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
昂蒂布的街道散发着宁静安然的气息,些许阳光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出,将昂蒂布几个世纪以来始终未曾改变的慢悠悠的节奏染上柔和温馨的色调。沿途那些历史悠久的古老建筑,以及经营了几个世纪一直坚守卓越品质的店铺老板都主动向这几位淡季居住在镇上的贵客打招呼,玛丽感到自己在昂蒂布找到了内心向往已久的安宁,这是一种与金钱和地位无关的真正的幸福。
出了镇子,经过一片葡萄园,就达到了海边。本来冬天的葡萄园就显得萧索,而这里却在萧索的葡萄园外围理了一道铁丝网围成的篱笆墙,分外的难看。安妮皱起眉头,问道:“葡萄园理起这个丑陋的围墙是为了防止人们来偷摘葡萄吗?”詹金森太太回答道:“噢,不是的,我听里斯本先生说过,这是他朋友的葡萄园,每年葡萄丰收的时候,这里从早到晚都有人照料,还养了成群的看门狗,不怕有人来偷葡萄。但是其他季节就没有足够的人手了,竖起篱笆就为了防止春天的时候,附近的穷人来偷葡萄叶子吃。”
玛丽惊奇地问道:“葡萄叶子也能吃吗?”詹金森太太不屑地说道:“可不是,那些村民穷得什么都能吃下去。里斯本先生知道得可真多,他说这个品种的葡萄名叫歌海娜,葡萄叶子上没有绒毛,当地人非常喜欢吃,那是他们的蔬菜,跟米饭一起烹调后食用,春天的时候这里简直是附近村庄的免费菜园子,谁能拒绝这个诱惑?经常葡萄藤被摘得光秃秃的,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所以里斯本先生的朋友不得已竖起了篱笆墙,为此里斯本先生还责怪过他呢。”
对这一点玛丽和安妮倒是都不怀疑,同时又对法国乡村的贫困程度有了新的认识,玛丽轻声对安妮说道:“所以法国人发动了大革命。倘若衣食无虞,哪个老百姓会铤而走险?你只看镇上的那些人是如何的随和安分便知道了。”安妮轻声叹息,点头不语。
不久她们来到视野开阔的昂蒂布美丽海滩,沙滩不见夏日的喧嚣和沸腾,几朵阳伞伴着大海的吟唱在静静沉思,和煦安宁的气息扑面而来,几抹流云将广阔的天际装扮得格外沉静,流露出文人的儒雅和艺术家的含蓄之美。几位年老的绅士在海边的餐厅相聚畅谈,沙滩上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沿着海边笑盈盈地追逐着一只鸽子,女孩的笑脸成为了玛丽对昂蒂布之旅最后的美好回忆。
然后就猝不及防的,像一朵乌云遮蔽住天空,从欢快地奔跑着的小女孩背后远远走过来一个窈窕的身影。玛丽认出那是辛西娅小姐,她的心莫名地沉了下去。
辛西娅小姐独自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长款修身外套,黑色的皮靴和黑色的手套,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垂下黑色的面网,玛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步伐是那样坚定而又艰难,似乎每一步都在迈向深渊。一条血点一般红的大围巾遮住了她的上半身,又飘扬在海风里,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复仇天使。
“真是幸会呀,班纳特小姐,戴维斯太太,还有……这位太太。”辛西娅小姐显然已经忘记了詹金森太太的名讳,但是大家依旧友好地跟她打过招呼。辛西娅小姐看来并不想多加寒暄,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戴维斯太太,这会儿风大了,那边的咖啡座比这儿暖和多了,倘若您能跟这位太太一起过去喝杯热茶,我将不胜感激——因为我想跟班纳特小姐单独谈谈。”她的话语带着法国女人特有的绵软温吞,但是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玛丽很想听听她要对自己说的话,于是向安妮点了点头,安妮便朝辛西娅小姐颔首致意,与詹金森太太一起去咖啡座,听詹金森太太抱怨“法国人多么没有礼貌”去了。
安妮她们离开后,玛丽便等着辛西娅小姐开口,辛西娅站在那里静静地审视着玛丽,半天没有说话。玛丽有些羞恼,便冷冷地问道:“公爵小姐,请问您大老远赶来,究竟是想做什么呢?不会只是为了站在这里打量我长得有多么不顺眼吧?”
辛西娅小姐的唇边流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不,班纳特小姐,恰恰相反,我是在寻找您身上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够让列斯特伯爵疯狂得爱上您。”
玛丽的脸涨红了:“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也许是我对巴黎的社交礼仪太过于孤陋寡闻了,但是在英国,这样的言辞绝对不应该出自有身份的淑女的口中。”
“那么就请原谅一个巴黎女人的坦率直白吧,班纳特小姐。最近我偶然得知,列斯特伯爵正准备向您求婚,或者说他正在向您求婚,用一种让整个昂蒂布都觉得浪漫至极的方式?”
玛丽勇敢地抬了抬头,说道,“就算是这样吧,又与您有什么相干呢?”
