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抬起左臂,用右手轻轻的掸了掸左袖,“你看,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主的嘛!”
说话的时候,面带笑容,语气异常轻松,说完了,端起案几上的茶碗,用碗盖轻轻的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神态悠然。
博罗内恨不得一巴掌扇了过去,将这个混蛋手上的茶碗,连碗带盖,打翻在地。
他咬着牙,“尚书阁下,你最好还是‘多想’一下——不然,你将承受你无法承受的后果!”
“哦?”钱鼎铭说道,“‘无法承受的后果’?——我很好奇,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
博罗内滞了一滞,“冒犯法兰西帝国的后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冒犯法兰西帝国!”
钱鼎铭放下茶碗,“纳尔逊、威灵顿、库图佐夫……也不可以?”
博罗内怔了一怔,随即满脸涨的通红,“呼”的一下,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你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啊,”钱鼎铭闲闲的说道,“我不过是就着你的话头说话罢了——怎么,不能请教一下吗?”
博罗内终究不能就此离去,他恶狠狠的瞪了钱鼎铭片刻,“腾”的一下,又坐了下来,动作既猛,他又是一米九的个头,力道太大了,一张极结实的红木椅子,“吱格”一声,晃了一晃。
恼火归恼火,却也不由得有些意外:这个钱尚书,倒也晓得纳尔逊、威灵顿、库图佐夫?我还以为,偌大一个中国,只有那个关亲王熟知欧洲史事呢!
“好罢,不说纳尔逊、威灵顿、库图佐夫了——”钱鼎铭说道,“就说越南好了,请教——我们的钦使,不过带多了几个护卫罢了,怎么就成了‘冒犯’贵国了呢?”
“中国军队登陆沱灢,并安营扎寨——尚书阁下,你不能否认吧?”
“沱灢?哦,你说的是土伦吧?嗯,确实有部分钦使护卫进驻了土伦——又如何?
“又如何?”博罗内说道,“尚书阁下,我提醒你注意——沱灢驻扎有我们法兰西帝国的军队!”
“哦?公使阁下的意思,难道是——”钱鼎铭说道,“因为法国军队已经进去了土伦,其他国家的军队,就不能再进去了,是吗?”
博罗内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不错!”
“奇怪了——土伦什么时候割给了法国了?别的国家的士兵,再也不能进去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啊?”
“土伦……”话一出口,博罗内晓得不对,连忙改口,“沱灢确实是****可是,我们法兰西在彼,有特殊的利益!”
在这个时代的外交语境中,“特殊利益”即“势力范围”之意,你如果承认某国在某地拥有“特殊利益”,你就不能在政治和军事上介入这个地方了。
“‘特殊利益’?”钱鼎铭微微冷笑,“我不晓得法兰西在土伦有什么‘特殊利益’,我只晓得,中国在土伦——不,不止于土伦——中国在整个越南,都拥有无可置疑的‘特殊利益’!”
博罗内眼中,倏然精光大盛。
“中国在沱灢——在越南,有特殊利益?——哪儿来的什么特殊利益?!”
“哪儿来的?”钱鼎铭朗声说道,“自古以来!”
顿了顿,“自古以来,越南即为中国藩服,垂两千年而不替!中国犹如父母,越南犹如子女,天底下,有比父母子女更加‘特殊’的‘特殊利益’吗?”
“越南是独立的国家!”博罗内大声说道,“越南和中国的关系,是对等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公使阁下!”钱鼎铭的声音,立即高了起来,“我也要提醒你注意——越南国王对中国皇帝称‘臣’!越南国王‘恭请圣安’的时候,要三跪九叩!——这个‘圣’,是中国皇帝!越南国王领受中国皇帝的诏书时,同样要三跪九叩!——请问,天底下,有这样子‘对等’的关系?”
微微一顿,“贵使给贵国皇帝行礼,贵国皇帝应该是不必还礼的吧?怎么,原来博罗内驻华公使和拿破仑三世陛下的关系,竟是‘对等’的?”
“越南是独立的国家”一出口,博罗内就后悔了——越南“独立”,自然是法国政府以及他本人的“越南攻略”的大方向,可是,正因为这是“大方向”,是最重要的底牌,所以不宜过早掀开,不然,除了在外交上失去回旋的余地之外,也会过早对越南和中国造成过大的刺激。
最重要的是,这一类重大的外交宣示,并不是公使馆可以自专的事情,本应先得到外交部乃至更高层面的批准,才好正式对外公布的。
不过,话已出口,收既收不回来,更不可以示弱或者后退。
“你说的这些,”博罗内说道,“不过是越南、中国的私相授受!法兰西帝国政府,不能予以承认!”
这个“不能予以承认”,也是相当冒失的说法——迄今为止,法国政府从来没有公开否认过中国、越南的宗藩关系。
“真正叫奇谈怪论!”钱鼎铭大声说道,“中国、越南何如,倒要万里之外的法兰西认了才能做数?越南始为中国屏藩之时,法国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微微一顿,“照贵使的说法,阿尔及利亚、法兰西之间种种,自然也叫‘私相授受’了?抱歉,对此,中国政府,也不能予以承认!”
