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您忠实的拉格朗迪埃尔。”
拉格朗迪埃尔——法兰西帝国交趾支那总督。
信后,附上了那道“中国政府斥责越南政府和陛下您本人的诏书”,不过,诏书是根据法国驻华公使馆的电报翻译过来的,即中文翻译成法文之后,又翻译成越南的“喃字”,语气含义,走形走的厉害,只能说大致意思还在。
饶是如此,“颟顸糊涂”、“查问一切”、“力惩前衍”等字眼,依旧看的嗣德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他站起身来,绕室徘徊。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驻足,“来人!”
乾成殿总管太监杨义赶紧上前,“陛下有什么吩咐?”
“传张庭桂、阮知方!”
张庭桂官拜勤政殿大学士,居“四柱大学士”之首,是为首辅;阮知方官拜武显殿大学士,“四柱大学士”之中,排名第三,不过,他还兼着机密大臣——相当于中国的军机大臣,因此,实际的权力,犹在张庭桂之上。
这两位,算是嗣德王目下最信用的两个大臣了。
张庭桂、阮知方入殿,行过了礼,嗣德王指了指御案上的信件,“西贡的富浪沙人送来了一份禀帖,你们两个都看一看——杨义,拿给他们!”
越南称法国为“富浪沙”。
杨义应了声“是”,拿起禀帖,微微躬身,双手递给了张庭桂。
张庭桂结果禀帖,只看了一眼,便大声说道:“富人无礼!怎么敢拿字喃给陛下写禀帖?”
字喃即喃字,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越南,喃字被视为一种低俗甚至“滥淫”的文字,明命王之时,朝廷便明文规定,政府文诰、科举考试、学校教书,一律使用汉字,不得使用喃字;汉字、喃字混用,也不可以。
喃字其实也是汉字,只是做了许多变形,以达到在表意的同时、兼具表音的功能,这样,文字就可以更好的和越南人使用的语言——京语契合了。
喃字主要在民间流行,越南的民间文学,大多用喃字创作——这也是政府为什么要打压喃字的最重要的原因:
一来,这些民间文学,在士大夫眼里,都是“诲淫诲盗”,不但登不得大雅之堂,而且毒害社会风气,士林之中,有“男不看《潘陈》,女不看《翠云翠翘》”之说。
二来,他娘的,老百姓如果都认了字儿,还要俺们读书人做什么用?
“好了,先不说这个了,”嗣德王摆了摆手,“你们赶快看一看,然后咱们好好儿议一议,以定进止。”
张庭桂犹自愤愤说道,“污人眼目!”
嗣德王不耐烦了,“嫌脏,看过了,你洗洗眼睛就是了——快点儿看!”
张庭桂这才不说话了,皱着眉头,看了下去。
很快,张、阮二人,都看过了。
“都说说看吧!”嗣德王说道,“富夷的这些话——可不可信啊?”
“回陛下,”张庭桂大声说道,“不可信!”
“哦?”
“臣以为,”张庭桂说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无中生有’者,实富浪沙人也!富酋狡诈,妄图在我大南和大清之间,行挑拨离间之事!”
嗣德王沉吟了一下,“阮知方,你说呢?”
“回陛下,”阮知方说道,“张庭桂说的不错,富人挑拨离间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不过,臣以为,诏书、特使云云,未必空穴来风。”
“怎么说呢?”
“陛下,”阮知方说道,“诏书、特使是做不得假的呀!如果始终不见诏书、特使,富人的离间计,如何可以得售呢?”
“也是,”嗣德王叹了口气,难掩一脸的忧色,“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事儿,怕有八九成是真的。”
顿了顿,“果真如此——我是说,若大清果真遣使问罪,咱们……如何是好啊?”
“陛下,”阮知方说道,“‘问罪’是富酋拉某自己的说法,诏书的语气,虽然不善,却并没有‘问罪’二字——再者说了,拉某所附之诏书,既然以喃字书就,自然是由富文转译而来,诏书的原文,咱们都没见着,不必现在就乱了方寸。”
顿了顿,“大清的使者到了,斥责几句,大约是免不了的,我看,未必会有什么实在的‘问罪’的举措;咱们呢,低个头,认个错,然后,赶紧派出贡使,赶赴北京谢罪,保证以后‘二年一贡,四年一遣使,两贡并进,岁贡不绝’,也就是了。”
“是啊,是啊!”张庭桂附和着说道,“再者说了,这些年咱们没有入贡,也不是成心的——咱们也有咱们的苦衷嘛!”
“唉,”嗣德王蹙眉说道,“咱们是有苦衷,可也得人家肯听才行——我是怕大清的使者,需索无度,咱们若不能餍其所求,事情就不好办了!”