辛西娅小姐本来面朝着大海,听了玛丽这句话,她猛得转过头来,撩起了自己的一半面纱,玛丽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叫出声来:在辛西娅小姐那原本光滑细腻的面颊上有一个鲜明的手掌印,难看地红肿着,让辛西娅原本美丽迷人的面容变得异常狰狞恐怖。
“请看看我的脸,看看这个手掌印,这就是昨天晚上我用同样的问题去质问列斯特伯爵时,他给我的回答。”
玛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辛西娅小姐却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面网,慢慢说道:“但是他却没有像您这样反问我,‘与你有什么相干’,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我有权利过问他的一切。”
玛丽痉挛着抓紧自己胸口的衣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辛西娅小姐却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脱掉自己左手的手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戒指,上面镶嵌着一块璀璨的金黄色钻石,辛西娅将手指上的戒指一直举到玛丽的面前:“请看看这枚戒指,这是我们的订婚戒指,是他向我求婚时亲手戴到我的手指上的,这块黄钻石是列斯特家族的传家宝,一共有两块,一模一样,他将另外的一块送给我镶嵌了您曾经见过的那枚百合花胸针……”
辛西娅小姐哽咽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我父亲曾经告诫过我,列斯特伯爵向我求婚纯粹是出于政治目的,是为了借重我父亲在法国王室中的地位,可是恋爱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傻……”
玛丽的脑子像是遭遇了雷击一般的轰鸣着,她几乎不能思考,只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说起过……他为什么……”
辛西娅小姐立刻停止了呜咽,她连珠炮一般地说道:“他向我求婚之后,要求我一定要保守秘密,虽然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可还是答应了他,因为我从未想过一位绅士会背弃自己的诺言。但是那天晚上的舞会中,我看到他看您的眼神,知道他爱上了您,我出于嫉妒而故意跟您为难,这是我的不对,可是他竟毫不留情地向我提出解除婚约。现在您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拿破仑回到巴黎了?他是用这个做砝码,逼迫我同意与他解除婚约,否则他就可以让法国王室永远不得翻身。现在您也知道他为什么用那种旷日持久的浪漫方式向您求婚了吧?因为他需要时间先来说服我解除对他的束缚!”
玛丽感到头疼欲裂,她不能相信辛西娅小姐所说的话,可是她又无法想象辛西娅所说的不是真的,她还记得那位督政府财政部长以及里斯本先生对列斯特伯爵的评价,他是有手腕也有心机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的,但是自己何德何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呢?
她苦笑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辛西娅握住她的手,用一种哀婉的语气说道:“班纳特小姐,并不是我一定要死缠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只是因为我自己陷得太深,难以自拔。可是我并非没有自尊心,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问您一声,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做呢?倘若您认为伯爵对您的爱情是符合人情与道德的,您依然愿意嫁给他,我立刻二话不说,回去就跟列斯特伯爵解除婚约。”她猛得将手指上的戒指摘下来,攥在手心里,“不,我现在就先把他的信物还给您,我再也不会跟他见面了,我会写信告诉他我的决定……”
辛西娅小姐要把戒指塞到玛丽的手中,玛丽哭着甩开她的手,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庞,可是泪水依旧从指缝里流出来,她转头迎着风往回走,一直在不放心地朝这边张望的安妮这时候向她跑了过来:“天哪,你怎么了,玛丽?出什么事了?”
玛丽哭着摇头:“带我离开这里,安妮,什么都不要问了,我只想离开这里。”
詹金森太太也被玛丽的状态给吓坏了,不用安妮吩咐,她便飞跑着去叫来了一辆出租马车。她们离开海滩的时候,安妮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辛西娅小姐,只见她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风吹起她的裙摆,像是风中鼓动的一面旗帜,她那长长的红围巾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到了海水里,翻卷着起起伏伏,越来越远,只留下了一抹血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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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去意大利
在马车上,玛丽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安妮所发生的事情,安妮很是震惊,她的第一反应是其中必有蹊跷,她很难相信伯爵会做出如此卑劣的事情。然而辛西娅小姐所说的桩桩件件的事情又都与她们所耳闻目睹的相照应,尤其是那块稀有的黄色钻石就更是铁证。并且她的内心深处很不愿意承认的一点是:伯爵做事的确有随心所欲,不太考虑他人感受的倾向,就如他为了视野开阔而迁徙了整个村庄……
回到旅店,安妮才明白玛丽说“离开这里”的意思并不完全是离开海滩,而是离开昂蒂布,离开法国。她思考了一下之后,决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离开也许是好的选择,因为列斯特伯爵随时都可能出现,而现在他的出现对玛丽来说是一种痛苦。并且她们本来也有周游欧洲的计划,而法国的南部靠近意大利,德包尔夫人前年在意大利买了一栋别墅,前些天还写信告诉安妮,她已经吩咐那里的佣人打扫整理,随时都可以居住。
于是她们很快就商议妥当,连夜收拾行装,明早就离开这里,出发去意大利。詹金森太太去雇马车了,安妮和玛丽则回到各自的房间去收拾行李。玛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关上房门,坐到梳妆台前,才感到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哪里还有力气去收拾东西?
