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文渊、文源、文津、文溯,原来是这么来的……”
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皇帝深深颔首,“我明白了,高宗纯皇帝的意思,是读书治学,要沿流溯源,这样,才能不失途径,才能找到办法,不至于无所适从。”
“是!”婉贵妃很欣慰的说道,“皇上圣明!”
顿了顿,“高宗纯皇帝的圣训,还有这样的一层意思——渊源即根基,读书治学,若不像皇上说的,‘沿流溯源’,则渊源不深,根基不牢,终究是走不远、长不高的——终究难有所成。”
“嗯!”
“晋葛洪《抱朴子》中有一句话,”婉贵妃说道,“可做参照——‘夫根荄不洞地,而求柯条干云;渊源不泓窈,而求汤流万里者,未之有也。’”
“泓窈”是什么意思,皇帝并不了然,不过,结合上下文,大致猜的出来,于是再次深深点头,“是!”
这其实就是在上课了,辅政王一直微笑倾听,乌赫、张海两个,听着听着,却不自禁的有些瞠目结舌了。
婉贵妃做皇帝老师的消息传了出来,许多人都大不以为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后宫妃嫔,学问能够好到哪里去?顶多识得几个字,作得几首小诗,画得几笔小画,这就做得皇帝的老师了?
现在亲眼看着,亲耳听着,这位婉贵妃的学问,还真不是盖的!别的不说,高宗的那些“圣训”,就连俺们,也是不晓得的呀!
俺们还是“地主”——文渊阁的“执事”呢!
“不过,”婉贵妃说道,“也要请皇上留意,‘沿流溯源’,并非墨守成规,胶柱鼓瑟,不晓变通。”
顿了顿,“本朝恽敬有一句话,也是说的极好的,‘若夫守陈腐之言,循迂僻之行,耳不闻先儒千百年之统绪,目不见士大夫四海之渊源。’”
“统绪……渊源……”
皇帝心中微动,“是!——特别是目下!目下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嘛!更加是不可以‘墨守成规,胶柱鼓瑟,不晓变通’了!”
这一回,非但婉贵妃,连辅政王也一起“颂圣”了:“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几个字,如果只有丈夫在场,就是夫妻间调笑的话,现在在场的,还有不止一个“外人”,丈夫的模样、语气,却是一本正经的,皇帝不好意思了,很想再拿手指戳他一下,忍了忍,忍住了。
既粉面微赫,就要转移话头;同时,皇帝也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这个文渊阁,”皇帝说道,“到底是几间的呢?怎么瞅着……像六间的呢?”
这个问题,自然该“地主”来回答。
“皇上圣明,”乌赫说道,“文渊阁就是六间。”
“啊?”皇帝愕然,“这是什么道理?”
中国的房子的开间数,几乎都是单数的——中间一间是明间,接着是次间、梢间、尽间,左右对称排列,因此,总开间数一定是单数。
“回皇上,”乌赫说道,“文渊阁的规制,仿浙江宁波的天一阁,呃,天一阁,就是六间的。”
“天一阁?”皇帝说道,“也是藏书楼吗?”
“是!”乌赫说道,“江南那一带,天一阁算是最大的藏书楼了。”
“那,这个天一阁,为什么是六间的规制呢?”
这个问题,乌赫可就答不上来了,额上不由微微见汗,“呃,这个,回皇上,臣惭愧,这个,不是十分清楚……”
婉贵妃说话了,“皇上,‘天一阁’之‘天一’,乃‘天一生水’之‘天一’,所谓‘天一生水,地六平之’,因此,天一阁取了个六间的规制——说到底,还是寓‘以水克火’之义。”
*
第五十一章 瑶版玉彛胶岢拢ǎ
“啊,”皇帝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天一生水”什么意思,大致可以理解,“地六平之”,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本来,皇帝还想再问一问的,转念一想,这样子一路问将下去,必然没完没了,忍了忍,也就打住了。
幸好您没问,不然,这些《易经》、《河图》、《洛书》上的花样,就是咱们的才女婉贵妃,也未必几句话就能说的清楚呢。
不过,乌赫已经对婉贵妃佩服的五体投地,连声说道:“是,是!贵太妃说的极是,极是!”