这倒不可不虑。
此时的越南,为了筹赔给法国的那四百万银元的款子,王室的“内库”也好,政府的“部库”也好,都刮的很干净了,若屋漏偏逢连夜雨,可就真的受不了了。
“就不晓得这个叫汤金颂的特使,”张庭桂说道,“是个什么来头?是廉?还是贪?看他这个名字嘛——”
打住了。
言下之意,此人的名字里,有一个“金”字,只怕——
哼哼。
张庭桂的这个话,嗣德王很不爱听,冷冷说道:“你这不是废话吗?——名字能看出些什么来?”
“陛下,”阮知方慢吞吞的说道,“名字或许真能看出些什么来——看到这位汤特使的名字,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呀?”
“大清云贵总督刘长佑的幕僚,”阮知方说道,“叫唐景崧的,您还接见过他,您记得吗?”
“唐景崧?记得啊——”
嗣德王突然打住了,滞了一滞,“唐景崧——汤金颂?”
“陛下圣明!”阮知方说道,“诏书既然自富文转译而来,使者的名字,谐音而已!这个‘汤金颂’,会不会就是‘唐景崧’呢?”
微微一顿,“‘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也对得上。”
嗣德王轻轻的“啊”了一声,“是啊……”
张庭桂兴奋起来,连声说道:“有可能,有可能!唐维卿在越南呆了好几年,熟悉越事,充任特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嗣德王犹豫了一下,“我记得,唐景崧只是一个六品京堂,这个‘汤金颂’——嗯,四品京堂、加按察使衔,这个,旬月之间,连升四、五级,呃,可能吗?”
“陛下,”阮知方说道,“我也只是揣测——不过,目下大清是轩亲王掌国,他用人的不拘一格,是出了名的。”
“果真是唐维卿的话,”张庭桂兴奋的说道,“事情就好办了!毕竟是故人,怎么都好说话的!”
“最关键的是,”阮知方说道,“唐维卿其人,似乎不贪。”
张庭桂连连点头,“对,对!”
嗣德王叹了口气,“好吧,但愿你猜的不错……”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来报,“掌卫胡威,有事回奏。”
皇城掌卫,大致相当于中国的领侍卫内大臣,负责整个皇城的保卫。
“叫他进来!”
胡威匆匆而入,神色异样。
“陛下,大清的钦使到了!”
什么?!
*
第二十八章 天兵天降!天上掉下来个天朝上使……()
嗣德王、阮知方、张庭桂,都睁大了眼睛——都以为自己听差了。
“你说什么?”嗣德王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大清的……钦使?”
“是!”胡威的回答非常肯定,“大清的钦使!——已经到了!”
嗣德王、张庭桂瞠目结舌。
阮知方还算镇定,“到了哪里了?京城外头吗?”
越南的“京城”,不等同首都顺化,而是特指环绕皇城的外城——其主要功能有二,第一,用于皇城的防卫;第二,六部等政府机构都设在在京城之内。
某种意义上,越南的“京城”,更接近于中国的“皇城”。
至于顺化,越南人一般称其为“京师”或“京都”。
“不,没到京城——”胡威说道,“大清钦使的船队,在顺安河口下锚,现在还泊在那里,人还没有上岸。”
微微一顿,“一切情形,都是领军何佐臣说的,他现正在殿外候旨——陛下,是否传他入殿,明白回奏?”
何佐臣负责顺化东向的防务,即主要负责应对来自海上的威胁,顺安河口一带的炮台,都归他管。
“快传!”
杨义匆匆出殿,殿内,君臣相互以目,颇有身在梦中之感——
第一,大清真的派了“特使”!
第二,怎么会来的这么快呢?——瞅富酋拉某“禀帖”中的口气,这位叫做“汤金颂”的钦使,不过刚刚上路啊!
第三,煌煌天使,怎么连个打前站的都没有?——是疏忽了,还是……故意为之?
张庭桂嘀咕着说道,“多少年了,大清的钦使也好,咱们的贡使也好,不都是走陆路吗?怎么改走海路了……”
话没说完,何佐臣已经进来了,刚要行礼,嗣德王摆了摆手,语气急促,“别闹这些虚文了,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何佐臣到底还是行了礼,起身之后,兀自微微气喘——他是一路快马,赶进宫里来的。
“回陛下,一共九条大船——都是大轮船!其中有……五条兵舰!最大的那条兵舰,看上去,似乎……比富夷的‘窝尔达号,还要大一些!’”
九条大轮船?!五条兵舰?!最大的,比“窝尔达号”还大?
“窝尔达号”——法国派驻在东南亚的最大的一只军舰。
这一回,不但嗣德王和张庭桂,连阮知方都目瞪口呆了。
对,方才胡威说了——“船队”,可是,哪个想的到,“船队”——居然是这样的一支“船队”啊!
还没完呢!
“其余四条,”何佐臣继续说道,“一条是运煤的;一条怪模怪样的,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另外两条——”
顿了顿,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了下去,“似乎是……运兵的。”
嗣德王失声说道,“运兵的?”