她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啜泣了很久,才擦干眼泪,打算振作起精神来,不能耽误第二天的行程。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在梳妆台的镜子上挂着一串金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只昂首咆哮的雄狮,上面用琥珀组成了字母M的形状。只是现在这个项坠带给她的不再是惊喜,而是无限的愤懑和悲伤。
玛丽将项链从镜子上扯下来,丢到她曾经那么珍视的首饰盒里,跟那些项坠搁在一起。然后她拿出纸笔,开始给列斯特伯爵写一封信。她不时地停下笔想一想,又啜泣一会儿,有时还会撕掉一张信纸重写写。最后她终于写好了:
列斯特伯爵:见到您所赠与的这些项坠又回到您的手中,想来您就应该明白我的心意与一年前一样,并无改变,因此对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依然是,也只能是:不。如果您认为我最近的言行是在鼓励您,如果您有丝毫的委屈或是疑惑,那么就请想一想您对辛西娅小姐的承诺吧。倘若您还是一位真正的贵族,一位绅士,就不会对她背信弃义。我只希望从未认识过您,我还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您。
完成了这个艰难的任务之后,玛丽泪眼朦胧地将信又重读了一遍,然后便下定决心一般将信折起,放进首饰匣子里,盖上了盖子。
第二天清晨,她们离开旅店的时候,只通知了里斯本牧师。里斯本牧师似乎对她们的突然离开并没有感到惊诧,他只是简单地对不能陪伴她们进行后面的旅程表示遗憾,玛丽请他将首饰盒交给列斯特伯爵,他也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那个匣子,低着头什么话也没有跟玛丽说。
然后箱子都搬到了马车上,太太小姐们也都坐好了。马车夫吆喝着马匹出发了,里斯本先生站在车轮掀起的尘土里,他几次欲言又止,直到马车快要驶出他的视线了,他才朝着马车喊了句什么,但是车窗已经关上了,车上的人什么也没听见。
马车里,玛丽疲惫地揉着额头,她一夜未眠,头痛欲裂,安妮温柔地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玛丽轻声说道:“我真希望从来都没有来过法国。”安妮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道:“亲爱的,明天我们就到意大利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辛西娅小姐在傍晚的时候回到自家的庄园,她虽然赶了一天的路,却精神异常的亢奋,没有丝毫的疲态,当她走上楼梯遇到正往下走的列斯特伯爵时,她的脊背挺得笔直,面网下面的眼睛闪烁着灼热的光芒:“列斯特伯爵,您这是要出门吗?”
列斯特伯爵熟不拘礼地朝她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刚跟克洛维公爵商谈妥当,对今后的计划达成了共识,现在我要去办一点私事。”
辛西娅小姐的嗓音变得有些尖锐,为了掩盖这一点,她努力让自己笑出声来:“哈,是与这个有关吗?”她指了指伯爵拿在手中的一个小首饰盒,“我可以看看吗?您知道女人总是抵抗不住珠宝的诱惑。”
当然可以,列斯特伯爵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双子座造型的项坠,用绿松石镶嵌出字母E的形状。辛西娅小姐缓缓说道:“这个双子座真是奇怪,双子座不是兄弟俩吗,这个怎么是一男一女?”
列斯特伯爵合上了盒子,微笑道:“我想这自有原因,公爵小姐。”辛西娅自失地笑道:“哦,是公爵小姐,不再是辛西娅了?”她的伤感是真实的,倘若换成是寻常的男子,自然会被打动,然后来俯就她,安慰她。但是列斯特伯爵的心是花岗岩造的,因此他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说道:“您说的没错。”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不久大门外面就响起了马车隆隆的声响,辛西娅知道他走了,她永远地失去了他。她再也忍不住了,扑到在楼梯扶手上痛哭失声。
里斯本先生在把匣子交给列斯特伯爵的时候,他的心中又激起了曾经有过的那种斗志,那是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的兴奋感。在伯爵慢慢翻阅匣子里的信和项坠的时候,里斯本感到在昂蒂布的驿站路边上所产生的对玛丽的愧疚之心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快感和渴望。
虽然壁炉里火焰熊熊,室内门窗紧闭,他却可以陡然感觉一股冰冷的气息弥漫在了整个房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对伯爵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告诉他即使拥有富可敌国的权势,也只堪堪可与自己成为对手。但是天生的谨慎最终阻止了他,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盯着墙上的圣母塑像,手中紧紧地攥着挂在胸前的十字架。
这个时候,伯爵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喃喃说道:“这件事一定大有蹊跷。不,玛丽,我们终究还会见面。”里斯本牧师也冷静了下来,他突然就意识到自己与伯爵的战斗仅仅拉开了一个序幕,这个发现并没有让他害怕,相反他重新聚集起了力量,变得斗志昂扬。
“里斯本先生,您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吗?”伯爵探究的目光从来都锐利得令人胆寒,但是里斯本牧师抬起他轮廓完美的下巴,用清澈见底的眼睛迎住伯爵的目光,他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道:“不,我不知道,她们什么也不肯说。”
他毫不怀疑伯爵很快就可以查找到三个结伴旅行的女人的行踪,但是这个时间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足够他去治愈玛丽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