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那还用说?——当然不是真的了!”
“哦?”西乡从道浓眉一挑,“怎么说呢?”
“关于天皇陛下的情形,”大久保利通说道,“咱们的消息,不比法国人的更灵通些?咱们都不晓得的事情,他怎么晓得的?你听过这样子的‘道路传闻’吗?——没有吧?”
“这”
“关某人好色大约不假,”大久保利通说道,“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
微微一顿,“你以为他是董卓?他若真是董卓,早就死了七、八回了!还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
“据我看,”大久保利通说道,“关逸轩做事,手段虽辣,却是方方面面,都照应的极周到的,也从不为无益、无谓之举,对待天皇陛下,他只有尊礼的,绝不可能冒犯,不然,非但无益,而且不智——对他有什么好处?只有麻烦!大麻烦!”
西乡从道沉吟,“也是啊”
“皮埃尔拿徽、钦二帝北狩比拟天皇陛下‘西向就学’,”大久保利通说道,“也不是什么新鲜说法,‘精忠组’里的人,私下底,不都爱这么说?不过,这个说法,不能摆到台面上——除非咱们真的决心和中国人决裂了!”
早年的时候,大久保利通、有马新七等一班志同道合的同乡好友,成立“精忠组”,志在“勤王”。后来,大久保利通为藩主重用,力推“公武合体”,有马新七则坚持“尊王倒幕”,甚至打算在藩主进京之时,袭击佐幕派公卿,倒逼藩主倒幕。双方决裂,大久保利通以“芝兰当户,不得不锄”,杀掉了有马新七,“精忠组”四分五裂,风流云散。
“第二次长州征伐”之后,各藩大举搜杀倒幕派,萨摩藩则招降纳叛,在本藩立足不住的倒幕派,都往萨摩藩跑,大久保利通乃重建“精忠组”,避祸萨摩的“志士”,许多都参加了“精忠组”。
“另外,”大久保利通继续说道,“这个说法,也只能说有一半的道理——天皇陛下确是被迫‘西狩’——这一点,仿佛徽、钦二帝,不过,她得到的待遇,较之于徽、钦二帝,就是云泥之别了。”
顿了顿,“去年,桥本实丽——天皇陛下的亲舅舅,获得特许,到中国觐见陛下,据他说,中国人替天皇陛下修建了新的宫殿,琼楼玉宇,精美异常,较之京都的‘御所’,除了占地略逊,其余的,竟皆为‘御所’所不及!”
“对,哦,还有,建筑的式样,好像还是‘中日合璧’什么的”
“是啊!”大久保利通说道,“由此可见中国人的用心了!既如此用心,又怎会无礼冒犯?”
顿了一顿,“天皇陛下的‘常例’,亦十分丰厚;‘常例’之外,凡遇年节,中国的皇帝、皇太后,以及关逸轩本人,都有重礼相馈,桥本实丽说,天皇陛下的日子,比她做‘御台所’的时候,好过的多了,乃父孝明陛下,嘿嘿,就更加比不得了!”
再顿一顿,“孝明陛下连买宣纸的钱都不够——今上的需用,则一切无匮,宣纸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必自己掏钱去买啊!”
“御台所”即幕府将军正妻,和樱天皇践祚之前,是上一任幕府将军德川家茂的“御台所”。
在日本,幕府每年支给天皇白银五万两——看上去,似乎也不算少,中国的两宫皇太后的“交进银”,每年每人,一度也不过就是三万两嘛。
可是,这五万两白银,不是给天皇一个人的,天皇不但要它拿来养活自己全家,而且,整个皇族,以及所有的公卿,都要靠这笔钱过日子。
而“交进银”,只不过是两宫皇太后个人的“零花钱”,名义上是两位皇太后拿来“赏人”用的,就是一两“交进银”没有,两位皇太后也是饿不着的;且每年每人三万两的数字,是洪杨之乱时的事情,那个时候,上下“撙节”,只好请两位皇太后略微委屈些了。
关卓凡一主政,两宫皇太后就开始“涨工资”,且涨了不止一次,目下的“交进银”,是每人每年十万两。
三万两?猴年马月的事儿啦!
说回日本。
皇族、公卿,都是不事生产的,除了仰仗天皇,台面上,再也没有其他的收入,他们乃至天皇本人,是什么样的一个生活水准,大致可想而知。
孝明天皇有时候想画画,却买不起宣纸;皇族、公卿为了“补贴家用”,书法好的,能画几笔的,就画纸扇、写字纸,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
字画拿不出手的怎么办呢?有招:扎纸花、糊纸盒,多少也能卖点钱。
最“出位”的是岩仓具视,仗着公卿府上幕吏不能轻入,他居然让人在自己家里设赌,然后从中抽头。
唉,说多了都是泪啊。
“天皇陛下幼时,”大久保利通继续说道,“不在京都‘御所’,而是在母家长大,同舅舅的感情最笃,观行院逝世之后,舅舅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为亲信之人了,因此,桥本实丽的话,应该可信。”
和樱天皇的生母,本名桥本经子,封号“观行院”。
西乡从道点了点头,“是——听说,桥本丽实中国之行,天皇陛下赏赐极丰,大伙儿都说,如果桥本将赏赐尽数变卖的话,立马就是一个大富翁了!嗯,这倒也说明了,天皇陛下的日子,过的确实不错!——不然,哪儿来的这许多好东西赏赐给舅舅呢?”
