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略出意外,目其人之表情神态,原以为是一个胆小鬼,没想到,还是有一、两分胆气的。
阿兰看“黄幕僚”的眼神,就好像看个耍猴的,语气是饶有兴致的那种,“抗议?你抗议什么呀?”
“贵国的要求,于理不合!实在是,实在是——”
说到这儿,打住了,“荒唐”二字,毕竟还是不敢说了出来。
“实在是什么呀?”
“实在是,实在是——”
一连说了几个“实在是”,“黄幕僚”一片混乱的脑子,慢慢儿的捋顺些了:
传教、通商,千头万绪,无从细辨,再者说了,这两件事,己方也确实有理亏的地方,目下,能够拿来反驳法国人的,只有“梅林号”一件事。
打定主意,暗暗吐了口气,略略从容了些:
“《壬戌和约》中,许富浪沙人通航的,只有湄公河,并不包括红河;更不见有许富浪沙人在北圻……‘科学考察’的条文!因此,违反《壬戌和约》的,是贵方,不是我方!”
顿了顿,“我方请‘梅林号’回航,以免彼此不便,生出无谓的事端——这不是……呃,这不是为了越、法两国和好的大局着想吗?”
“哟!”阿兰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讥笑,“还挺会说话的嘛!”
顿了顿,“好,我姑且不同你说传教和自由贸易的事儿,就说‘梅林号’好了——《西贡条约》里,确实没有许法国通航红河的条文,可是,也没有不许法国通航红河的条文啊?——‘法无禁止即可为’,你懂吗?”
“黄幕僚”转不过弯儿来,“‘法无禁止……即可为’?什么意思?”
阿兰一笑,没搭理他,继续说自己的,“还有,通航和传教、通商,彼此关联,其实是一码事儿——不通航,如何传教?如何通商?既许了传教、通商,就是许了通航!”
“黄幕僚”明白了:“最讲道理”的富浪沙,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讲理”!
*
第一一四章 手指扣在扳机上了()
明白了这个“道理”,“黄幕僚”便晓得,再做口舌之争,只有自取其辱,于是说道:“兹事体大,我自己不能主张,必须回报抚台,再做道理……”
通译将此话译了过去,巴斯蒂安以下,几个法国军官一齐大笑,阿兰亦“呵呵”了几声,说道:“你一个幕僚,自然不能‘主张’!我们也没请你‘主张’!这封信,也不是给你的!说到底,你不过一个信使罢了!”
“黄幕僚”被怼的面红耳赤,咬了咬牙,勉强陪出笑容来,“是——不过,此事抚台亦不能自专,还得请示制台——”
“没问题,”阿兰随随便便的说道,“尽管请示!事实上,这封信,本来就是写给他们两位的嘛——一位黄总督,一位阮巡抚。”
“呃,是——”
顿了顿,“黄幕僚”说道,“还有,目下,北圻经略使黄佐炎黄大人正在宣光一带,领兵剿贼,他的身份特别,又是‘钦差’,这件事情,制台、抚台两位,是一定要和黄大人商量过,才能决定进止的。”
“哦?”阿兰说道,“黄佐炎?身份特别?你是不是说……嗯,黄娶了明命帝的公主,论辈分,他这个驸马,得算是嗣德帝的姑父吧?”
“黄幕僚”一愣,倒没有想到,法国人原来晓得黄大人的底细的?
只是“明命帝”、“嗣德帝”什么的,听的很有点儿尴尬。
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呃,是,将军说到不错,若论辈分,黄大人确是今上的姑父。”
阿兰的军衔,不过一个少尉,居然被越南人称作“将军”,不由的有些飘飘然,点了点头,“好吧,黄经略使、黄总督、阮巡抚——一共三位,嗯,还有吗?”
“呃,这个……暂时没有了。”
“尽管商量,尽管商量!”阿兰和颜悦色的说道,“这三位,都算‘守土有责’嘛!对此,我们也是理解的。”
“黄幕僚”心中一喜:咦,富浪沙鬼居然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
好,有转圜余地了!
于是试探着问道:“请问将军,宣化——您晓得在哪里吧?”
“当然晓得,”阿兰说道,“升龙西北方向嘛!距升龙……一百几十公里吧!”
“是,是!”
“黄幕僚”心里踏实了,“职责所在,制台、抚台,都不能离开升龙,黄大人呢,也不能离开宣光,他们三位,只能函件往来——”
顿了顿,“待三位大人商量出结果了,合疏上奏朝廷请旨——”
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觑着法国人的神色。
法国人神色如常,“我晓得你们的规矩,这种事情,自然不是……嗯,怎么说来着?哦,对了——‘非臣子可以自专’的!”
“是,是!”
“黄幕僚”心中更喜,“感谢将军的……体谅!”
