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外务部的时候一样,郭嵩焘带着顾问委员会的高级官员,在大门前等候。
图林在前开路,关卓凡满面笑容,一面向两边的人群拱着手,一面向前缓步走去。
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人群之中,怎么会有一个女人?
这班人,应该都是宗室、觉罗呀?
念头尚未转定,那个女人一手扯着一个少年,挤出人群,三人一起向他奔了过来。
*
第一九二章 故人()
两名近卫,上前伸手一拦,那三个人就过不来了,女人就势将两个少年往下一扯,“你们小哥儿俩,快给轩三叔磕头!”
两个少年立即跪了下来,对着关卓凡,磕下头去。
轩三叔?
关卓凡一眼扫过,两个少年,腰间都系着一条黄带子。
他还在转着念头,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旺察氏,这就跟轩亲王攀上亲戚了?你的面皮,可是够厚的!”
女人涨红了脸,却是毫不示弱,扭过头去,大声说道:“什么叫‘攀亲戚’?名字都在玉牒上写着!论辈分,他们小哥儿俩,就该叫轩亲王一声‘三叔’!”
说罢,“噗通”一声,自己也跪了下去,仰着头,梗着脖子,对着关卓凡高声说道:“顾问委员会不公正!请王爷替我们做主!”
啊?
在顾问委员会的大门口,向掌国的王爷告顾问委员会的状?
这特么就尴尬了。
女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容颜清秀,但凤目斜飞,一脸的倔强。
关卓凡心中一动:这个女人,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呃……
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关卓凡看了郭嵩焘一眼,郭嵩焘正皱着眉——这个女人、这两个少年,他也不认得。
“这位夫人,”关卓凡伸出手,虚扶了一扶,“先请起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儿的说——这个礼,我当不起。”
看样子,这两个少年,是什么闲散宗室——多半是远支的;这个女人,应该是他们的母亲——不过,也不一定。
两个少年,年纪较大的那一个,似已接近成年,没有有十七、八岁,也有十六、七岁了,这个女人不过三十出头,做一个十六、七岁甚或十、七八岁的孩子的母亲,似乎略嫌年轻了些。
不过,这个时代,女人出嫁的早,生育的也早,三十出头的女人,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也不算太稀奇。
果真像她说的,自己是两个少年的“三叔”,而她又是两个少年的母亲,则认真起来,自己还该称呼她一声“嫂子”,这个礼,确实是当不起的。
女人还没有答话,人群中,又有人鼓噪起来了,“旺察氏!你们是‘罪属’!既犯了罪,还想着拿奉恩基金的好处?你能不能别再这儿胡搅蛮缠了?”
“就是!旺察氏!你的面皮,拿锥子扎,扎的出血吗?”
“呸!”
被称做“旺察氏”的女人狠狠的啐了一口,随即顶了回去,“罪不及妻帑!这是朝廷的宗旨,也是轩亲王亲口说过的话!老子犯罪,关儿子什么事儿?朝廷定过他小哥儿俩的罪吗?凭什么他们小哥儿俩,不能在奉恩基金拿钱?”
有人哄笑,“旺察氏,那叫‘罪不及妻孥’!‘妻帑’……是个什么花样儿啊?”
旺察氏一愣,脸上红了一红,嘴上却丝毫不让,“不管‘妻帑’还是‘妻孥’,我就是那个意思!我们又不是白赚朝廷的便宜——我们家都快揭不开锅了!照奉恩基金的章程,属于‘生计艰难’一类,该朝廷照应的!”
“算罢了,旺察氏!你男人生前,也不晓得搜刮了多少?你们家还在乎这点儿小钱?别做出这副像生儿来了!骗得了哪一个呀?”
旺察氏的脸,又一次涨红了,“我们是被抄了家的!我们……”
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旺察氏,你也不想一想,你男人造了多大的孽?朝廷没有定你们娘儿几个的罪,就是天高地厚之恩了!你还在这儿胡搅蛮缠、得陇望蜀?”
听到这儿,关卓凡已经大体晓得怎么回事儿了。
可是,犯罪抄家的宗室……哪一个呀?
这两年来,除了惇五、醇七两个,没有哪个宗室犯罪抄家呀?
这一母二子,自然不是醇七家的;惇五?也不是。
奕誴的妻孥,关卓凡都没有见过,不过,奕誴现在还活的好好儿的,没有“生前”这一说。
怪了。
“什么叫胡搅蛮缠、得陇望蜀?我们……”
关卓凡轻轻咳嗽了一声。
四周喧闹不堪,可是,关卓凡的声音,旺察氏却听的清清楚楚,她立即住口,转过头来。
“恕我眼拙,”关卓凡说道,“这位夫人,你到底是?……”
旺察氏还未张嘴,人群中就有人高声喊道:“她是肃顺的小妾!”
啊……
关卓凡心头,微微一震,偏转头,看向郭嵩焘。
郭嵩焘微微颔首——一旁的司官,刚刚向他报告了这一家子的来历。
嗯,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我觉得这个旺察氏面善呢——我还真是见过她!