“呃……是。”
“多大的船?”
“呃……不大好说,反正,比那条最大的兵舰……还要大一些。”
老天!这么大的“运兵船”!岂不是……少说也有两、三千的兵?
大兵舰、运兵船、数千兵马……
君臣几人,连同阮知方在内,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恐,脑海中都在转着同样的两个字——“问罪”?
难道,那个拉格朗迪埃尔说的,竟然是真的?
还有,船队中有一只运煤船——
嗣德王和张庭桂两个,还不晓得运煤船跟着兵舰意味着什么,阮知方虽为文臣,却是带过兵、打过仗的,算是个“知兵”的,他晓得,这意味着这支船队——不对,其实应该叫做“舰队”了——已经做好了长期驻扎甚至作战的准备。
他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可是,阮知方觉得不可索解的是,富浪沙人既有挑拨离间之意,如此一支“舰队”,本该大肆渲染,怎么会轻轻放过,在“禀帖”中不着一字呢?
难道,富浪沙人也不晓得,大清的钦使,带了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上路?
不对呀,那个拉格朗迪埃尔,明明在“禀帖”中说了,“特使已经上路了”啊!
如此大的一支队伍,是绝不可能收到口袋里的呀!
富浪沙人怎么会看不见呢?
怪了!
“你确定,”嗣德王声音颤抖,“真的是……大清的钦使?”
何佐臣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回陛下——确定!我在千里镜中,看的很清楚,那条最大的兵舰上,挂了一面旗子,上面写着,呃,‘大清国钦差周莅属部四品京堂加按察使衔唐’——”
“等等!”阮知方身子往前微微一探,好像发现了猎物似的,眼睛放出光来,“你是说——‘唐’?哪个‘唐’?”
何佐臣微愕,“‘唐’——唐宗宋祖的‘唐’啊!”
阮知方倏然转向嗣德王,“陛下,只怕真叫我猜着了——这位钦使,只怕就是唐景崧!”
嗣德王迟疑的点了点头,不过,此刻,钦使是“唐景崧”还是“汤金颂”,已经不是他最关心的了,他关心的,是大兵舰,是运兵船,是数以千计的大清军队,是——
那两个可怕的字眼——问罪!
“还有,”何佐臣说道,“对方放了一条小船下来,派了个人,带了一个通译,上了岸,我见了——”
嗣德王急不可耐,“他说什么?”
“也没说啥,”何佐臣说道,“就说大清的钦使到了,叫我跟‘上头’说一声,然后就回了大船,别的,呃,我也没敢多问……”
顿了顿,小心翼翼的说道,“不过,那个人……说话倒是挺客气的。”
嗣德王心乱如麻,看向张、软两位大学士,“怎么办?”
张庭桂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阮知方亦默然,不过,他眉头紧蹙,目光闪烁,明显是在急速的转着念头。
何佐臣和胡威对视了一眼,然后试探着问道,“陛下,您看,京师的防务,要不要加强……”
一句话没有说完,便被阮知方打断了,“不要!”
何佐臣问的是嗣德王,嗣德王还没有开口,话头就被阮知方抢了过去,本来,这是可以算做“大不敬”的,可是,这个时候,没人顾得上这些个了。
不过,阮知方还是立即发觉了自己的行为的不妥。
“臣失仪,”他歉然的一躬身,“陛下恕罪!”
直起身来,“不过,咱们千万不能有什么异动!不然,叫钦使误会了,可就弄假成真了!”
嗣德王目光一跳,吃力的说道,“你是说,呃……假的?”
他的意思是,你是说,“问罪”神马的,是假的?
如是,可就谢天谢地了!
“回陛下,”阮知方说道,“我也不敢遽然断定真假,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来,大清到底有什么大动干戈的必要?”
顿了顿,“自然,钦使带了如此数量的兵马过来,绝不可能只是充作护卫,或许……呃,为张扬天威,这个,呃,叫‘属部’不生异心,或许,另有深意,咱们一时半会儿的,还猜不透,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不是富浪沙那边儿说的‘问罪’。”
嗣德王略略心安了一点儿,“那,咱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干坐在这儿吧?”
阮知方沉吟了一下,“这样吧,陛下,我先去探一探路——反正,钦使到了,咱们这边儿,也得有重臣出面迎接,商量接旨礼仪等事宜,不过,就我一个人去的话,分量似嫌不足,不够隆重其事……”
说着,看向张庭桂。
张庭桂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双手下意识的一抬,又放了下去——差一点儿就要拿两只手来乱摇了。
“算了,”阮知方说道,“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唐维卿在越南的时候,我和他多有过从,怎么说,也算是有些交情的——一个人去,也许还好说话些。”
张庭桂大松一口气,如释重负。
嗣德王刚说了一声“好吧”,又迟疑了,“他……不会把你扣在那儿吧?”
阮知方笑了,“他扣我做什么?我这一把瘦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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