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庭桂大松一口气,如释重负。
嗣德王刚说了一声“好吧”,又迟疑了,“他……不会把你扣在那儿吧?”
阮知方笑了,“他扣我做什么?我这一把瘦骨头,也卖不了几个钱!”
微微一顿,正色说道,“陛下放心,绝计不会的——他是天朝,我是藩属,他哪里好做扣押‘属部’使者的事情?那不是叫天下人笑话吗?”
嗣德王心中嘀咕,扣押使者的事情,大清朝又不是没干过,不过,也不再说什么了。
“咱们这边儿,”阮知方说道,“也不要干等,该做的准备,要做起来——我是说,如何接待钦使、接旨的礼仪又如何——先得定个章程出来。”
国朝典章,以张首辅最为熟悉,嗣德王很自然的看向张庭桂,“这上头,可有什么故例可循吗?”
不必出头去和那五条大兵舰打交道,张庭桂的脑子便好用的多了,“回陛下,臣以为,最合适的故例,就是世祖高皇帝迎接册封使的那一次了。”
世祖高皇帝,即嘉隆王,阮朝的创建者。
“具体情形如何啊?”
“回陛下,”张庭桂说道,“那是嘉隆三年——嗯,大清那边儿,就是嘉庆九年,正月,册封使广西布政使齐布森、南宁府同知黄德明抵越,世祖高皇帝隆重其事,预先在升龙城修葺行宫,在谅山修筑仰德台,并在沿途水陆交通要冲设置驿站,迎接册封使。”
顿了一顿,“册封当日,宗室及重臣前往使馆迎接册封使,沿途兵象夹道排列,世祖高皇帝亲往朱雀门迎候,百官扈从钦使到达敬天殿,开读大清皇帝圣旨,行宣封礼,礼毕,由大学士接受诰命及‘越南国王’镀金银印。”
再顿一顿,“自此,我朝开始对大清‘二年一贡、四年一遣使’,一直到……呃,嗣德五年,大清那头儿,就是……咸丰元年。”
嗣德五年——咸丰元年之后,俺们就“不贡不使”了,直到今天,把五条大兵舰、两只运兵船给招了过来。
嗣德王蹙眉说道:“这一回不是册封,钦使又走的海路,嘉隆三年那一回的许多仪注……用不上啊!再者说了,人家都已经到家门口了,咱们也赶不及做那许多的准备功夫啊!”
“无妨的,”阮知方说道,“原是还要再和那边儿商量的嘛!我看,就拿嘉隆三年那一回的仪注打底儿好了,赶得及、赶不及的,也怪不得咱们——是那边儿没先给咱们打招呼嘛!总之,嗯,一句话,礼多人不怪!”
“对,对!”张庭桂附和着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话一出口,自觉不妥,忙说道,“我是说,对方到底是……呃,天朝上国,咱们到底是……他的藩属,这个,接待钦使,隆重其事,并不失我大南的国体。”
“不错,”阮知方说道,“陛下,大局为重。”
所谓“大局为重”,就是“忍辱负重”。
嗣德王倒不觉得谁“辱”了他,张庭桂说的对,大清是宗主,自己是藩属,再怎么低声下气,也不能算是丢人——又不是对富浪沙低声下气!
当下点了点头,“好,就照你们说的办!”
*
第二十九章 血海,巨鲨,利齿,颤栗()
顺安河口。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海面上的景象,还是叫阮知方大吃了一惊。
他放下千里镜,转过头,对何佐臣厉声说道:“你不是说九条船吗?这是几条啊?——你不会数数吗?!”
何佐臣早已慌了手脚,“中堂,方才……就是九条啊!这多出来的六条,许是……刚刚才赶到的?”
海面上,大大小小,一共十五条船,一字排开,远远看去,气势惊人。
只不过,“多出来的六条”,都是较小的船,每一条,都是二、三百吨的样子。
何佐臣找了部下来问,可是,都是大眼瞪小眼,没人说的清楚,这六条较小的船,是怎么冒出来的。
阮知方懒得再同这群废物废话了,他再次举起千里镜,细细看去。
最大的那条兵舰上,三根巨大的桅杆高高耸立,立桅上伸出巨大的横桅,犹如巨人张开了双臂。
此时,船帆都已收起,最前面的那根立桅上,一面极大的长条形的旗幡,自最上面的横桅垂了下来,直垂至瞭望台的上方,上书“大清国钦差周莅属部四品京堂加按察使衔唐”十九个大字。
这样一面旗子,行船的时候,一定不会悬挂的,不然会妨碍船帆的升降和转动,必定是锚定之后,才升了上去——就是说,这面旗幡,是专门拿来给越南人看的。
每一条船,船艏都悬挂着一面红蓝相间的旗子,待阮知方看清楚了旗子上的图案,本已高高悬提的心,又是一悸:
一片血海之中,一只蓝色的鲨鱼张开了血盆大口,利齿如刀,目红如血。
事实上,这个“红海血睛蓝鲨旗”,每一条的船的船艉,也挂着一面的,只是目下阮中堂看不见。
六条较小的船,都是单桅船,船帆也收了起来,不过,不同于九条大船,六条小船的烟囱里,都有浓烟冒出,这个,是正准备熄火呢?还是刚刚升火?