皇帝、皇夫,包括婉贵妃自己,都想:你既然不晓得天一阁六间的规制典出何处,又怎么晓得“说的极是,极是”?
当然,没有人去“戳”他。
“请皇上留意,”乌赫陪着笑,继续说道,“文渊阁的开间,除了是双数之外,开间本身,亦与众不同——其中的西尽间,要特别的小一些——那里是楼梯间。”
皇帝看时,果然。
她想了想,说道:“明间是西边儿数过来的第四间、东边儿数过来的第三间,本来是不居中的——西尽间特别小些,不打眼,一眼看过去,明间便还是居中的了。”
乌赫颇为佩服,由衷的说道,“皇上圣明!”
虽然皇帝说的“明间”,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明间”——总间数既为双,就不存在真正意义的“明间”了——不过,她的观察和判断,还是十分准确的。
西尽间拢的特别窄些,专门用来做楼梯间,其设计的原意,确实是为了突出“明间”,使“明间”在视觉上居于殿阁中心的位置——“明间”是安置宝座的地方,如果不居中,就很尴尬了。
“嗯,”皇帝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文渊阁,还真是特别!”
文渊阁的特别,不止于黑瓦和双数的开间,还在于多用绿色——屋顶的主体,是黑色的琉璃瓦,却用绿色的琉璃瓦“剪边”,余者如檐下的倒挂楣子,前廊的回纹栏杆,以及所有的柱子,皆为绿色,所以,虽然门窗是红色的,但红不压绿,一眼看过去,整座文渊阁,绿盈盈的一片。
加上阁前有水池,池边有草地,院子里还有好几株极高大的松柏,所以,一转过主敬殿,便觉得绿意盎然,清新悦目。
紫禁城两大特点,第一金碧辉煌,第二少绿植,偌大的大内,除了御花园,再没有第二处所在能给人这样子的感觉了。
乌赫前引,一行人过了石桥,拾阶而上,进入明间。
迎面便是宝座,宝座之前,设置御案。
紫禁城内,宝座无数,前设御案的却并不多——文渊阁的这张御案,自然是给皇帝吮毫命简用的。
到文渊阁来看书的臣子,入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宝座鞠躬行礼;皇帝自然不必自己给自己行礼,她的注意力,也不在宝座,而在宝座两旁及上方的楹联上。
上联:荟萃得殊观,象阐先天生一。
下联:静深知有本,理赅太极函三。
横批:汇流澄鉴。
楹联之中,又出现了“天一”的字眼;横批的“汇流”,也在呼应“文渊”的阁名。
皇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问乌赫,“这是高宗纯皇帝的御笔吗?”
“是,是!”乌赫赶紧说道,“皇上的眼力真正是好!”