顿了一顿,“制台、抚台商议过了,送信给黄经略,黄经略回了信儿,三位大人再合疏上奏——哎,他们三位,两位在升龙,一位在宣光,我还不晓得该怎么个‘合疏’法儿?多半升龙这儿拟好了折子,送到宣光,黄大人具了名,再送回升龙——总之,这个折子,必定是由升龙这儿拜发的……”
再顿一顿,“如此来来往往,待朝廷最终的旨意下来了,我想,嗯,至少,也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说到这儿,再次觑着法国人的神色,“两、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贵军一直呆在船上,这个……也怪辛苦的!”
顿了顿,“要不然——呃,这个,贵军先回土伦——或者嘉定,等候消息,岂不……两便?”
这一回,法国人的神色,就有些古怪了,几个法国军官的脸,都微微的涨红了,那个模样,好像在……忍便秘似的?
“黄幕僚”正在暗自嘀咕,阿兰已摇了摇头,“不行!没个确实的消息,我们就返航,那岂不是白跑一趟了?”
顿了顿,“再者说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太长了!”
“黄幕僚”心中微微一沉,“那么——一个半月?”
“还是太长!”
“呃,那——一个月?”他有些着急了,“将军明鉴,一个月——不能再短了!再短,就无论如何也赶不及了!”
“还是太长!”
“黄幕僚”无可奈何,“那——以将军之见,多久才合适呢?”
阿兰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微笑说道: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我给你们十二个小时——明天早晨六点半,打开城门,交出印绶,办好交接,七点正,我军准时入城。”
“黄幕僚”瞠目结舌。
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半天……辰光?怎么可能?怎么也是……赶不及的啊!”
略略顺了口气儿,“就不考虑宣光那头儿……也赶不及啊!您看,就算我一回去,制台、抚台马上拜折,升龙到顺化,就跑死马……也还是赶不及的呀!何况,这大晚上的……”
“跑死马?”阿兰含笑说道,“跑什么马?你们可以打电报嘛!”
“电报?”
“黄幕僚”哭笑不得,“将军说笑了——升龙这里,哪儿有什么电报啊?”
阿兰耸耸肩,摊摊手,“那就不关我们的事儿了!——我记得,印度支那总督府可是郑重表示过,愿意协助贵国,修一条贯穿南北的电报线路的,结果,被贵国政府一口回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修了电报,今日不就赶得及了?”
“这个,这个,呃,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阿兰重重一声冷笑,“从长计议?哪个同你‘从长计议’?你还是赶快回去,同你的‘东翁’‘从长计议’去吧!”
微微一顿,“我重复一遍:我现在不是同你‘计议’,而是代表法兰西帝国印度支那总督麾下沱灢驻军司令巴斯蒂安上校,正式通知你——明天早上六点半,贵方若不按时打开城门,交出印绶,我军就炮击升龙!”
“什么?!”
“炮弹不长眼睛,”阿兰狞笑着说道,“打坏了你们的‘行宫’,那也是说不得的了!——这叫‘最后通牒’,明白么?”
“你,你,你们……”
“你什么?带上这封信,请吧!”
“黄幕僚”还想说话,阿兰已厉声喝道,“送客!”
越南人踉踉跄跄的离开船舱的时候,听到背后的几个法国人,爆发出一阵无可压抑的狂笑声。
*
*
法国人替越南人留下了十二个小时,并非真心请越南人“从长计议”。
真实的原因,是一路上为栅拦、箭袭、火攻所滞,船队抵达升龙,较原定计划晚了一些,目下,已到了掌灯时分,接下来,既不宜挑灯夜战——作战效率太低;更不宜摸黑进城——太不安全了!
即是说,这十二个小时,法国人自个儿其实无法充分利用,索性大方点,让给了越南人,也摆足了“先礼后兵”的姿态。
反正,不过半天辰光,又是大晚上的,以越南人的尿性,也不怕他们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搬取援兵什么的,根本是来不及的。
说不定,明儿个一早,越南人就举白旗、递降表,兵不血刃的,就叫俺们占了升龙城涅?
至于越南人要求的“两、三个月”、“一个半月”、“一个月”——那是痴人说梦,越南人的如意算盘,不过一个“拖字诀”,那点子小把戏,俺们不晓得?
越南人也好,中国人也好,都爱唠这套嗑,就譬如那个“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叶名琛,结果呢?
哼哼。
当然,这个晚上,要严加戒备,防止敌人夜袭,特别是“火攻船”什么的。
虽然,越南人摆明车马、主动进攻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喜欢花样作死,怎么拦都拦不住,是吧?
如是,小伙子们就该高兴了——可找到足够的理由,真真正正、痛痛快快的“发泄”一次了!
之前的打“人靶”,目标实在太远了,好不容易才能射中一个,还是不够痛快呀!
