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顿,“我以为,这篇《祭史可法》,就给这班人看的!”
“你是说——清流?”
“不错!——我看,咱们的清流、明季的东林,其实一脉相承!”
“不过,”曾国藩掂着胡子,“现在不比前些年了,清流的气焰,已经消解了许多了。”
“是——”赵烈文说道,“很吃了轩邸的几次瘪,安静许多了!”
顿了顿,“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彼不过暂时蛰伏,‘死’,是远远谈不上的!”
“所以,就要‘贬’、就要‘抑’?”
“是!”赵烈文说道,“不然,辔头一松,又跳起来了!”
顿了顿,“譬如,升龙大捷之后,翰詹科道的折子,接二连三的递了上去,调门儿一个比一个高,有的说,应该‘午门献俘’,有的说,应该立即请法使‘下旗回国’,然后,驱逐所有法兰西人出中国!——这班卫道士,多半都是蔑洋如仇的,这一下,可算给他们找到现眼的机会了!”
曾国藩微微一笑,“现眼?”
随即沉吟说道:“就是说,同仇敌忾固然是好的,就怕……此仇非彼仇,不是真正的‘同仇’?”
“不错!不管有意无意,这班人,倒是裹乱的居多些!”
“不过,”曾国藩说道,“似乎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譬如,那个建议设置‘驻越大臣’的折子,恐怕就颇得轩邸之心啊!”
“爵相,”赵烈文说道,“目下,有些事情,只好摆在心里头想,远未到宣之于口的时候啊!”
曾国藩微微一怔,然后深深点头,“惠甫,还是你见得深!”
顿了顿,“如此说来,还真是‘裹乱’的多些!——虽然,未必是有心的!”
“对于‘上头’来说,”赵烈文说道,“最好的言路,一定是这样子的言路——‘叫你说话,你再说话,不叫你说话,就不要说话;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叫你说的,就莫要胡言乱语了!’”
如此说法,身为“正色立朝”的国家大臣,当然不能附和,曾国藩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新政、洋务,”赵烈文继续说道,“方兴未艾,百里未过半,再往前走,一定还有更多那班卫道士看不惯的新鲜物事出来,上意之‘道’,卫道之‘道’,不是同一条‘道’,那么,该走那一条‘道’,现在就替要他们划出来——”
顿了顿,“于国于民,有实实在在的益处的,方在此‘道’之中;空自标榜,而于国于民无所补益的,皆不在此‘道’之中!”
曾国藩点了点头,“好,推崇实务,力戒虚妄,此‘上意’其一也——其二呢?”
赵烈文眼中放光,“其二——混一满汉!”
曾国藩凝神片刻,缓缓点头。
“轩邸祭阎丽亨,”赵烈文继续说道,“同高宗纯皇帝的赐谥、准建祠、以及《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不是一码事儿!”
顿了一顿,“高宗纯皇帝表彰阎丽亨、史宪之等‘胜朝殉节诸臣’,将祖复宇、洪亨九等‘望风归附’者打入‘贰臣’,取的是‘君为臣纲’的大义——‘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嘛!顺逆之分,并没有任何变化——本朝为‘顺’,‘胜国’为‘逆’。”
再顿一顿,“至于满汉之别,更是未着一字。”
祖复宇,即祖大寿,复宇为其字;洪亨九,即洪承畴,亨九为其号。
“嗯——”曾国藩一边儿想,一边儿说,“高宗纯皇帝颁给国史馆、修编《明季贰臣传》的上谕里,说的很清楚:立《贰臣传》,为的是‘崇奖忠贞’、‘风励臣节’,祖复宇、洪亨九等之所以被移入《贰臣传》,是因为‘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
赵烈文微微一笑,“这道诏书里有‘完人’二字,《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里,语及史宪之等人,则有‘千古完人’四字,爵相,你看,这个呼应,是不是很有趣呢?”
赵烈文今天说话,反复暗讽高宗——这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高宗褒史可法,辅政王贬史可法,只要站在辅政王这边儿,高宗那边儿,自然就尴尬了。
不过,曾国藩身份不同,不好直接接赵烈文的话头,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嗯,还有,修编《贰臣传》的上谕里,确有‘以明顺逆’之说。”
赵烈文点了点头,“本朝文章,但凡有语及阎丽亨的,就算调子是褒扬、惋惜的,也得‘议其梗化之非’,说他‘昧则天命’,‘谓之愚,则诚愚’,云云。”
“轩邸的祭文,却是有清以来,第一次彻底泯息顺逆之别!”
“爵相请看——”
说着,赵烈文取过祭阎一文,指点着:
“‘于周则顽民,于殷则义士,固各为其主哉!’”
“‘周顽、殷义,一视同仁,此其时矣!’”
“虽未直接提‘顺’、‘逆’的字眼,不过,以‘周’喻‘顺’,以‘殷’喻‘逆’——意思是一模一样的!