祺祥政变,肃顺是关卓凡亲自带兵拿下来的,和肃顺一同被捕的,是他带出京来的两个宠妾,这个旺察氏,应该就是两妾之中、年纪较轻的那一个了。
当时,两个姨太太的表现,很不相同:年纪略长的一个,只会哀哀哭泣;年纪较轻的一个,却是满脸的倔强不服,连声发问,“我们老爷,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个不服气的,就是旺察氏。
嗯,肃顺的妻子早故,两个儿子,都是姨太太生的——一人生一个,眼前的两个少年,年少的一个,是旺察氏所出;年长的一个,是另一个姨太太所出。
“这么说,”关卓凡缓缓说道,“这两个孩子,大的是征善,小的是承善了。”
旺察氏没有想到,轩亲王居然晓得、记得两个孩子的名字,连忙说道:“是,是!征善、承善,快给轩三叔磕头!”
两个少年又一次磕下头去。
“好了,好了,”关卓凡说道,“可以了!请起来罢!”
顿了一顿,“有什么话,咱们进去说——肃顺的事情,不是顾问委员会可以自专的,你不要怪他们。”
“我也没有怪他们,我只是……”
“进去说话罢!”关卓凡打断了她的话头,“来人,扶他们起来,带他们进去!”
说罢,关卓凡向郭嵩焘点一点头。
郭嵩焘会意,伸手一让,关卓凡向两边的人群拱一拱手,拾步上阶,进了顾问委员会的大门。
轩亲王莅临视察,顾问委员会这里,本来有一个和外务部一样的基本的迎接的礼仪,为了这场意外的变故,免掉了。
*
第一九三章 王爷容禀()
进了大门,关卓凡对郭嵩焘说道,“筠仙,咱们先见一见肃豫庭的如夫人和孩子,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其余的事情,等见过了她们娘儿仨,再说吧。”
郭嵩焘一愣,倒不是因为轩亲王要接见旺察氏母子,而是轩亲王提及肃顺的时候,用了“肃豫庭”的称呼——“豫庭”是肃顺的号,肃顺、端华、载垣“三凶”伏法之后,朝野提及肃顺,或者直呼其名,或者称其“肃六”,不论台面上、还是私底下,都极少有人称呼肃顺字号的。
还有,“如夫人”,也是比较客气的说法。
遥想辛酉之年,就是眼前的这位轩亲王,亲手拿下“肃豫庭”的,郭嵩焘意有所动,连忙说道:“是,谨遵王爷的均谕!”
顿了顿,“请王爷的示,就在我的内签押房见,如何?”
“很好。”
旺察氏一进屋子,见关卓凡居中坐在上首,郭嵩焘则坐在下首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她立即转头,将身后的征善、承善拉了过来,“快,给轩三叔磕头!给郭大人磕头!”
这是第三次“给轩三叔磕头”了,不过,“轩三叔”固然可以居之不疑,“郭大人”却不好安坐受礼。
论品级,郭嵩焘一品大员,闲散宗室呢,不过赏戴四品顶戴,赏穿四品武职补服,彼此天差地远;征善、承善兄弟俩又是“罪属”,不过,他们既未逐出玉牒,就算天潢贵胄,且并非顾问委员会的职官,不是郭嵩焘该管,这个礼,实在不好受他们的,眼见拦已是拦不住了,郭嵩焘只好站了起来,侧过身子,避了开去。
“好了,”关卓凡说道,“起来吧,不要再行礼了——”
微微一顿,“虽说‘礼多人不怪’,可总是这么起起伏伏的,就不大好说话了。”
轩亲王的口气十分温和,面上还带着微笑。
旺察氏福了一福,“是!谢王爷!”
直起身子,对征善、承善说道,“看,轩三叔对你们小哥儿俩多好!还不赶紧谢过轩三叔!”
于是,两个少年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关卓凡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了,不过,语气依旧温和,“夫人请坐吧。”
旺察氏一愣,随即赔笑说道:“王爷面前,哪儿有我坐的道理呢?”
“征善、承善两个,”关卓凡说道,“辈分低,年纪小,就站着说话好了,你的身份不同,还是请坐吧!”
旺察氏这才确定,轩亲王并不是假客气,心头跳了一跳,又福了一福,低声告了个罪,才在右首边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过,脊背没有靠在椅背上,斜签着身子,双手拢膝,微微的垂着头,规规矩矩的,较之方才那副“豁了出去”的泼辣模样,判若两人。
关卓凡这才看清,旺察氏、征善、承善娘儿仨,穿的都是棉布的衣裳,虽然除了膝盖,别的部位都干干净净的,却早已浆洗的发白了,承善的袍摆,还打了一个小小的补丁。
如此穿着,两个少年腰间的“黄金带”,便显得异常扎眼了。
看上去,两条“黄金带”都是新崭崭的——可知,平日里是极少扎用的。
年纪较长的征善也好,年纪较小的承善也好,生的都很清秀,承善的模样,明显是随母亲的,征善大约亦然——都没有多少肃顺的影子。两个少年站在一起,若不加说明,必定有人以为,他们是一母同胞。
不过,这小哥儿俩,眼下却都是一副瑟瑟缩缩、拘束得手脚不晓得往哪里放的样子,加上寒素的衣饰,叫人实在难以把他们同“黄金带”所代表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关卓凡不由暗暗感慨了。
想当年,他们两个的父亲,是何等样熏天的势焰?今日之前,关卓凡从没有见过征善、承善兄弟俩,不过,想象的出来,那个时候,他们两个,必是多少人当做凤凰一般的捧着、供着的!