还有,这六条小船,其中的两条,形制十分古怪——那个大大的、形如堡垒的铁罩子,是做什么用的呢?从里边儿探出头来的那个物件,是一门大炮吗?
可是——
这门大炮,观其口径,怎么好像比那条最大的兵舰的主炮,还要大?!
这两条小船,大约还不到那条……呃,“旗舰”的五分之一大吧?
焉有是理?
难道……我看花眼了?
算了,先不管这个了。
阮知方放下千里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沉声说道:“备船!送我过去!”
他的座船,是一只“福船”,也有三根桅杆,可是,他这个“三桅船”,跟海面上的“三桅船”比起来,就天差地远了;事实上,别说跟人家的大船比了,就是和那几条小船比,也是远远不如——他的“福船”的排水量,不过五、六十吨,大约就是那两只形状古怪的小船的五分之一罢了。
随着座船的颠簸,“一字长蛇”的庞大船队,愈来愈接近了,不需千里镜,就看的清楚,每一条船,都通体漆成了黑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靠近水线的地方则漆成红色,红黑之间,以白条纹区隔,极其醒目。
舰艏的斜桅上,“红海血睛蓝鲨旗”,猎猎飘扬。
阮知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攥着,愈接近“钦差船队”,那只大手,便攥的愈紧。
他想起了九年前,富浪沙联手衣坡儒,先陷土伦,再攻嘉定,自己奉命率军“剿夷”,竭尽全力,胞弟阮维亦战死殉国,可还是挡不住富、衣联军的兵锋,一败再败,终于不能不做城下之盟,签了丧权辱国的《壬戌条约》,将南圻三省割给了富浪沙。
彼时,自己面对的,就是眼前的这种艨艟巨舰。
他清楚记得,当整个港湾都回响着富舰巨炮雷鸣般的轰响,土伦的炮台,一个接着一个,像瓦片般四分五裂时,自己那种无力与抗、怎么挣扎都翻不过身来的绝望感——这九年来,不晓得有多少次,夜半梦回之时,因之大呼惊醒?
此时此刻,那种绝望感又悄然袭上了心头。
阮知方的手,微微的颤抖起来。
说明一下,彼时的越南,称西班牙为“衣坡儒”;土伦即后世之岘港,嘉定即西贡。
距离那条最大的兵舰——阮知方晓得,这是舰队的“旗舰”——大约半箭之遥的时候,“福船”停了下来,对方派了一只划艇来接阮中堂了。
阮知方终于来到了“旗舰”的跟前,他抬起头来,只觉如山如岳,一阵目眩。
同时,他看见舰艏漆了两个大字——“伏波”。
舰上放了一只吊篮下来,请阮知方坐了进去,然后,将他缓缓的吊了上去。
阮知方暗暗舒了一口气,俺还以为,要爬那个什么“软梯”呢!
阮中堂虽说“久历戎行”,可到底已经是六十八岁的老人家了,年纪不饶人,手脚都没那么好使了;何况,因为要拜见天朝钦使,为隆重其事,换上了全套的“大朝服”——僕头、蟒袍、玉带、朝靴,穿了这么一套行头,就算再年轻十岁,爬那个“软梯”,也是不大方便的呀。
吊篮一路升了上去,晃晃悠悠的,海面反射阳光,一片耀眼,阮知方又是一阵目眩,不由得微微闭上了眼睛。
待重新睁开眼睛,吊篮已经升上了甲板。
他小心翼翼的跨出吊篮,在甲板上踩实了,环顾四周,大大一怔。
一开始,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怔”,过了片刻,明白了——这条兵舰,实在是太干净了!
简直——干净的过分了!
柚木甲板,埕光铮亮,纤尘不染。
可是,这支船队,刚刚经过了数千里的长时间海途啊!
阮知方自然不晓得这支舰队是打哪个港口起航的,不过,潜意识中,很自然的就把这个港口想做了“天津”——天津到顺化,确实好几千里呀。
再看船上其他的细节:舰上能够见到的金属件的表面都打磨的发亮,几乎看不出海水和盐雾侵蚀的痕迹。
所有的缆绳都盘得整整齐齐,每一个水手结都打得一丝不苟。
阮知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海船——论干净、论整洁,就是俺们大南皇帝乘坐的龙船,也没有法子与之相比呀!
自己带过的水师,就更加不能相提并论了——包括自己方才乘坐的那只“福船”。
越南水师的船,别说缆绳胡乱盘放,一不小心,就会绊你一跤,就是炮子,也只是随意堆码,多是马马虎虎的拢成一堆,风浪大了,船只摇晃起来,炮子就滚的到处都是。
当然,越南的水师,是没有“开花弹”这样东西的,最好的炮弹,也只是实心的铁球,倒不必担心爆炸什么的。
至于干净,那就更别说了——甲板也好,船舱也好,残渣剩饭、呕吐物、血迹乃至屎尿,随处可见,有时候,还能够找到一个眼球、两根断指什么的。
这条船,怎么可能如此的干净、整洁呢?
