不开的身形,在这一刻,有了向下倾压的意味。
“东陵先生……之弟子,果然不凡。”不再是冰弦轻振,却犹如春风化雨,拂面时,便带来一股温润与恬淡。
秦素淡然立于原处,未承认,亦未否认。
“我……并无恶意。”停了片刻,李玄度又道,语气竟是前所未有地温和,语毕略停,复又微微一笑:“卿勿须挂怀。”
“无恶意?”秦素勾起了唇角,寒冽的眸子里,是白雪覆盖下亘古不化的冷寂:“郎君难道不知,你的存在,便是这天地间最大的恶意?!”
知道了她几乎所有的秘密,于她而言,这人的存在,的确是一大隐患。
这是秦素的肺腑之言,此刻脱口而出,亦是不假思索。
然而,再下一刻,她忽然怔住。
李玄度竟是霍然色变。
那变化不在眉宇与五官,只眸中野火瞬间灼亮,复又飞快陷落,随后,一种极致的绝望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几乎没顶。
秦素浑身的气势,忽然间便散了个干净,只怔怔地望着他。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她居然觉得李玄度……有点可怜。
不是那种引发旁人同情的可怜,而是打从心底深处觉得,眼前这淄衣芒履、容颜绝世的男子,忽然间,便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那种孤绝与悲凉,几乎叫人无法忽视。
“是么?”他慢慢地抬起了头,空茫的视线里,似是世间万物都无法容下。
刻骨的荒凉,比那夜月下的孤松,还要寂寥。
秦素微微蹙眉。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竟有了一丝酸楚,就像是沉入水底的那一天,看着远处的宫墙,悲凉而凄怆。
这感觉只维持了一瞬,秦素便几乎骇然起来。
面对着威胁到她的人,她却因了对方的一个表情、一句话,摇摆不定。
她这是在犯什么毛病?
或者说,李玄度到底有什么毛病?
还是说,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有毛病?
“如此。”弦音轻振,空寂如初,却也不再冰冷,反倒含了些许释然,仿若他已经卸下了背了许的久重负,语声清悦如跳动的溪水。
“吾,终是释怀。”他说道,居然向着秦素笑了笑。
秦素再度骇然。
这人果然有毛病,被人诅咒了亦不生气,竟还能笑得出来。(未完待续。)
第252章 不复言
“卿之事,不复言。”李玄度复又出声,语声郑重,似一诺千斤。
听着那冰弦般的音色在耳畔响起,秦素面无表情。
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承诺。
可是,此时此刻,她只得听下这句承诺。
仅从力量上看,无论外在还是内在,李玄度,皆远胜于她秦素。
她弄不死他,又不想自己作死。
所以,只能信他。
她抬起头来,庄容望着他,良久后,举手加额:“我信郎君,愿郎君信我,不负所望。”语罢,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李玄度直身而立,不避不闪,那双灰寂的眼眸里,像是又有了一丝笑意。
“前头无路么?”他问道,突兀地,却又是无比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在这开口的瞬间,他的眸色已然恢复了方才的冷寂,像是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秦素怔了一会,摇了摇头,蓦地也像是换了个人,气势全消,脸上的笑容真纯又娇媚:“我不知呢,我只走到这里就回了头,前面太怕人了,我不敢走。”一面说,她便指了指拐角的那面墙壁,神态娇怯怯地,清凌的眼波如小鹿。
“唔”,李玄度看了看她,眸光微漾,似又有笑意堆积。随后他便转过了身,往回走去。
秦素愣住了。
他这是……真信了?
看他这说走就走的架势,就像是赏花会上与人偶遇,问路无果,便挥袖信步而去似的。
可是,他们明明身处秘径,身处一个诡异得不能再诡异的地方,他对于听到的话,居然也是信的?