顿了顿,双目烁烁有光,“至于满汉之别——”
“‘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这不就是要混一满汉吗?”
曾国藩眼中,亦光华隐约,“嗯,混一满汉,以成华夏!”
*
第二二五章 好大一盘棋呀!()
“对!”赵烈文的眼睛,愈加之光亮了,“爵相这八个字,说的透彻极了——混一满汉,以成华夏!”
顿了一顿,“之前,轩邸定汉语为‘通用语’之时,我曾说过,轩邸其举,乃为收买人心——天下汉人之心。”
“彼手握天下强军,包括八旗在内,莫谁与抗——今日之八旗,已远不能同国初时候相提并论;湘、淮诸军,也已大半裁撤;就是绿营,亦为彼‘改编’——”
“轩邸唯一所忌者,不过爵相以下各地方督抚——毕竟,天下督抚,十有其九,都是汉人!”
“现在看起来,我‘收买人心’一说,竟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就是说,”曾国藩沉吟说道,“轩邸定汉语为‘通用语’,只是他‘混一满汉’其中之一着——就不为‘收买人心’,也是要做的?”
“是!”赵烈文说道,“当然,定汉语为‘通用语’,自有‘收买人心’之功效,我是说,我把这个主、辅颠倒过来了——轩邸之本意,实‘混一满汉’为主、‘收买人心’为辅!”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再也想不到——他竟是真要造一个‘混一满汉’的‘华夏’出来!”
“大约还不止——”曾国藩说道,“还有蒙、藏、维、回——”
赵烈文立即说道:“对!混满、汉、蒙、藏、维、回为一体,以成华夏!这真正是经天纬地之举!”
曾国藩微微颔首,“确实——经天纬地。”
“方才,爵相‘一着’一说,极有意味!”赵烈文说道,“现在回想起来,在‘混一满汉’一事上,轩邸就如国手布局,一子一子,一着一着,经纬分明,如今,这个‘祺势’,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曾国藩微微一笑,“‘一着’——我不过随口一说,大约是因为刚刚打了个谱的关系吧!”
随即隐去笑容,“如何‘一子一子,一着一着,经纬分明,呼之欲出’?——惠甫,请道其详!”
“好!”赵景贤说道,“我试为爵相略做梳理!”
顿了顿,“轩邸这局棋,其一——落子枢府,抑满扬汉!”
“本朝政治,到了道光、咸丰二朝,关于军机大臣,已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总人数——或五、或六;其二,其中的汉员,人数或一、或二——不是极特殊的情形,没有超过两个人的。”
“如果是两位汉军机的话,原则上,一个北人,一个南人,以为平衡——当然,这一层,并不是必须的,事实上,汉军机之中,北人的比例,远远大于南人。”
“毋庸讳言,朝廷对于汉员的信用,打从国初开始,就是北远过于南的。”
“文宗显皇帝出狩热河之前的军机处,可为典型,六位军机大臣——载垣、端华、穆荫、文祥、匡源、杜翰;其中,载垣、端华、穆荫、文祥为满人,匡源、杜翰为汉人,且都是山东人——北人。”
“文宗显皇帝出狩热河之后,行在变成了朝廷,而文博川留守北京,军机处的人手,就略显不足了,于是打破常例,添了一个焦佑瀛——汉人,天津人,北人。”
“如此一来,汉军机就拢共三位了。”
“不过,第一,这是出狩在外,情形特殊;第二,彼时的军机处的地位,其实不算十分紧要,最紧要的那一位——肃顺,只是‘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反没有‘军机处行走’的头衔;可是,枢府诸公,除了一个文祥,全部都是肃顺一党,唯肃顺马首是瞻,一切都照肃顺的意思办差。”
“即便文博川,也不过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真正的国家大政,是插不进话的。”
“文宗显皇帝宾天,穆宗毅皇帝即位,一切大权,都在赞襄政务八大臣——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手中,军机处被彻底架空,或者说,顾命八大臣组成了一个新的‘军机处’。”
“这八大臣中,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是满人,匡源、杜翰、焦佑瀛是汉人,满汉之比,是五比三,而且,五满在前,三汉在后。”
“肃顺,已经是公认的开国以来最信用汉员的执政了!”
“目下的军机处呢?”
“轩邸之下,文博川、曹琢如、许星叔、郭筠仙——”
“满汉之比,算上轩邸,二比三;不算轩邸,一比三——开国以来,大军机的员额,汉员第一次压过了满员!”
“而且,三位汉军机——曹琢如籍隶江阴,许星叔籍隶杭州,郭筠仙籍隶湘阴——竟然都是南人!”
“我打个小岔,”曾国藩说道,“曹琢如籍隶江阴——惠甫,你以为,轩邸祭阎丽亨,曹琢如有没有——”
打住。
赵烈文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就不好说了;不过,我如果是曹琢如,不会开这个口——”
“怎么说呢?”