如今呢?
荣枯之辨,不过如是。
就是旺察氏,别看好像多么泼辣、多么“豁的出去”,可是,也不是当年那个直面如林刀枪、亢声“要说法”的女人了,关卓凡留意到,旺察氏细白的手指,紧紧的捏着自己大腿接近膝盖的部位——这是十分紧张的表现。
关卓凡想起了一个传说来:在热河的时候,肃顺的一个宠妾,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家老爷的势,在圣母皇太后跟前,言语之间,颇不礼貌。以慈禧的身份,自然不可以同臣子的姨太太口角,只好暂时咽下了这口气,但是,从此更加恨肃顺入骨了。
这个传说,未知真假,深宫之中的圣母皇太后,怎么会跟臣子的小妾有所交集呢?关卓凡从来没有就此向慈禧求证过,想来,如果真有其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宠妾,不会是征善的母亲,十有八九,就是眼前的旺察氏了。
“你方才说,”关卓凡开口了,“家里目下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微微一顿,“何以至此?我记得,当年带队查看肃顺家产的,是文博川,他对你们家的管家,是有交代的,嗯,大致是这么一句话——”
说到这儿,指了指征善、承善,“‘他们小哥儿俩的东西,可以尽量带走’——对吧?”
“是!王爷说的不差!”
旺察氏用力的点了点头,“这是文中堂菩萨心肠!高抬贵手,许两个孩子带一些细软出去,变卖度日!”
“高抬贵手”的说法,不伦不类,不过,自然没有人跟她纠缠这些细节。
“当时,”关卓凡说道,“你们是带了两个大箱子出去的——嗯,彼时,两位如夫人都不在现场,不过,这个事情,该属实吧?彼时,时间仓促,不容细细挑选,自然尽量拣值钱的东西拿,两大箱子的细软,精打细算,本该有十几二十年的日子好过,怎么不过五、六年的光景,就河落海干了?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啊?”
“王爷容禀!”旺察氏很认真的说了句“戏词”,“文中堂菩萨心肠,两大箱子细软的事情,铁定是属实的,可是,不敢欺瞒王爷,这么些年,我们娘儿几个,由头至尾,都没有见过这两个大箱子!”
*
第一九四章 背主()
关卓凡大出意外。
征善、承善两兄弟被赶出劈柴胡同的府邸的时候,带走了两个大箱子,此事众目睽睽,绝无虚假,旺察氏却说,“这么些年,我们娘儿几个,由头至尾,都没有见过这两个大箱子”——岂不可怪?
还有,也是更重要的,带队抄肃顺家的是文祥,交代肃府管家“他们小哥儿俩的东西,可以尽量带走”的,也是文祥,则此事之出入分寸,如果拿捏的不好,便可能影响文祥的清誉!
关卓凡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声音也变的冰冷了:“你的话出奇!征善、承善两兄弟,并非分府别居,查看家产,本该抄的一干二净,一个铜板,也没有给‘罪属’留下的道理!许你母子带走若许财物,这是朝廷法外施仁!是穆宗毅皇帝和两宫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你却说什么‘由头至尾,都没有见过’?看来,外头的人说你‘胡搅蛮缠’,还算是客气的了!”
“朝廷法外施仁”、“穆宗毅皇帝和两宫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一说,轻轻巧巧的,关卓凡就将文祥可能要负的责任,推到了“朝廷”以及“穆宗毅皇帝和两宫皇太后”的头上。
轩亲王突然作色,征善、承善两个年轻人,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晓得,要不要跪了下去?
旺察氏却晓得关卓凡误会了,她是极机警的一个人,立即站起身来,微微一福,说道:“王爷误会我的意思了!文中堂真正是菩萨心肠!那是没的说的!朝廷的恩典,也真正是天高地厚!可是,我们家的那个管家,却不是个东西!”
管家?
关卓凡隐约猜到了几分,他放缓了语气,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王爷容禀!”旺察氏再来了句“戏词”,“我们家那个管家,叫做乌大,抄家的时候,我和征善的额娘,都还圈着;征善、承善两个,都还小——承善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弄不清楚,还以为一大群人进府里来,是要唱戏呢!”
微微一顿,“那两大箱细软,自然由头至尾,都是乌大经的手,我说‘这么些年,我们娘儿几个,由头至尾,都没有见过这两个大箱子’——不是虚言!王爷面前,我可不敢信口开河!”
“你是说,”关卓凡说道,“你和征善的母亲,得脱缧绁之后,这些财物,还是放在乌大处,由他把持、处置,你们两位如夫人,一直没有真正经过手,甚至……见都没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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