阮知方不晓得,根据轩军海军条例——源自英国皇家海军条例,每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这条兵舰上当班的水手,就要起来洗刷甲板,洗刷干净之后,还要用一种叫做“书本石”的长方形浮石进行打磨,直到到每一块木板都铮光发亮为止。
至于“合格”的标准,阮知方就更加无法想象了:值星的士官会脱掉鞋子,换上一对崭新的白袜子,在甲板上从头到尾走一遍。如果他这一趟走下来,袜底变颜色了,那么整个甲板都要重新清洗。
这个活计,每天都做,不容一丝假借。
至于阮知方眼中的“舰上能够见到的金属件的表面都打磨的发亮,看不出海水和盐雾侵蚀的痕迹”,也全靠水手们每天一遍遍无休止地打磨——这个时代,是没有“不锈钢”一说的。
阮知方虽然号称“知兵”,同时,也确实带过兵、打过仗,可是,他还是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一支海军——如英吉利皇家海军者,之所以无敌于天下,除了舰、炮的犀利之外,还在于——最严格的纪律,最严谨的作业,使军舰这种庞大、复杂、精密的机器,得以最高效率地运转,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他虽然吃过法国兵舰的苦头,可是,到底没有机会登上法舰,一窥堂奥,英吉利海军神马的,更加不必说了,可是,此时此刻的他,有了一种感觉——好像恍惚间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大炮上。
舰艏一门巨炮——阮知方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炮——此八英寸前装线膛炮也,当然,“八英寸前装线膛炮”这个名字,阮中堂是不晓得的。
他所在的右侧船舷,从舰艏看向舰艉,分列三门大炮;转过头来,看向对面左侧船舷,视野被舰桥、烟囱、桅杆等遮住了,只见到一门大炮,不过,侧舷炮的排列,必定左右舷对应的,则这种大炮,兵舰之上,一共六门。
侧舷炮形制奇特,阮知方从未见过——这是五英寸后装滑膛炮。
阳光下,每一尊大炮,都闪闪发亮。
想到九年之前,就是这些巨炮的同类,将土伦炮台,轰成了碎片,阮知方的手,又一次微微的颤抖起来。
*
第三十章 上下之分明,大义之所在,不可不谛辨()
在阮知方眼中,不仅大炮,“伏波”上的一切,都是如此之“大”:一人合抱的桅杆,人臂粗细的缆绳,高塔般的烟囱……
阮知方被带往舰艉的“船长室”,一路之上,见到的每一个水兵,都是一身蓝白相间的戎服,昂首挺胸,钉子似的扎在那里,海风吹拂,帽子后头的两条带子随风飘动,一眼看过去,有一个算一个,几乎每一个都给人一种昂首天外之感。
这样的精气神儿,他带过的兵里头,可是从来也没有见过!
阮知方本就微微的躬着身子,不知不觉中,愈走,身子便躬得愈低了。
这段不算长的路,他却觉得走了好久。
终于到了后甲板,远远的便看见,“舰长室”门口,一个黢黑精瘦的年轻人,正对着自己,负手含笑。
却不是唐景崧是谁?
阮知方心中跳了一跳,快走几步,站住了,暗暗吸了口气,提了提劲儿,朗声说道:
“下国小臣,武显殿大学士、机密院行走阮知方,叩见天朝上使、钦差大人!”
说着,一只手扶住玉带,一只手撩起蟒袍袍摆,屈膝下跪。
唐景崧“哎”了一声,赶紧跨上一步,双手伸出,搀住了他,“含翁,你这不是骂人嘛!”
越南官员穿“大朝服”的时候,因为玉带是硬质的,如果要下跪,一定要一手扶玉带,一手撩袍摆,然后先跪一膝,再跪另一膝,不能双膝同时下跪——对,就和戏台上那种下跪的动作差不多,阮知方的右膝刚刚触地,左膝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唐景崧搀住,跪不下去了。
“钦差大人,礼不可废……”
“含翁,不是这么说——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阮知方字“含章”,因此,唐景崧称他“含翁”。
阮知方只好站起身来。
“我虽然口衔天宪,”唐景崧说道,“可是,到底也只在宣旨的时候,才用得着这套仪注——现在,可还没到宣旨的时候呢!”
“可还没到宣旨的时候”——阮知方听的心头一跳,忙俯一俯身,说了声,“是。”
这时候,他才留意到,唐景崧身上,穿的是“行装”,不是朝服。
“目下嘛,”唐景崧说道,“咱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你是前辈,若说行礼,该我替你行礼。”
说罢,退后一步,对着阮知方,做了一个长揖。
阮知方慌不迭的长揖还礼,“钦差大人太客气了!下官何以克当?”
“含翁,”唐景崧用微带埋怨的口气说道,“你怎么还是一口一个‘钦差大人’?咱们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也不是没有字号!”
“这……”阮知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道,“那,我就僭越了,维翁……”
“嗐!”唐景崧打断了阮知方的话,“我是后辈,含翁如此相称,我怎么当得起?就是‘维卿’——先头的‘维卿’,就很好嘛!’”
“维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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