“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都绷紧了弦。
不过,看起来,小伙子们只能迟一些再寻由头“真真正正、痛痛快快”的“发泄”了——
一夜无事。
晨曦初露,三条船的烟囱都冒出了淡淡的白烟。
升火,准备战斗。
海军陆战队、轻步兵、阿尔及利亚和安南雇佣军,都扎束停当,只要一接到命令,立即强行登陆。
当然,这个所谓“强行登陆”,是既不必搭载小艇,亦不必徒步涉水的,祥符门的码头,是拿来停靠“御舟”用的,经过了特别的疏浚,算是整个北圻地区最好的河岸码头,可以停靠“蝮蛇号”、“梅林号”、“玛丽公主号”一类的大型船只,只要舰炮将所有的明的暗的威胁都轰干净了,士兵们便可以踩着舷梯,从从容容的“强行登陆”了。
关于越南人是否会乖乖投降,不少士兵都打起了赌,大多数人都认为,越南人只要脑子没有进水,就不会做无谓的抵抗——之前的南圻西三省,越南人不就是未放一枪,乖乖的双手奉上了么?
六点半钟终于到了。
*
第一一五章 第一炮!()
祥符门三个门洞,六扇厚重的铜钉大门,紧闭如故,纹丝未动。
嗯,也不算意外。
城楼上,几个人影晃来晃去,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五分钟之后——六点三十五分,巴斯蒂安上校看了一眼怀表,对丹尼斯少校说道,“开炮吧!”
丹尼斯少校响亮的回答了一声,“是!”
巴斯蒂安用半玩笑的口吻补充了一句,“尽量瞄的准一些,如果炮弹越过城楼,飞进了越南人的‘皇城’,甚至‘禁城’,真打坏了他们的‘行宫’,就有些难看了——毕竟,咱们暂时还是要和越南中央政府‘合作’的。”
“放心,”丹尼斯笑道,“这么近的距离,近乎直瞄,连校弹着点的必要都是没有的——如果不能一炮中的,枪炮长和炮手,都可以请去‘走跳板’了!”
所谓“走跳板”,是风帆时代惩罚犯罪的船员的一种刑罚——拿一块跳板伸出船舷,将被刑者绑住双手,蒙上眼睛,逼其走上跳板,慢慢前行,并最终跳入或掉入海中。
被刑者既双手被绑,则不淹死者几希,就算能够挣扎脱缚,茫茫大海,也难独存,因此,“走跳板”等同死刑。
海盗最喜欢玩儿这种把戏,有的时候,正规的海军,也会这么干,不过,进入蒸汽时代之后,“走跳板”基本绝迹,丹尼斯少校如是说,也不过是在开玩笑。
一声巨响,整条“蝮蛇号”的甲板,都微微一颤,舰桥上的人,居高临下,只见左舷外一团白烟中橘红色的火光一闪,紧接着,祥符门城楼西角楼倏然迸裂,断梁、碎砖、破瓦,四面八方的飞迸开来,过了片刻,轰然闷响,两层的西角楼,就像积木一般,一大半坍塌了下来,烟尘弥漫,几乎将整个城楼都笼罩住了。
“不错!”巴斯蒂安上校点了点头,含笑说道,“你的枪炮长和侧舷的炮手,都不必去‘走跳板’了。”
“哈哈哈!”
烟尘散去之后,一支白旗从堞口伸了出来,拼命舞动。
巴斯蒂安一声冷笑,“就晓得越南人是这副尿性!总是心存侥幸!上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嗯,‘不到黄河——’”
这句话是对另一边的安邺上尉说的。
“上校——‘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对!”巴斯蒂安说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就是越南人的写照!”
微微一顿,“好了,上尉,我觉得,你可以去准备登陆的相关事宜了!”
“是!”
城门打开了,不过,开的不是中门,而是左门,而且,只开了一条缝,挤出来三个人之后,便又关上了。
望远镜中看的清楚,其中的两个,正是昨天的“黄幕僚”和通译,通译的手里,攥着一块白布,举过头顶,连连挥动。
第三个,圆幞头、蟒袍——咦,这是一个高阶文官呢!
就不晓得是哪个——河宁总督?河内巡抚?
哈,终于有肯露头的了?
三人快步走到空位一人的码头,沿阶下到一只划艇——应该就是昨天“黄幕僚”和通译乘坐的那条,不过,今天没有划手,圆幞头坐在小艇中间,“黄幕僚”和通译两个,一前一后,充作划手。
这三位,来做什么的涅?
递降表、交印绶?
不大像。
“从长计议”?
嘿嘿。
好吧,就多给你们半个钟头的时间。
来人登上了“蝮蛇号”,圆幞头果然是个大官儿——河内巡抚阮林。
考虑到越南一共有三十一个省,每个省都有一个巡抚,每个省的面积,大约只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州甚至一个县,这个河内巡抚的官儿,能大到哪里去,也不大好说。
哦,对了,现在只有二十五个省了——南圻六省已经割给俺们法国了嘛。
不过,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一省的行政长官,法国人的态度,比对昨天的“黄幕僚”,客气多了,既“请坐”,也问,“茶还是咖啡?”
法国人对阮林客气,并不仅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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