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何步云,”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我就会这么干。”
“嗯,有道理……”
“何步云失节事敌,罪不可恕!”文祥叹了口气,“不过,我多少也要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顿了一顿,“论气节,何步云当然比不得奎英、福珠凌阿两位!这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无论如何,不至于受阿古柏的‘贿买’!彼时,喀什汉城,坚守半年之后,已经弹尽援绝——唉,其实还不止,‘援’,是从头到尾都不可能有的,谈不上什么‘绝’不‘绝’!”
再顿一顿,“何步云出降之时,喀什汉城已陷落在即,如果他坚持不降,城陷之后,阿古柏必定屠城,则朝廷在南疆的最后一脉,就彻底断绝了!”
说到这儿,转向关卓凡,“所以,王爷,我以为,何步云虽然罪不可恕,却是其情可悯,如果他果然反正,是不是……可以贷其一死?”
“可以!”
关卓凡点了点头,“博川‘最后一脉’说得好!我也是这么说的——出兵之前,函件往来,我不止一次叮嘱左季高和展克庵,暂不必介意喀什汉城守军失节一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保全这支‘朝廷在南疆的最后一脉’!”
顿了顿,缓缓说道,“该给什么处分,那是把他们救了下来之后,咱们自己人的事儿。”
“是!”文祥说道,“王爷睿见!”
“王爷也不必太过担忧,”曹毓瑛说道,“我看,能够坚守喀什汉城半年之久,又把阿古柏‘敷衍’的这么好,这个何步云,也不是无能之辈,他如果反正,必然是要先和展克庵搭上线儿,谋定而后动的。”
“嗯。”
“唉,”许庚身叹了口气,“都是阿古柏的妃子——如果毒死阿古柏的,不是那个‘热娜古丽’,而是何步云的女儿,该有多好?”
这可真是神论——不晓得该如何置评?
谈过了喀什汉城的安危,便进入今日会议的正题。
“正题”有三个:左宗棠、西北治理、新疆设省。
这三个题目,又是彼此关联的。
第一个题目“左宗棠”,是说,新疆乱平之后,该派左宗棠个什么差使?
左宗棠若回内地任职,两种去处,一是中枢,一是地方。
若是地方,以他敉平甘肃、新疆回乱的偌大功勋,只有两个位子可以安置:一个是直隶总督,一个是两江总督,略次一等的两广、湖广,对于左宗棠今日之身份、地位来说,都嫌低了些。
可是,督直的是曾国藩,是动不得的;督江的赵景贤,虽然还是“署理”,不过,已经内定,一过年,就要“真除”。大伙儿都晓得的,两江是轩亲王视之为根本的地方,好不容易请曾涤生腾出了位子,绝不会再让了出来,交给左季高的,因此,也不必考虑。
地方上,既没有合适的去处,那就只好中枢了——延左季高入军机。
一想到,从今往后,今天这样的会议,与会人士中,会多出一个左季高来,大伙儿的头,就有些大了。
“中枢的职责,”曹毓瑛微笑说道,“是燮理阴阳,调和将帅,左季高一向是被‘燮理’、被‘调和’惯了的,他那个脾气,请他去‘燮理’、‘调和’别人,只怕——”
说到这儿,转向郭嵩焘,“筠翁,你和左季高,是最熟的,你说呢?”
郭嵩焘微微的摇了摇头,说道:“季高能不能燮理’、‘调和’别人,我也说不好,不过——”
顿了一顿,“如果季高也在这间屋子里的话,必定声震屋瓦,由头至尾,莫说咱们几个了,就是王爷,也不见得能插得进去话。”
大伙儿都会心的笑了起来。
“真是这么回事儿!”许庚身说道,“我想起左季高进京陛见的那一次——”
微微一顿,“嗯,恭亲王设宴,军机全班作陪,席上,左季高逸兴遄飞,从赵翁孙讲到班定远,从两汉讲到隋唐,又大谈本朝事迹,圣祖仁皇帝三征准格尔,高宗纯皇帝之平准、平回,等等。整间屋子,就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谁插不进嘴去,他又中气充沛,真正是筠翁说的‘声震屋瓦’!我不晓得王爷、博公、琢如几位何如,我是……听得脑仁都疼了!”
关、文、曹三人都笑了,文、曹二人说道:“彼此,彼此!”
“其实,”郭嵩焘说道,“如果只是两个人面对面,季高还好——你一句,我一句,彼此都能说话;可是,不晓得为了什么,人愈多,他的话愈多,而且还爱抢话,谁的话都抢——上官的话,也照抢不误。”
顿了顿,“若是正经会议,那就更加不得了了!”
*(未完待续。)
第一一二章 雄图王化,端赖柱石()
“是,”曹毓瑛微笑说道,“如果再扯到李少荃,那就是更加、更加的不得了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在人前批评李鸿章和淮军,确实是左宗棠的一大爱好,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见识过的。
“左季高的这件‘雅好’,”文祥微微摇头,“真不晓得叫人该如何置评?左季高如果进了军机,‘燮理阴阳’、‘调和将帅’,第一个‘燮理’不来、‘调和’不来的,大约就是李少荃了。”
“何止‘燮理’不来、‘调和’不来?”许庚身说道,“我看,李少荃上折告病致仕,都是有可能的!”