“是啊!”
“那——法国人造这个谣,用意何在?是不是为了离间——”
大久保利通重重点头,“不错!”
顿了顿,“法国人现在盼的,就是咱们和中国彻底决裂!因此,要说什么天皇陛下‘西向就学’,仿佛徽、钦二帝北狩——尤嫌不足,更加编出来关逸轩对天皇陛下冒犯无礼的‘道路传闻’!”
说到这儿,眉头微皱,“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愚夫愚妇,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若真的给他传了开来,说不定,真的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呢!”
西乡从道默然片刻,说道,“如此说来——法国人逼我们对阿庆夫人下手,也是为了一样的目的了?”
“是啊!”大久保利通说道,“咱们起兵,攻打幕府,只不过是日本的内战,虽然必定不为中国乐见,可是,无论如何,咱们打的,不是中国,双方不能算真正决裂,中国陷于同法国的战争,不会有更多的精力东顾,权衡轻重,未必就一定如‘第二次长州征伐’,出兵日本——”
顿了顿,“可是,如果咱们真的对阿庆夫人下手,那么,就是跟中国——准确点儿来说,就是跟关逸轩本人,结下永不可解的深仇了!而‘中国’二字、‘关逸轩’三字,又有什么区别?到时候,中国就很有可能——拿皮埃尔的话说,‘不管不顾,强行出兵’了!”
“如是——”西乡从道目光灼灼,“法国人逼中国人两线作战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大久保利通点头,“正是!”
顿了顿,叹了口气,“西乡君,我晓得你对关逸轩”
话没说完,就被西乡从道打断了,“这一层,大久保君就不必担心了!——何为‘国仇’,何为‘家恨’,我是分的清楚的!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将二者混为一谈!更不会以一己之私,害损国家的大义!——你放心好了!”
大久保利通大为欣慰,“好!我早就说过,西乡君至公无私,堪为国家栋梁!——我的眼光,再也错不得的!”
顿了顿,“法国人自然希望中国人两线作战,可是,我们呢?我们也希望中国人两线作战吗?”
西乡从道略一沉吟,“当然不了!想那幕府,如何是我萨摩的对手?我们起兵倒幕,只要中国人不加干涉,大事即定矣!”
犹豫了一下,“不过,如果中国人两线作战,力分则弱,日本这条线不说,他本土和越南那条线,自然输的更快一些,更彻底一些!他的本土输掉了,日本这条线,又何能久持?而咱们若有法国人相助,也未必怕他的干涉——”
顿了顿,“这个,对咱们来说,中国人是出兵日本的好,还是不出兵日本的好,倒有些难以判断了。”
“你说‘力分则弱’——一点儿也不错!”大久保利通说道,“可是,中国人‘力分则弱’,法国人难道就不是‘力分则弱’了?中国人若‘两线作战’,法国人也是要‘两线作战’的——他的兵,他的军舰,也得分成两支,一支摆在中国、越南,一支摆在日本!”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他有多少兵?多少军舰?真的‘分’的过来?”
西乡从道瞪大了眼睛,“大久保君的意思——目下,法国人虽然说的好听,可到时候,未必会真的出兵日本?而是——集中兵力,攻打中国本土和越南?”
顿了顿,“日本这边叫我们独力对抗中国人?”
*
第一九九章 你算计我?我还算计你呢!()
大久保利通没有直接回答西乡从道的问题,“军事上,西乡君比我更加内行,以你之见,对中国的这场仗,法国人需要投入多少兵力?”
西乡从道踌躇了一下,说道:“咸丰六年到咸丰十年的那场仗,英法的总兵力,大致是一万八千人上下——”
顿了一顿,“今时今日,经过一裁再裁,中国军队的总数量,已远不及咸丰年间,但战力却大大提高,不然的话,‘二次长州征伐’之时,不能以长州藩之强、高杉晋作君之能,亦徒呼奈何——”
再顿一顿,“这一层,法国人未必就没有感同身受——不然,升龙一役,他们怎么会全军覆没呢?”
“是,我亦以西乡君之说为然——中国军队,确实非吴下阿蒙了。”
“嗯,因此,”西乡从道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以为,这一回,法国人的兵力,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两万——不足此数,就难保必胜了。”
“那么,”大久保利通说道,“你估计,以法国之能,实际投入此役的兵力,又会是多少呢?”
