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正是一个死结!”
“到了乾隆年间,实在无以为继了,终于,开始赶人‘出旗’了——”
说到这儿,赵烈文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高宗纯皇帝的魄力,看似过于乃父,可是,‘出旗为民’的,都是汉军,没有一个满人!”
顿了顿,“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不敢动摇‘国本’呀!而这个‘国本’,说穿了,是满人,不是汉人!”
曾国藩沉吟片刻,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
“咱们再来看一看,”赵烈文继续说道,“轩邸是怎么做的呢?”
“第一,‘买断旗龄’。”
“这真是奇招妙想!如此一来,保留旗人身份的同时,那份旱涝保收的钱粮,彻底的断掉了!——历康、雍、乾、嘉、道、咸六朝而不可解的死结,一下子就打开了!”
“当然,前提是得像轩邸那样,拿的出‘买断旗龄’的三百两银子,匪如此,再多的奇招妙想,也是一句空话。”
“第二,先从地方驻防八旗着手,没有一开始就去招惹京八旗。”
“到了道光朝的时候,地方驻防八旗普通旗人的日子,较之普通汉人,已没有任何区别了——甚至,还不如!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只能硬挨着,不许另谋生计,甚至,连乞讨都不许!”
“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逃旗’了!”
“三百两银子的诱惑,对于这班贫苦旗人来说,真正叫无可抗拒!更何况,朝廷还替你准备好了一应的农具、种子、牲口、土地?——有了这些,谁还要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旗龄’?”
“第三,将‘买断旗龄’的旗人,统统送到东北去。”
“此举有三大好处——”
“其一,名正言顺。”
“当年,满人起自白山黑水;现在,算是回归‘故土’——谁也说不了什么。
“其二,自然是开发、经营东北——那可是一块沃野千里、富藏无数的宝地!”
“其三,避免重蹈世宗宪皇帝当年的覆辙——世宗将一班被‘改革’的京八旗安置在京畿附近耕种,结果,离北京太近了,没过几天,都跑光了!”
“而这班地方驻防八旗,到了东北,距原驻防地天长地远,就想跑,又能往哪儿跑呢?有往回跑的那个力气,还不如留在东北,好好儿的种地呢!”
“于是,这个‘后路’,就断的干干净净了!”
“目下观之,地方驻防八旗的改革,已经可以算是成功的了!”
“京八旗呢?”
“就这么一直搁着吗?总也不去动他?”
“如果动——怎么个动法儿?”
“我曾经想过,‘买断旗龄’,对地方驻防八旗,虽然合适,可是,摆在京八旗身上,就未必管用了——”
“第一,京八旗的日子,过的到底比地方驻防八旗要好一些,三百两银子固然不是小数,但对于那班旗下大爷来说,是否‘无可抗拒’,可就两说了。”
“为了一碗水端平,朝廷也不可以提高‘买断’京八旗‘旗龄’的价钱啊!”
“再者说了,一家三百两,已经是一笔庞然钜数了,轩邸再神通广大,到底不能屙金溺银啊!”
曾国藩一笑。
“第二,”赵烈文继续说道,“京八旗风气不好!”
“那些个‘京油子’,兜里或许没有一个大子儿,家里的米缸,也早就见了底儿了,可是,你若真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说不定一、两天之内,他就能找地方——赌场、烟馆、酒楼、戏院、八大胡同——将之花的光光!”
“第三,东北距离北京,说近不近,可是,说远也不算太远——这条后路,断的似乎就不是那么干净了。”
“我还在替轩邸瞎盘算呢,孰料,对于京八旗,轩邸根本就不玩儿什么‘买断旗龄’——竟是直接驱逐出旗!”
曾国藩目光微微一跳,“直接驱逐出旗?惠甫,你是说——”
赵烈文沉声说道:“神机营!”
“嗯……”
“神机营选八旗满洲﹑蒙古﹑汉军及前锋﹑护军﹑步军﹑火器﹑健锐诸营之精锐者充之——”赵烈文说道,“一句话,这三万余人,乃是荟京八旗精粹于一营!黜神机营‘出旗’,等于整个京八旗的‘精粹’,被一锅儿端了!”
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摇了一摇,“什么是‘国本’?这三万人就是‘国本’!而且——是‘国本’之中的‘国本’!”
“结果——嘿!”
“轩邸这个手笔,真可谓——”
一字一顿,“惊心动魄!惊世骇俗!惊天动地!”
“好好!”曾国藩笑道,“惠甫,听了你的‘三惊’,我几乎也要一惊而起了!”
赵烈文一笑,“爵相见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名之状之了!”
“其实,你说的并不错——”曾国藩说道,“实话实说,初初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亦有瞠目结舌之感!”
“最妙的是,”赵烈文目光灼灼,“如此几无可形容之举,在局中人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谁叫神机营涉嫌谋反于先、违抗圣旨于后呢?换一个朝代,或者‘上头’换个人——譬如秦皇汉武,遇到这种情形,那还不杀的人头滚滚?没杀完的,也得发到大漠边儿上去啃沙子吧?”