秦素挑了挑眉。
这人的干脆与剪断,倒也挺出人意表的。
不过,月夜那一次,他似乎也是这样,你问,他便答,你说,他便信。
在秦素认识的一应郎君里,若论怪异,这李玄度当属第一了。
望着前方那个越走越远的玄色身影,秦素心底的狐疑浓得几乎化不开。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明明已入秘径,却为何不寻究竟,对她的杀意也只瞬间便消去。
如此容颜绝世的男子,为何满身上下死寂如灰?为何她的一句咒骂,居然便能叫他满身绝望,几乎如同死去一般。
还有他方才的那个简断的转身。
干脆利落,无一丝挂碍。
如此极致的两种表现,偏偏为一人身之所系,简直古怪至极。
怔忡地望着李玄度的背影渐渐行远,秦素回过神来,终是缓了一口气。
从初遇至今,每回遇见李玄度时,那种诡异而又奇妙的氛围,总令人难以释怀。
他好像对一切都无甚兴趣。
活着或死,存在或消亡,他眼见的一切,或是他未见的一切,他都没放在眼里。
即便方才近在咫尺,秦素亦总觉得,他离得她极远,就像是在远处旁观着她一般。
如果说有例外,那便是这一次,他出现在了秘径中。
他对这条秘径应该是有些好奇的。
只是,在见到秦素后,这些微的好奇便也消失了。
似乎因了秦素是他曾见过的人,于是连带着这人出现的场所,便也变得不再新鲜有趣了。
秦素锁着眉心,几乎是一脸沉思地回到了烟霞阁。
阿葵立在西次间的三屏雕花榻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围着榻转了多少圈,脚底下像着了火一般。
今日一俟用罢了午食,秦素便拉着阿葵与一个小鬟进了屋,赏那小鬟食了几粒糖,于是,那小鬟便睡了过去。秦素便与那小鬟互换了衣裳,又将小鬟放在帐中睡下,由阿葵亲自守着,秦素自己则偷偷地跑了出去。
阿葵本以为,秦素去个一时半刻也就回来了,可她没想到,秦素这一去,几乎便去了大半个下晌,直到那西边的窗扇上染满了绯色的霞光,方才回转。
甫一回屋,阿葵立时便拉过了秦素,一面替她抹着脸上的汗与灰,一面便压着声音急急地道:“女郎可算回来了。快些换了衣,很快便要用晚食了,妪方才在帘外问了几次,我都说女郎在歇息,搪塞了过去。”
秦素便向她一笑:“甚好,有你在,我做什么都不担心。”
阿葵勾着头,手心阵阵发冷。
分明只是简单的一句笑语,可不知为何,这样笑得清浅的六娘子,很让人害怕。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令人胆寒的一夜,那向着飞坠而来的断檐展开衣袖、毫无畏惧的身影,已然深印于她的脑海,再也无法抹去。
蓦地,榻上传来了一声响动。
阿葵一惊,连忙掀开了布帐,却见那小鬟眼皮微颤,似是快要醒了。
她惊出一身的冷汗,立时便抛下了所有心思,迅速地帮着秦素换回了衣裳,又将那小鬟扶去案边伏着,秦素则躺回到了榻上。
两个人才一忙完,湘竹帘外便又响起了李妪的声音:“女郎可醒了?”
“妪请稍候,我这便起。”秦素带着睡意的语声响起,随后便掀开了帐子,吩咐阿葵:“挂起来罢,服侍我起身。”
阿葵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上前服侍秦素起榻,那厢小鬟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一见自己竟在秦素的屋里睡了半晌,直吓得脸都白了。
秦素便笑着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让她不要说话,复又向她招了招手。
那小鬟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秦素便轻声对她道:“无事的,人若问起,你只说替我捶腿便是。你睡着的事我不会告诉妪,你自己可也别说,妪知道了定是要罚的,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那小鬟才从田庄上来没多久,规矩虽也学了,到底不似阿葵她们懂得多,闻言只吓得两腿发软,不住地点头应是,又颤声道:“我不说,我听女郎的。”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叫阿葵赏了她一把糖条,便令她出去了。
此时阿葵也终于将秦素收拾妥当了,又重新梳头净面,方唤了李妪进屋。
李妪进来后,便立在帘边行了一礼,恭声道:“女郎是现下用晚食,还是再等一会?”(未完待续。)
第253章 青锦囊
秦素在镜子里瞧着李妪,心头微微一动,遂笑道:“我方起来,歇会再用晚食罢,倒是有件事,想请妪帮个忙。”
“不敢当,女郎请吩咐。”李妪恭谨地说道。
秦素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我路过丹井室旧址,见着了一个穿淄衣的带发僧侣,倒是挺奇怪的。妪若有暇,便去外头问问那些侍卫们是怎么回事。他们素常爱在观中走动,消息灵通,想必知道些什么。”
李玄度其人,秦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此前她没打算多管,如今他却是知晓了秦素最大秘密的人,她总也要多了解一些,才算公平。
“带发的僧侣么?”李妪说道,眉眼一派平静,甚至还含了些许笑意。
陈国的风气十分开放,小娘子打听郎君的消息亦属正常,不过,秦素尚在孝中,若此事是周妪或冯妪听了,她们定要拦一拦。
而李妪,显然比她们好说话得多。
秦素的手里捏着她们的身契,对于这位真正的主人,李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我这就去问一问。说起来,前两日我去山下采买,似是也见着了这么个人,不过,我只瞧见了背影,也不知是不是便是女郎说的那位郎君。”李妪温声细语地说道,又笑了起来,体贴地道:“女郎且请放心,此事我会悄悄行事,也不会挂出女郎的名头来,必不会叫人知晓。”
难得她这番话说得眉端眼正,一副做正事的模样,秦素见了,倒也暗暗称奇。
李妪的圆滑晓事,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不过,她喜欢这样的聪明人,尤其是听话的聪明人,她就更喜欢了。
见秦素再无别的吩咐,李妪便躬身告退了,阿葵亦为秦素挽好了发,正在插钗的时候,秦素忽然在镜中一笑,对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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