皇帝歪过头,对着关卓凡,挤了一下眼睛。
关卓凡微微一笑。
这是一个皇帝、皇夫两公婆自己才能够意会的小动作。
关卓凡对高宗的法书,一向不以为然,在外头,相关看法,只好“腹诽”,不能宣之于口;回到乾清宫,关上门来,就不瞒着皇帝了,乾清宫明殿丹陛两边悬挂的两副楹联,尤其为关卓凡所讥刺,说近墨者黑也好,说夫唱妇随也罢,反正,弄得皇帝也看不大上曾曾祖父的字儿了。
看罢楹联,四处观瞻,这才发现,文渊阁的外观,重檐两层,但内里其实一共三层,这是“明二暗三”,所谓“偷工造”之法,即利用上层楼板之下的腰部空间,多造一夹层,便于多贮书籍,既节省工料,又十分实用,同时,也不影响美观。
二层中三间与一层上下相通,某种意义上,相当于“仙楼”,只是光线甚弱,只能藏书,不利阅读。
拾阶上到三楼,眼前大大一亮。
整个三层,除了小小的西尽间为楼梯间外,其余五大间,完全打通,每间依前后柱位列书橱间隔;书橱林立,但所有书橱,皆不靠墙;同时,前后皆开窗,因此,既十分敞亮,亦十分之通风透气。
瑶版玉彛Ь硗蜞刈糠惨舶樟耍实邸⑼窆箦Φ芏耍词羌却永疵挥屑饷炊嗟氖椋泊永疵挥性谧辖悄诩饷戳撂玫姆孔樱⑹倍枷不渡狭苏獯λ凇
五大间的中央,即“明间”的位置,有一架大大的四方形的书橱,状若一根四方大柱,两侧摆书,前后封板,封板之前,分设御榻,封板即相当于御榻的靠背。
一前一后,两个御榻,一朝南,一向北,这种设计,从所未见。
仔细一想,明白其中道理了:早、午、晚,乃至春、夏、秋、冬,光线照射角度都不同,有时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设置两个不同朝向的御榻,就可确保,皇帝不论啥时候看书,都有充足的光线可用。
不过——
“御榻边沿儿,”皇帝好奇的问道,“怎么有一圈儿围栏?难道……要跨了过去,才能坐到御榻上吗?”
“呃……奴才疏忽了!疏忽了!”乌赫大为狼狈,“这个是‘活板’——”
说着,赶紧上前,拿住正面的那块围栏,轻轻一提,取了下来。
咦,果然是块“活板”。
“回皇上,”乌赫提着围栏,哈着腰,满脸惶惑,“平日里,呃,除了文渊阁自个儿的提举阁事、领阁事、直阁事、校理、检阅之外,有时候,呃,也会有请了旨的大臣,到这儿来看书的——那个,宝廷就是啊……”
顿了一顿,“因此,平日里,两个御榻,都要围了起来,以防……呃,哪个大臣,看书看累了,一不小心,坐了下去,那可就……呃,僭越了……”
说到这儿,愈发陪着小心,“如果是御驾亲临,就要将围板提前撤了去;今儿个,不晓得御驾……呃,所以,没来得及将围板撤掉……”
皇帝一笑,“原来如此——这个不怪你,我们过来之前,原没有和你们打招呼嘛!”
“呃……谢皇上体恤!”
“不过——”
不过?乌赫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
“大臣过来看书,没有坐的地儿吗?”
“回皇上,”乌赫说道,“这个……没有。”
皇帝沉吟了一下,说道:“朕的两位师傅——辅政王、婉贵妃,为了替朕备课,也要常到文渊阁来看书的,他们两位,得有个坐的地儿——以后,辅政王、婉贵妃来文渊阁,这个围栏,提前撤掉!”
皇帝突然将“我”换成了“朕”,是郑重其事的表示,乌赫一愣,赶紧放下围栏,倚着自己的腿,垂手说道:“是,奴才遵旨!”
关卓凡没有说什么,婉贵妃却颇为不安,低声说道:“皇上如果赐座,另设一桌一椅就是了,这是御榻,未免——”
皇帝看了丈夫一眼,说道:“御榻虽是御榻,不过不是宝座,不必那许多忌讳——”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轻声笑道:“不然,乾清宫那么多的‘御榻’、‘御椅’,我如果坐过了,别人就不能坐了,你叫他坐哪儿呀?”