“唉,”关卓凡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左季高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爱出风头、言大而夸,叫人头疼。”
“爱出风头”、“言大而夸”,既是的评,也是定评,此评既出于轩亲王之口,则左宗棠的不宜进军机,就是确定了的。
左宗棠内调,地方上既没有合适的位子,又不宜进军机,那么,就是说,左宗棠不能内调。
“我曾经给左季高写信,”关卓凡缓缓说道,“说,仗打完了,人心的效顺,却不过刚刚开始,西北的王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非二、三十年不能见功,这是华夏的千秋大业,遍顾天下,除了季翁,我还能托付给谁呢?”
几个大军机相互以目,微微颔首,彼此默喻。
“左季高的回信,”曹毓瑛说道,“嘉言傥论甚多,王爷不忍掩其美,流布于外,其中一句,可谓黄钟大吕——”
顿了一顿,微微提高了声调,“‘何须东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门关!’”
“好个‘何须东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门关’!”文祥赞道,“闻之有金石之音!”
“季高大才斑斑,又素以经营西北为平生志愿,”郭嵩焘说道,“王爷以此相托,可谓得人!”
“筠仙说的好!”关卓凡说道,“‘大才斑斑’者不乏其人,‘素以经营西北为平生志愿’者,也未必就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但是,二者兼于一身,遍顾满朝朱紫,实话说说,却只有左季高一人了!”
方才,为了把左宗棠挡在中枢之外,不能不拿他的“爱出风头”、“言大而夸”,踩他一踩;现在,为了把左宗棠留在西北,一转头,又对左宗棠大肆吹捧,这个,嘿嘿。
不过,虽然是吹捧,却也是实情。
“大才斑斑”、“素以经营西北为平生志愿”二者兼于一身的,中国之大,未必仅左宗棠一人,可是,再加上一个“朱紫”——即有足够的威望和资历的大员,三者并兼,除左宗棠外,就真的不做第二人想了。
因此,吹捧归吹捧,并没有人听着不服气。
轩亲王的言下之意,清清楚楚:左季高既然“大才斑斑”,“素以经营西北为平生志愿”,同时,本人也有“何须东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门关”的表示,那便没什么可说的,这个,就请他留在西北吧!
“最紧要的是,”关卓凡说道,“咱们经营西北,这个‘经营’——”
说到这儿,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要彻彻底底的换个思路了!之前历朝历代——也包括本朝,经营西北,说一千,道一万,都还存着一个‘西北为化外之地’的意思,用的还是‘羁縻州’的办法,时至今日——”
微微一顿,“这个‘意思’,这个‘办法’,要彻彻底底的改过来了!”
几位大军机,凝视着关卓凡,等待下文。
“当然,”关卓凡说道,“以前没有电报、没有铁路,也没有连珠枪、后膛炮,西北遥远辽阔,不‘羁縻’,亦不可得。现在不同了!电报、铁路、汽……呃,汽船,还有,连珠枪、后膛炮,都有了!所以,经营西北,再不能以‘羁縻’为满足,要视西北、内地一例,要叫西北,不但归于版图,还要真真正正,归于王化!”
真真正正,归于王化。
几位大军机,皆怦然心动!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关卓凡说道,“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有深孚众望、文武兼修、德才兼备的柱石之臣,长期坐镇西北,统筹安排,指挥督办——拿句《西游记》里的话来说,就是要有个人,做西北的定海神针!”
顿一顿,“还有,西北贫瘠,所谓‘经营’,所谓‘王化’,其实是筚路蓝缕,胼手砥足,开创局面——实话实说,这是一件苦差事!这位‘柱石之臣’,得愿意吃苦、能够吃苦!而且,不是吃一、两年的苦,而是吃至少一、二十年的苦!”
这段话,既十分实在,也十分深刻,尤其是“愿意吃苦、能够吃苦”八字——
譬如,拿曾国藩、李鸿章师弟来说,同为“深孚众望、文武兼修、德才兼备”,曾国藩就做不来这个“坐镇西北”的“柱石之臣”,除了对西北的军事、政治、地理的研究、认识,比不上左宗棠之外,曾国藩就算“愿意吃苦”,也做不到“能够吃苦”——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已吃不住西北的风沙了。
另外,曾国藩心气已衰,没有“再立新功”的欲望了。
至于李鸿章,正值壮年,身体状况是“能够吃苦”的,可是,他自认军功已足,已根本不再“愿意吃苦”了。
另外,“德才兼备”四字,能不能放在他身上,也很可疑。
只有左宗棠,既“愿意吃苦”,也“能够吃苦”。
“所以,”关卓凡轻轻叹了口气,“就算左季高没有什么‘爱出风头’、‘言大而夸’的毛病,我也得请他留在西北——西北今后一、二十年,实在少不得此人!”
