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本稻拎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她放下皮箱,向关卓凡福了一福,关卓凡点了点头,二人都未说话。
行过了礼,楠本稻便拎起皮箱,再向关卓凡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跟着玉儿,进入了寝卧的里间,留下关卓凡一个人在寝卧的外间等候。
慈禧哭得容颜惨淡,鬓发蓬乱,玉儿替她抹净了脸,重新梳拢了头发,又换过了一件袍子——原来的那件袍子,胸襟、袖口,都被泪水湿透了,穿不得了。
都拾掇清爽了,楠本稻上前,替慈禧把了脉,又打开小皮箱,取出听诊器,前胸后背,替慈禧细细的“听诊”。
前前后后折腾了差不多两刻钟,玉儿和楠本稻才从里间出来。
“启禀王爷,”楠本稻轻声说道,“圣母皇太后只是情绪激动,没有什么妨碍的,王爷放心好了。”
她的汉语,已经非常纯正,听不出任何口音了。
关卓凡微微舒了口气,说道:“好,先生费心了。”
楠本稻和玉儿两个,福了一福,正待退出,楠本稻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说道:“哦,对了,王爷臂上的伤,差不多到了该换药的时候了,入觐之后,请王爷派人传我,我来替王爷换药。”
关卓凡微微一怔。
他其实是带了医生随行的,倒不为他自己,而是此次天津之行,还有母后皇太后和七福晋,必须事事周全。不过,正因如此,医生没有跟着他,而是跟着后头的慈安。关卓凡原本打算,从官港行宫出来后,回小站军营换药的,不想楠本稻主动提了出来,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图林他们给她打了招呼?
“那……就有劳先生了。”
“不敢当,”楠本稻微微颔首,“这原是我的本分。”
由始至终,她的视线,没有和关卓凡正面交集过。
楠本稻和玉儿出去了,关卓凡暗暗吸了口气,走进里间。
慈禧坐在“贵妃椅”上,两只手绞在一起,臻首低垂。
就这么不足两刻钟的时间,关卓凡觉得,圣母皇太后经已清减了整整一圈儿。
这当然是错觉。不过,面前的女人,雨后梨花,孑孑孤坐,确实显得娇弱不胜、楚楚可怜。
关卓凡在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
“流言不过是流言,”他温言说道,“嘴长在人家头上,咱们也封不住——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太后何必如此介怀?”
顿了一顿,“前头的揭帖案,形诸文字,情形其实更加嚣张,可是……可能增减太后之一毫一发?”
慈禧还是微微的低着头,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这两件事儿,是不一样的。”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事实上,慈禧说的对,这两件事,确实是不一样的。
“还有,”关卓凡微微放低了音量,却加重了语气,“流言归流言,太后的……情形,别人不晓得,难道臣……也不晓得?所以,相信不相信之类的话,从今以后,请太后再也不要说了。”
慈禧苍白如纸的脸庞,漾出了淡淡的红晕,过了片刻,轻轻的“嗯”了一声。
寝卧之内,一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开口了:“这里边儿,必定是有……阴谋的。”
她的声音很轻,关卓凡却微微一震。
您说的不错,这里边儿,确实是有阴谋的。
关卓凡没有接话。
“我觉得,”慈禧微微的咬着牙,“十有八九,是……‘东边儿’搞的鬼。”
关卓凡又是微微一震。
“太后……何以云之?”
“宫人‘验身’,是你亲自主持吗?”
“自然不是,”关卓凡说道,“这种事情,怎么能由外臣主持?”
“这就是了!”慈禧说道,“穆宗皇帝的‘杨梅’,必定是被哪个宫人‘过’过去的,十有八九,‘东边儿’明明查了出来,却不告诉你!”
关卓凡明知故问:“不告诉我?怎么会呢?”
“唉,你想啊,如果查了出来,穆宗皇帝的‘杨梅’,真的是被哪个宫人‘过’过去的,这宫闱不肃、致穆宗皇帝龙驭上宾的责任,‘东边儿’担的起吗?哼,到时候,她还能不能做这个‘母后皇太后’,都不好说了!”
嘿。
人同此心啊。
如果穆宗的“杨梅”,被断定是过自生身父母的话,您这个“圣母皇太后”,能不能坐下去,一般的“不好说了”呀。
“所以,”慈禧继续说道,“无论如何,她都要替自己开脱!查了出来,也说没有查出来!——这还不够,还得想法子,把屎盆子往别人的头上扣!”
您的意思,这个“流言”,是母后皇太后造作出来的喽?