顿了顿,“现在,不杀一人,甚至不流一人,不过就是叫你们换个身份罢了!而且,不过是由‘旗’而‘民’——又不是换个什么下九流的身份!谁又能说,这不是‘上头’的如天之仁、宽恩厚典呢?”
“嗯……确实!”
“可是,”赵烈文说道,“如果‘上头’的那位,不是轩邸,而是——嗯,换成本朝其他任何一位皇帝,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吗?”
略略一顿,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做不出来!——为什么?前头说过了,神机营既为八旗精粹,就确确实实是‘国本’!——你不能够自个儿挖自个儿的根基啊!”
“除非——你不以此‘根基’为根基,不以此‘国本’为国本!”
曾国藩不由动容,“惠甫,你这句话,可是说到头儿了!”
赵烈文点了点头,“若轩邸不以彼‘根基’为根基,不以彼‘国本’为国本,那么,他的‘根基’是什么?他的‘国本’,又是什么?
顿了顿,“咱们先不说‘根基’,先说‘国本’——”
“民为邦本——我以为,这四个字,对于轩邸,实实在在,无一字虚设,他心目中的‘国本’,就是‘民’!”
“这个‘民’,是真正的民——不止于‘旗’,亦不止于和‘旗’相对的那个‘民’,只要是中国人,就是‘民’——满是‘民’,汉是‘民’,蒙、藏、回、维,都是‘民’!”
在清朝的官方语境之中,旗籍之外,皆称为“民”,即赵烈文“和‘旗’相对的那个‘民’”之谓。
“以此‘民’为‘民’,”赵烈文说道,“必然的,满、汉、蒙、藏、回、维,便无分高下,无分贵贱,无分彼此,一视同仁!”
“如此,便不能不抑满扬汉了!”
“因为,目下,‘旗’、‘民’分野,有高下、有贵贱、有彼此!”
“就是说,”曾国藩沉吟说道,“为了‘混一满汉’,不能不先‘抑满扬汉’?”
“是!”
“嗯,或者可以这样说——”曾国藩说道,“这个‘抑满扬汉’,反过来,也证明了轩邸‘混一满汉’的绝大企图啊!”
“是——爵相睿见!”
*
第二二七章 壮怀激烈()
曾国藩叉开五指,捋了捋他疏落的花白胡子,“嗯,好!惠甫,请继续!”
“这盘大棋的第三子,”赵烈文说道,“乃是定汉语为通用语——”
顿了顿,“不过,定汉语为通用语,虽然一样有‘扬抑’的意思在里头,但主要还是为了‘混一’——而且,不仅仅为了‘混一满汉’。”
“嗯!”曾国藩说道,“通用语‘混一’的,是满、汉、蒙、藏、回、维等中国一切族群嘛!——不然,哪儿来的‘以成华夏’呢?”
“最妙的是,”赵烈文说道,“定汉语为通用语,并不影响满语的‘国语’的地位——你做你的‘国语’,我做我的‘通用语’,井水不犯河水!且有个极妙的说法:‘国语’高居庙堂;‘通用语’呢,那是全国各地跑腿儿办差的!”
顿了顿,“如此,‘通用语’自矮‘国语’一等,就有满人对定汉语为通用语不怿,也只好心中暗自嘀咕,台面上,说不出什么来了!”
“可实际上呢?过不了过久,满、汉之外,蒙、藏、回、维,都讲‘通用语’,谁还记得什么‘国语’?甚至,大约连‘庙堂’之上还有‘国语’这件物事,都不晓得了!”
“不过,也实在怪不得别人——满人自个儿也不讲满语了嘛!”
曾国藩点头含笑,“轩邸‘最妙’、‘极妙’之事,非止一端啊!”
赵烈文一笑。
之前,谈及神机营出旗的时候,他也说过,“最妙的是,如此几无可形容之举,在局中人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云云。
“第四子,”赵烈文收起笑容,“就是刚刚的祭阎、祭史以及祭宋岳鄂武穆王了——”
微微一顿,“至此,如前所述——这个‘棋势’,就算呼之欲出了!甚至,可说是‘图穷匕见’了!”
曾国藩倒没想到赵烈文用“图穷匕见”的形容,他略做沉吟,微微颔首:
“是啊——张弛之间,万钧之重!”
“张弛之间,万钧之重——爵相说的太好了!”
“祭阎丽亨,”曾国藩说道,“自然有‘混一满汉’的深意,祭岳武穆,应该也有这层意思在里头——这个迟一点儿再说;不过,祭史宪之?毕竟,这个‘祭’,不同祭阎、祭岳——不是什么表彰啊!”
“爵相,其实是一样的!”赵烈文说道,“我是说——祭阎、祭史、祭岳,其实一脉相承!”
顿了顿,“通观祭史可法一文,不过七个字——前四个,‘痛其不争’!后三个,‘不见外’!若‘见外’了——即不以其为自己人了,又何必‘痛其不争’?像高宗纯皇帝那样,说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就不结了?”