“第一,”赵烈文说道,“这件事情太敏感了,这个口,旗人开得,汉人开不得!”
“嗯有道理。”
“第二,正因为我是江阴人,瓜田李下的,说出来话,反没有什么分量,未必会为轩邸信服。”
“这也是。”
“所以,我以为,祭阎丽亨,应该是轩邸自己的主意。”
“有道理!有道理!抱歉,我打岔了,惠甫,请你继续。”
“不过嘛——”
“怎么?”
“许星叔是杭州人。”
赵烈文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曾国藩不解,“又如何?”
“轩邸的两位侧福晋——杨侧福晋是江阴人,扈侧福晋是杭州人——嘿嘿,可是挺巧的!”
曾国藩微微一怔,“这——”
赵烈文一笑,“这上头,我颇有一点儿想法,不过,等一会儿再说——我还是‘继续’吧!”
“请!”
“按理来说,”赵烈文说道,“恭邸退归藩邸之后,很应该再补一个大军机进去的,可是,轩邸就这么一直拖着,五个人干六个人的活儿——”
“当然,你也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军机大臣的员额,或五、或六,都是正常的。”
“倒是有这样子的一个说法:军机大臣不能满六,满六则有所‘妨碍’;不过,轩邸是全中国第一个讲究西学的,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这种虚妄的说法?他不过是拿这个故老相传的说头,搪塞悠悠之口罢了!”
“我以为,真正的原因,是军机处原本三满三汉,恭邸退出之后,如果往里头补人,就一定要补满员——不然,二满四汉,就太扎眼了!”
“三个汉员,已经很特出了!不过,到底前头还算有个‘故例’——在热河的时候,补了个焦桂樵进去,军机处的汉员,由二变三了嘛!”
焦佑瀛字桂樵。
“如果汉员竟然由三而四,”赵烈文继续说道,“无论如何,旗人是接受不了的!”
“当然,文博川之外,满员之贤者,屈指可数,可是,本也不必此人如何能干,只要乖乖听话,一切仰承轩邸意旨,便于大局无碍。”
“三满三汉,八旗上下瞅着,不也好看些?”
“可是,轩邸就是不干!一定要维持这个‘汉压满’的格局!”
“爵相,你不觉得,轩邸此举,大有深意吗?”
“嗯!”曾国藩点头,“这时候一长,大约就‘习惯成自然’了!”
“爵相洞鉴若火!”赵烈文说道,“到时候,军机处‘汉压满’的格局,便会成为新的‘故例’、甚至‘成例’了!”
顿了顿,“所以,轩邸之企图,确实是‘扬汉抑满’——断无可疑!”
曾国藩再次点头。
“其二,”赵烈文说道,“改革八旗!”
顿了顿,语气变得十分的感慨,“这件事情,实话实说,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看好——包括我在内!孰知,轩邸居然将其扎扎实实的办下来了!而且,并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阻碍!真正是——”
“哎,不能不替他大大的写个‘服’字!”
*
第二二六章 惊心动魄!惊世骇俗!惊天动地!()
曾国藩掂须微笑,“惠甫,你说‘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看好,也包括我在内’——其实,嗯,也包括我在内的。”
一连两个“也包括我在内”,听得赵烈文一笑,“人同此心!”
“当时,”曾国藩说道,“我以为,这件事情,或者浅尝辄止,不了了之;或者,若轩邸铁了心要做——哦,对了,彼时,他还是‘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只怕朝廷自此多事,关贝子重蹈王介甫的覆辙,也说不定呢!”
顿一顿,“现在回想起来——惭愧、惭愧!”
王介甫,即王安石,字介甫。
“我彼时的想法,”赵烈文说道,“亦大致仿佛爵相!”
顿了顿,“其实,八旗的弊端,早在康、雍年间,就已经很明显了,世宗宪皇帝亦曾尝试改革,可是,以他的魄力,亦只能如爵相所言,‘浅尝辄止,不了了之’。”
“我以为,世宗宪皇帝之不能见功,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不该先从京八旗入手。”
“京八旗天子脚下,同宗亲权贵的牵蔓太多,较之地方驻防八旗,又太过‘油’了——真正是滚刀肉、砍不动!”
“第二,康、雍的时候,普通旗人的日子——不论京八旗还是地方驻防八旗,到底还没有像道、咸时候的那样糟糕。”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世宗宪皇帝改革的魄力再大,也不能改掉旗人的身份——那可是‘国本’呀!”
“可是,旗人的身份不变,那份旱涝保收的钱粮就少不了;既有了这份钱粮——即是说,有了后路——谁又会一心一意的自己努力讨生活呢?哪怕是已经替他把种子、农具甚至土地都准备好了!”
“这真正是一个死结!”
“到了乾隆年间,实在无以为继了,终于,开始赶人‘出旗’了——”
说到这儿,赵烈文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高宗纯皇帝的魄力,看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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