博罗内“呼”的一下,又站了起来,厉声说道:“阿尔及利亚云云,可是中国政府的正式政策吗?”
“‘越南独立’云云,”钱鼎铭毫不示弱,“可是法国政府的正式政策?如果是的话——‘阿尔及利亚云云’,就是中国政府的正式政策!”
“你!……”
“中国古代典籍《礼记》中有一句话,我送给贵使——”钱鼎铭冷然说道,“‘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博罗内憋的满脸通红,可是,一个“是”字,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沉声说道,“如此说来,中国政府是不打算从越南撤军的了?”
“不打算!”钱鼎铭说道,“不但不打算撤军——嗐,哪儿来的什么‘军’?就是几个‘护卫’嘛!我的意思是,如果到了时候,越南的治安,实在太差了,三千三百人不够用了,再派多几个‘护卫’,也说不定!”
博罗内的鼻子,神经质的抽动了两下,微微的咬着牙,“这也是贵国辅政王的……‘意思’?”
“这是中国政府的‘意思’!”钱鼎铭说道,“我是外务部尚书,外交上头,我的‘意思’,哼哼,就是中国政府的‘意思’!——我得再向贵使强调一遍,我这个外务部尚书,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主的!”
你这个混蛋,抓住了我那句“中国外交的最终决定权,并不在尚书阁下的手里”,死活不放手啊。
“当然了,”钱鼎铭继续说道,“公使阁下说的也对,中国外交的‘最终决定权’,确实不在我的手里,所以……嗯,贵使如果直接打上朝内北小街辅政王府,我也拦不住——要不,贵使试一试?辅政王说不定会否定我的‘意思’呢!”
博罗内死死的盯着钱鼎铭,蓝眼睛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
过了好一会儿,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来,“告辞!”
*
第四十四章 老大的身子,老二的命()
博罗内一“告辞”,钱鼎铭即吩咐套车进宫。
先到军机处,一问,辅政王已经下值了。
那——王爷目下就应该在乾清宫了。
钱鼎铭向值班的军机章京确认——不错,辅政王今日留宿宫中。
辅政王每天在哪里过夜,是在自个儿家里,还是哪个老婆的家里,都得提前“公示”,不然,他一下了值,若有紧要公务,下边儿的人就不晓得去哪里请示汇报了——紫禁城、小苏州胡同、抑或朝内北小街?
按照“公示”,今儿个,辅政王留宿宫中。
不过,目下,辅政王却并不在乾清宫。
“回钱大人的话,”乾清宫总管黄玉敬满脸堆笑,“王爷陪着皇上,去了御花园。”
钱鼎铭一愣:一下值就去逛园子?这小两口,倒是好兴致呀。
黄玉敬看钱鼎铭的神色,晓得他误会了,赶紧补充说道:“皇上这不是要上书房了么?这个书房,就定在御花园的绛雪轩和养性斋,王爷这是陪着皇上,去看一看里外的环境,瞅一瞅,有没有什么地方,要再拾掇、拾掇的?”
钱鼎铭大奇,皇帝的书房,设在御花园里?
本朝开国以来,未之有也!
还有,绛雪轩?养性斋?这是两处不同的地方吧?为什么会有两个“书房”呢?
当然,同治、洪绪两朝,“未之有也”的事情多了,甭说什么本朝了,二十四史不载者亦不在少数,和别的更重大的“未之有也”的事情比起来,皇帝的书房摆在哪里,原也算不得什么太大不了的事儿。
不过,他还是好奇的问道,“皇上的书房……不在弘德殿?”
“呃,”黄玉敬犹豫了一下,“也不能说不在……只是,呃,暂时先摆在绛雪轩和养性斋,以后的事儿……嘿嘿,再说吧。”
顿了顿,陪着笑,“不过,皇上上书房,那是国家大事,这个,我一个太监……嘿嘿,是什么都不懂的。”
钱鼎铭是没有去过御花园的,绛雪轩、养性斋两处,合不合适做皇帝的书房,无从置评,黄玉敬既然已经说了“不懂”,这个事情,也就不适合再追问下去了,不过,他是天分极高的人,心想,皇上的书房设在御花园,外臣进出,多有不便,那么,婉贵妃做皇上的老师的说法,看来,竟不是空穴来风了!
再想一想前几天轰动四九城的“妃嫔劳军”,其始作俑者,好像就是婉贵妃——
钱鼎铭心中,跳了一跳,这位索绰络氏,有些不得了啊……
他点了点头,“我有要紧公务,要回给辅政王,你看——”
“我这就去禀告王爷,”黄玉敬说道,“请钱大人在月华门朝房稍坐片刻。”
“好,麻烦黄总管了!”
过不多时,黄玉敬就回来了,说,王爷说了,请钱大人军机处说话。
黄玉敬陪着钱鼎铭,来到军机处,传了辅政王的均谕,军机处的值班章京,便请钱鼎铭“进东屋坐”。
军机处不比普通朝房,即便以亲王之尊,亦不能擅入,因此,如果没有黄玉敬传辅政王的均谕,钱鼎铭虽以一品大员、尚书之尊,也得在外头“立候”。
“坐候”了大约半个钟头,外头响起了“辅政王到”的唱名,钱鼎铭刚刚站起,门帘就挑起来了。
关卓凡一进门,便含笑说道,“定舫,看样子,必是唇枪舌剑,奏凯而归了!”