曾国藩目光霍的一跳,吊梢眉随即紧蹙,过了片刻,眉目舒展开来,然后,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这个动作,于曾国藩极其罕见:
“茅塞顿开!茅塞顿开!——惠甫,见得深!见得深啊!”
顿了顿,“‘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进一步,‘本朝’、‘胜国’之别,也可以泯灭了!‘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
“不错!”赵烈文说道,“正是如此!”
曾国藩长长透出一口气来,用极感慨的语气说道:“这个心胸,这个手笔——确实了不得!了不得啊!”
“是!还是那句话,我不能不替他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好,”曾国藩微笑说道,“可以谈一谈祭宋岳鄂武穆王的事情了——怎么样?盛况空前吧?”
赵烈文点头,“盛况空前!”
“整个西湖的北岸——东起白堤的断桥,西迄杨公堤的环璧桥,全是兵!轩军刘玉林部——嗯,番号曰‘独立第一师’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钉子似的扎在那儿,枪刺如林,刀光胜雪,气势夺人!”
“岳庙门口的一条路,也全是兵!”
“打从门楼开始,‘摆队’的就换成了近卫团的礼兵,门楼、忠烈祠、烈文侯祠、辅文侯祠、启忠祠、墓阙、墓道以及宋鄂王墓、宋继忠侯墓前后,都摆了兵!”
“岳坟我没有去过,”曾国藩说道,“想来,忠烈祠自然是正殿,祀岳武穆的;烈文侯祠、辅文侯祠——应该是祀张宗本、牛伯远的吧?”
张宗本,即张宪,字宗本,追谥烈文侯。
牛伯远,即牛皋,字伯远,追谥辅文侯。
至于“继忠侯”,指的是岳云,追谥继忠侯。
“是!”赵烈文说道,“烈文侯、辅文侯二祠,其实是忠烈祠的东、西配殿,张宗本、牛伯远为岳武穆左膀右臂,因此,左右陪祀。”
顿了顿,歉然说道,“百密一疏,我忘了画一张西湖和岳坟的地形图给爵相看了!唉!”
曾国藩怡然说道:“不妨事——盛典之情形,我尽可以想象!惠甫,请你继续吧!”
“是!”
“启忠祠——祭祀岳武穆的父、母,及云、雷、霖、震、霭五子、五媳,还有一位——玉女银瓶。”
“这位‘银瓶’,本名已湮灭了,据说是岳武穆的养女,岳武穆死后,抱银瓶跳井以殉,因此名‘银瓶’,称‘玉女’。”
“至于是真有其人、其事,还是后人附会的,就不可考了。”
“这倒不紧要——关键是,忠臣义士,自在人心!”
“是!爵相睿见!”
顿了顿,赵烈文继续说道,“是次盛典,仪仗上头,最大的特点,有三——”
“其一,打岳庙大门望出去,三十九门克虏伯大炮,一字沿湖排开,祭典开始,依次鸣放——那个声势,真正叫惊天动地!就是十万铁骑,也未必比得了!”
曾国藩动容,“三十九门?——嗯,岳武穆三十九岁赍志以殁啊!”
“是的!而且,巧的很——‘克虏’二字,不正可以尽岳武穆之生平吗?”
“啊,还真是——巧了!”
“除了这些,轩邸还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岳武穆为一代武圣,他的祭典,再没有比大炮更好的仪仗了!’”
“武圣、大炮、仪仗——”曾国藩点头,“嗯,言之成理!”
清朝钦定的“武圣”,是关羽,不过,这是做给普通老百姓看的,曾国藩、赵烈文之流,自然不会怎么看重关羽,而是更认可辅政王的说法——“岳武穆为一代武圣”。
“其二——”赵烈文说道,“法驾卤簿!”
曾国藩神情变得凝重了,“这个我也听说了——这是以帝王之礼祭祀宋岳鄂武穆王了!”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各种旗、纛、麾、幡、氅、幢、幡、伞、盖、扇,从门楼外头就开始陈设,一路摆到了宋岳鄂王的幕前,迎风招展,叫人眼花缭乱的——嘿嘿,我也算开了眼界了!”
“当然,有所酌减——譬如,五辂减为四辂,少了一个象辂;豹尾枪由二十减为十六,黄直柄龙伞由八减为六,等等。
“不过,这个仪仗,较之亲王,依旧高了太多!说是‘帝王之礼’,一点儿也不过分!”
五辂,即天子乘用的五种车子,分别为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
“其三,是轩邸本人——他居然穿了朝服!”
曾国藩大出意外,“朝服?为什么呢?为隆重其事?可是——”
可是大伙儿都有一个默喻:出于种种原因——摆的上台面的、摆不上台面的——辅政王在着装上头,其实是“扬戎抑朝”。
穿戎装,辅政王可以名正言顺的对皇太后和自己的皇帝老婆行军礼;穿朝服,那可就要行叩拜礼喽!
“不错,”赵烈文一笑,“对于轩邸来说,穿朝服,其实是自矮身份,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要穿朝服!”
“这”
“爵相,你晓得轩邸以下——包括轩邸在内,参与祭祀的官员——包括各省代表,对宋岳鄂武穆王行的是什么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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