这是更加公允的说法,几位大军机,一齐点头。
不过,想叫人家留在西北吃苦,就得给人家合适的名义——左宗棠不在乎服御饮馔享用,但是,功勋名衔地位,他可是十分在乎的。
“我想,”关卓凡说道,“第一,挂了起来的那个‘协办’,该给左季高了。”
两个协办大学士,一个是文祥,另一个,一直空着——所谓“挂了起来”。朝野上下,都有默喻,这其实是一个“留待勋臣”的“赏格”,而这位“勋臣”,除了正在西北用兵的左季高,不做第二人想了。
因此,轩亲王此说,自然无人异议。
“第二,”关卓凡说道,“左季高的伯爵,该晋侯爵了。”
“好!”
郭嵩焘第一个赞成,他拈须笑道:“不但拜相,而且封侯!人臣的极峰功名,左季高都有了!”
郭、左恩怨纠葛数十年,但是,在拜相封侯一事上,郭嵩焘却是真心为老友高兴的。
“左季高对曾涤生、李少荃师弟,”曹毓瑛微笑说道,“一直心结难解,现在,既拜相,又封侯,勋业地位,压过李少荃,直追曾涤生!我想,这一回,左季高心里头的这个疙瘩,终究该消解掉了吧?”
郭嵩焘呵呵一笑,“琢如如是说,我亦以为然!”
关卓凡笑了一笑,说道:“第三,陕甘总督一职,不足尽状左季高职责之重,嗯,要替他换一个名目了。”
除了“不足尽状左季高职责之重”之外,陕甘总督,名义上算是“二等总督”——逊直隶、两江一等,和两广、湖广相等,可是,陕甘的出息,比两广、湖广差的太远了,陕甘总督一职,责任虽重,地方却苦,在官场中的分量,其实比不上两广、湖广,左宗棠以“爵相”的身份,出任陕甘总督,颇有头重脚轻之嫌。
“王爷托付西北于左季高,”文祥说道,“这个‘西北’,自然是包括新疆的。新疆设省,左季高的‘陕甘总督’,是不是可以加一个‘新’字,改为‘陕甘新总督’?”
“‘陕甘新总督’?”关卓凡一笑,“十大总督之中,这可是唯一的‘三字总督’了。”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三章 英雄所见,天辽地阔()
十大总督,直隶、两江、湖广、两广、闽浙、云贵、四川、河运、漕运,再加上陕甘。如果陕甘改为“陕甘新”,那么,“陕甘新”确实就是唯一的“三字”总督了。
文祥也是一笑,说道:“两个字还是三个字,可以再斟酌,譬如,叫‘西北总督’?定规下辖陕西、甘肃、新疆三省,就是了。”
西北总督?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照我原本的想法,行政区划上头,新疆并不必定归陕甘总督管理的——最好能够自立,新疆自设一个总督,也不是不可以的。”
啊?几个军机大臣都微微愕然。
“不过,”关卓凡说道,“我这个‘原本的想法’,算是个……嗯,‘长远的想法’。新疆的‘自立’,至少是一、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建省之初,犹如婴儿呱呱落地,爬还不会爬呢,自然无以自立!”
顿了一顿,“再者说了,‘西北一盘棋’,这一盘棋,执子主弈的那一位,又是左季高,所以,将新疆划归陕甘总督管理,是必须的,也是……合适的。”
轩亲王“婴儿呱呱落地”、“西北一盘棋”、“执子主弈”的说法,给几位大军机以很深的印象,同时,大伙儿也听出来了:轩亲王的规划中,“陕甘新”合在一起,不论时间长短,总还是一个权宜之计,今后,新疆总是要和陕甘分开来的。
什么时候“分家”?大致也猜的出来:如果一切正常,应该就是左季高离任的时候了。
“至于陕甘总督的‘陕甘’,该改作什么……”
关卓凡略作沉吟,“嗯,博川方才说的‘西北总督’,我觉得挺好的,名实相副,就叫‘西北总督’吧!”
“‘西北总督’,好!”曹毓瑛含笑说道,“合陕、甘、新三省于麾下,比肩直隶、两江,左季高可以意气风发了!”
关卓凡一笑,说道:“合在一起有合在一起的好处,可是,合在一起也有合在一起的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新疆太大、太远了!”
说罢,站起身来,走到角落里的一个大立柜前,拉开柜门,取出一卷地图,走回来在桌子上摊开了,文祥、许庚身两个,帮着用镇纸压实四角。
“各位请看——”
关卓凡的手指,虚虚的点在陕西的西安府,然后左移,斜斜的划了上去,一直到乌鲁木齐的迪化,停了下来。
“‘西北总督’的治所,”关卓凡说道,“不论设在陕西的西安,还是设在甘肃的兰州,距离迪化,都是天长地远——”
微微一顿,“西安不说了,如果‘西北总督’以兰州为治所,各位请看,兰州距离迪化,比距离京师,还要远!”
新疆的大,新疆的远,大军机们没有不晓得的,可是,地图摆在眼前,细细比较轩亲王说的两段距离,还是不由的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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