“法国本土至中国、越南,”西乡从道说道,“距离遥远,转输艰难,我想,这个上限,大致也就是两万了。”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我赞同西乡君的看法!——当然了,如果法国人倾国以赴,一定不止于两万的兵力,可是,毕竟只是一块殖民地的得失,又不是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之战,‘倾国以赴’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就算政府有此心,议会亦绝无此意。”
顿了顿,“还有,欧洲那边儿,也是一大堆的麻烦事儿——那边儿还有一个普鲁士呢!法、普两家,不定什么时候就翻了脸!所以,不管怎么说,主力也得摆在欧洲才行啊!”
“对——还有普鲁士呢!”
顿了顿,西乡从道的语气变得兴奋了,“大久保君,以你的高见,法、普两家,会真的打了起来么?”
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这个哪个晓得?我只能说,冷眼旁观,普鲁士——尤其是他那个首相俾斯麦,其志不小!”
“哦……我懂大久保君的意思了……”
“好,说回咱们自己的事儿——”大久保利通说道,“方才说的是陆军,那,海军呢?”
“咸丰六年至咸丰十年,”西乡从道说道,“英、法投入中国战事的各类舰船,累计一百七十余条,当然,并非都是作战舰船,其中还有许多运输、后勤的舰船,真正的作战舰船,并没有这么多,且今日之兵舰,论吨位、论战力,都已远超彼时,因此,数量上也可以少一些——”
顿了一顿,“不过,再怎么少,二十五至三十条——我说的是作战舰船——也是要的,不然,不能在总吨位上压过中国舰队!”
再顿一顿,“中国人的兵舰,数量虽然不算多,可是,那条旗舰,叫‘冠军号’的,吨位实在是太大了!法国人可没有这样大的船!还有那条‘射声号’,也着实不小,可以和法国最大的兵舰并驾齐驱了!”
大久保利通很感兴趣的样子,“我略略的走一走题——西乡君,以你这位‘海军兴隆用挂’的高见,中国人的这两条大船,到底管不管用呢?”
西乡从道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大吨位的船,从来没有投入过实战,管不管用,谁也说不好——包括法国人自己。”
顿了顿,“这一仗,法国的舰队中,应该不会出现‘射声号’那样级别的船——法国人是不会把他最大的船派到亚洲来的!”
“哦?为什么呢?”
“第一,那是‘国之重器’,对阵中国,法国人不认为有出动这样的大船的必要;第二,这种吨位的船,因为太大了,保养、后勤困难,不宜远离本土;第三,就是我方才说的,这种大船,战力如何,法国人自己也是心中没谱儿的。”
“那,”大久保利通说道,“法国人是怎么看中国人的大船——‘冠军’和‘射声’的呢?”
“法国人怎么看‘射声’,我不晓得,”西乡从道说道,“不过,怎么看‘冠军’,倒是听说过的——”
微微一顿,“三个字,‘看不起’!”
“看不起?——有趣!”
“法国人说,”西乡从道说道,“‘冠军号’大得太过分了,根本就是‘大而无当’!甚至说,实战之时,这样子的大船,必然笨重迟缓,简直就是最好的靶子!而如果其全力加速至设计速度,必然不堪自身的重负,不等敌人开炮,自己就拖垮了自己!——就是散了架子,也不算稀奇!”
“法国人还真是……‘乐观其成’啊!”
西乡从道大笑,“‘乐观其成’?——大久保君这四个字,真正是……‘的评’!”
“嘿嘿!”
“很难说法国人的看法有没有道理,”西乡从道说道,“不过,我认为,就算群狼真的可以咬死猛虎——那,也得‘群狼’才行啊!寥寥的三、两条狼,最多不过觑冷子给人家挠几条血道道,有什么大用呢?”
大久保利通点了点头,“我明白西乡君的意思了——法国人投入此役的舰船,不能少于三十条!”
顿了顿,“那么,你认为,法国人这三十条船,都出自于何方呢?”
“出自于何方?”西乡从道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大久保利通的意思,“哦,其中的一半——或者是一多半,必然要‘就地取材’——从亚洲各地调集。我算过一下,中国、印度、马来亚、菲律宾,再加上越南本来就有的——嗯,还有日本的——都拢在一起,也有十七、八条了。”
顿了顿,“其余的十多条,从本土调了过来,就差不多了。”
“还能再调多些吗?”
西乡从道微微摇头,“不容易了——最多再多调个三、五条吧!这些拢在一起,差不多已近法国海军之半了!”
顿了顿,“就像大久保君说的,毕竟只是一块殖民地的得失,不是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犯不着把所有的家当都压上去。”
“是啊,不容易了——连驻日本的兵舰都调走了呢!”
西乡从道目光微微一跳,“对啊!如果法国人果然有意在日本开辟‘第二战线’,则无论如何,不该将驻日本的兵舰调走啊!就算不立即开战,为保持威慑,也是有必要留驻两条兵舰的啊!”
说到这儿,咬了咬牙,“如此说来,皮埃尔这条杂鱼,果然是过来诳咱们的了!”
“也未必尽是‘诳’,”大久保利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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