钱鼎铭行了礼,起身之后,笑着说道,“奏凯不敢说,不过,未辱王命——应该没有叫法国人占了什么便宜。”
“好,好!哦,对了,时已近午,定舫,你大约也饿了,咱们就在这儿随便吃一点东西吧——边吃边聊。”
辅政王虽是好意,可钱鼎铭晓得,辅政王若在军机处用了午膳,乾清宫那头儿,皇帝就得一个人传膳了,自己可不能这么没有眼力价儿啊。
“王爷赏饭,原不敢辞,”钱鼎铭说道,“可是我昨儿个吃滞了,今儿个只好消消滞,这个……王爷的赏,只好敬谢不敏了。”
关卓凡一笑,“好罢,随你,坐!”
落座之后,钱鼎铭将上午同博罗内的折冲,从头到尾,细细的说了一遍。
关卓凡静静的听着,时不时,微微颔首。
钱鼎铭汇报完了,过了片刻,关卓凡自失的一笑,“这个博罗内的脾性,其实不合适做外交官,这样一个人,居然做到了驻大国的公使?嘿嘿,法国人还真是有意思——据说,此人来中国之前,是被视作外交部的什么‘明日之星’的。”
“我想,”钱鼎铭说道,“法国人当我们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因此,在我们面前,眼睛就长到了头顶上,如果换到一个泰西的国家做‘署理公使’,这个博罗内,未必会嚣张跋扈至此吧!”
“不一定,”关卓凡微微的摇了摇头,“李福思跟我说过不止一次了,法国给他们的外交文书,每每语气傲慢,若有所需索,一定逾格过分,有时候,那个说话的口吻,简直是如对藩属——普鲁士到底是欧陆一等一的强国,法国人对之,尤颐指气使,咱们……嘿嘿,就更不必说了!”
“那就奇怪了,”钱鼎铭微微皱眉,“法国人这副模样,到底做给谁看呢?”
“说到底,”关卓凡说道,“自拿破仑一世一来,法国人便以为,天老大、他老二,哪个也没有放在他的眼里——就是英吉利,大约也不在他的话下!况乎普鲁士,又况乎咱们中国?滑铁卢他虽然输了,可是,从上到下,都以为不过是反法联盟的运气好,实在非战之罪,一口气憋着,总想找回这个场子来——”
顿了顿,“加上撞上了拿破仑三世这个皇帝——既顶了‘波拿巴’这个姓氏,他便以为,自己跟乃叔是一模一样的了,凡在他叔叔手下吃过瘪的,统统都算成是他自个儿的手下败将——拿破仑三世对普鲁士,大约就是这样一个心态。”
“王爷睿见!”钱鼎铭说道,“法国人既然是这样一个风气,拿破仑三世,又以为自己承继了乃叔的谟烈,自然是……嗯,‘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于是,整个法国政府,包括他的外交部,都是一副眼高于顶、趾高气扬的模样了!”
“不错!”
“王爷,”钱鼎铭笑着说道,“你方才的那句‘天老大、他老二’,形容入神!我想,法国人只怕是‘老大的身子、老二的命’了!”
关卓凡哈哈大笑,“定舫,你这话有趣!”
笑过了,说道:“其实,法国人连‘老大的身子’,也未必能算得上,只是他自以为自己是‘老大的身子’——所以,他是注定‘老二的命’了!”
“正是!”
“不过,”关卓凡说道,“正是要法国人自以为‘天老大、他老二’!正是要他眼高于顶、趾高气扬!正是要他嚣张跋扈!”
“是!”钱鼎铭说道,“这个……骄兵必败!”
“不错,骄兵必败!”
顿了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不过,仅仅说‘骄兵必败’,还是浅乎言之——法国人不是赤壁之战的曹操,他们不仅仅是骄傲、不仅仅是大意,他们是瞎了!睁眼瞎!”
钱鼎铭心头微微一震,“请王爷训谕!”
关卓凡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法国人只活在他自个儿的这个地方,他这个地方没有的,对于他来说,就都是假的!咱们就算把‘冠军号’摆在他眼前,他也会说,这是纸糊的!就算不是纸糊的,也是……嗯,小孩子舞大锤,哪儿能玩儿得转呢?”
顿了顿,“就算请他来看轩军的演习,咱们的兵,枪枪中鹄,他也会说,‘花拳绣腿——真上了战场,就全然是另外一码事儿啦!’总之,只要你那粒子弹,射中的不是他这个‘老大的身子’,他就当你是假的!”
*
第四十五章 黄河之水天上来,红河之水升龙来()
“是,”钱鼎铭笑道,“这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
“不错!”关卓凡说道,“这个博罗内,大约只见过塞纳河、莱茵河的波平如镜,何尝见过黄河的波澜壮阔?定舫,咱们就尽一尽地主之谊,请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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