婉贵妃一想也是,这时,恰好“他”的目光转了过来,两个人的视线一碰,婉贵妃的脸上,莫名的一红,也就不说什么了。
*
第五十二章 拿三同学和他的御前会议()
法国,巴黎,塞纳河右岸,杜伊勒里宫。
皇帝陛下落座之后,御前会议正式开始。
与会者:“副皇”——总理鲁埃,外交部长莱昂内尔,国务部长兼财政部长福尔德,军事部长郎东元帅,陆军部长勒伯夫将军,海军及殖民地部长黎峨将军,以及回国述职的驻普鲁士大使贝内代蒂——以贝某的官衔,本无参加御前会议的资格,他是“奉特旨”与会的。
第一个发言的是郎东元帅,不过,他的话,和今天的会议似乎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陛下,”须发皆白的老元帅,用一种孩子般欢快的语调说道,“如果没有侍从带路,我一定会在杜伊勒里宫中迷路的!”
别的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附和的微笑,唯有鲁埃眉头微皱,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句:又来这一套——这个老马屁精!
“哦?”拿破仑三世微微诧异,“怎么回事儿呢?元帅?”
“每一次入宫,”郎东元帅说道,“都有十足的惊喜!或者,某殿、某阁面目一新,差一点儿就认不出来这是哪儿了——有时候,是真的认不出来了!或者,这儿、那儿,添多了许多珍贵的收藏——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最伟大的艺术品!陛下,我年纪大了,目迷五色,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拿破仑三世“呵呵”一笑,“原来如此——元帅,杜伊勒里宫的翻新、扩建工程,总还要持续些年头的,没法子,我只好为此对你表示歉意了。”
郎东元帅微微俯一俯身,以回应皇帝陛下的“歉意”,然后说道:“我曾经想过,御前会议如果放在卢浮宫召开,我也许就不至于迷路了?再一想,没有用!卢浮宫一样在做翻新、扩建的工程啊!”
“另外,”国务部长兼财政部长福尔德凑趣接口,“卢浮宫里的艺术品,可比杜伊勒里宫还要多——多得多呢!”
“是啊!”郎东元帅说道,“那真正是叫人眼花缭乱!——何况,我年纪大了,目力不济,更加是花多眼乱了!”
顿了顿,“不过,杜伊勒里宫和卢浮宫的翻新、扩建工程,于我个人,虽然小有不便,可是,一想到这些工程——还有那些伟大的艺术品,代表和象征着伟大的法兰西帝国日新月异、蒸蒸日上,代表和象征着陛下君临四海、威行天下——嘿嘿,我就释然了!”
“那,”福尔德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道,“元帅,咱们就叫这‘小有不便’,来的更加猛烈些吧!”
“啊?”郎东元帅一怔,随即连连点头,“是,是!叫这个……来的更加猛烈些吧!”
拿破仑三世不由“哈哈”大笑。
杜伊勒里宫于十七世纪初完工,由一条“花廊”与卢浮宫相连,某种意义上,两座宫殿,可以算是一个建筑群。自亨利三世至路易十三,历代法王,皆往来居住于杜伊勒里宫与卢浮宫两宫之中。
直至一六八二年,奢华无伦、冠绝欧陆的凡尔赛宫建成,路易十四乃移跸凡尔赛宫,杜伊勒里宫便“失宠”了。此后的一百多年时间内,除了里头的王家剧场启用过几次之外,杜伊勒里宫基本处在一个闲置的状态中。
一七九九年,雾月政变,拿破仑称“第一执政”,宣布以杜伊勒里宫为其官邸,杜伊勒里宫再次“受宠”,重新回到了法国的政治中心。
一八零四年,拿破仑称帝,杜伊勒里宫顺理成章的升格为皇宫。
拿破仑一世之所以不以凡尔赛宫而以杜伊勒里宫为自己的皇宫,两个原因:
第一,法国大革命时期,暴民入凡尔赛宫大肆抢掠、破坏,家具、壁画、挂毯、吊灯以及各种陈设,洗劫一空,许多门窗也被砸毁、拆除。一七九三年,宫内残存的艺术品和家具均转运卢浮宫,凡尔赛宫变成了一座地地道道的“鬼宫”,外表虽然大致完好,内里却几同废墟。
凡尔赛宫的规制极其庞大,若要恢复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