嘿嘿,您可是太看得起您的这个姐姐啦。
“臣以为,”关卓凡微微苦笑,“母后皇太后,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慈禧不吭声。
“当初,替宫人‘验身’,”关卓凡说道,“是臣提出来的。不过,太极殿、长春宫执事的宫人,并非都是未出阁的黄花姑娘,也有已婚已育的,这班人也要‘验身’——这个,可是母后皇太后提出来的。”
微微一顿,“哦,对了,喜儿也要‘验身’——这个,也是母后皇太后主动提出来的。”
慈禧轻轻“哼”了一声:“乔张做致,做戏做全套,有什么稀奇?——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
“可是,”关卓凡缓缓说道,“母后皇太后毕竟不是圣母皇太后。”
顿了一顿,“臣……有一句说一句,若论睿智聪敏、心思缜密、杀伐决断,三个母后皇太后,也不及圣母皇太后的。”
这个话,不晓得是褒是贬?慈禧又不吭声了。
“至于这个谣言,”关卓凡说道,“太后明鉴,大约更不是母后皇太后有本事造作出来的。”
“那……会是什么人造作出来的呢?”
“臣的手上,”关卓凡说道,“并无明证,不好指名道姓。可是,太后也晓得的,暗地里,伺机而动者,何止一人?不然,前头的揭帖案,是怎么来的?”
揭帖案?你的意思是……
“还有——”关卓凡继续说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慈禧微微一怔,“你是说……老七?”
关卓凡不说话了。
“老七确实昏聩!我,我恨不得……”
此刻的慈禧,确实是恨极了奕譞,恨不得一把将他从北京抓了过来,摁在地上,狠狠的抽他的大耳刮子:亏你还是我的妹夫!亏我一向把你当成……我的人!
可是——
“可是,”慈禧犹疑的说道,“老七为人做事,一向糊里糊涂,这个脑筋——他未必能有吧?”
关卓凡一声冷笑:“他那位五哥,为人做事,更加糊里糊涂,不也弄出来一个揭帖案?”
“这……”
“朴庵‘一向糊里糊涂’不假,至于‘这个脑筋’嘛——”
关卓凡又是一声冷笑,“他没有,他下边儿的人,未必就没有!他都做了些什么,臣还没有来得及回给太后知晓呢!”
慈禧心中一寒:是啊,之后,一定还发生了许多事情,有的事情,一定非常严重——他甚至都怀疑是老七派人刺杀他的了!
想到这儿,轻轻的“嗯”了一声。
“母后皇太后那儿,”关卓凡说道,“臣不说别的,只说她说过的一段话——这段话,是母后皇太后对七福晋说的,臣冒昧,先替七福晋向太后回禀了,七福晋入觐之时,太后可以向她求证。”
“她……说了什么?”
“母后皇太后说,”关卓凡说道,“‘不管嗣皇帝是哪个,也不管她做过什么,圣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叶赫那拉。杏贞!”
慈禧心头一颤。
“还有,”关卓凡继续说道,“嗯,‘有我就有她!你放心,她不做圣母皇太后了,我也就不做母后皇太后了!’
“东边儿”居然说过这样子的话?
太出乎意料了!
慈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
“臣要劝一劝太后,”关卓凡说道,“这个,俗话说的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如此,姊妹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位皇太后,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都是不能够……闹生分的。”
慈禧默然半响,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也许是我……遭逢大变,一时之间,想的太多了一些……”
顿了一顿,“宫人验身,毕竟只查了长春宫、太极殿,穆宗皇帝那个性子,得了空儿,就到处闲逛的,或许,在别的哪个宫里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也说不定……这也看不住的……紫禁城那么大,那么多宫人,也不可能一一查清楚了……”
无论如何,还是扣死了一点:穆宗的“杨梅”,是在宫里边儿沾染上的。
“这也看不住的”,貌似是为慈安缓颊,可是,这句话轻飘飘的,一点儿分量也没有——真要“看”,绝没有“看不住”的道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慈安失职。
还有,“或许,在别的哪个宫里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紫禁城内,长春宫、太极殿之外,穆宗最爱去的两处地方,一是慈安的钟粹宫,一是丽贵太妃的永和宫。
关卓凡心中,一声叹息。
但他不能怪慈禧,现在的慈禧,犹如一个落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是一根稻草,只要能把“杨梅”的恶名儿从自己身上揭下来,不论甩到谁身上,她都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关卓凡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的神情告诉慈禧,对她方才的这一番譬解,他是不大以为然的。
慈禧暗暗的提了提气。
“你坐……”
关卓凡坐了下来。
“我的冤枉,”慈禧的声音,微微发颤,“没有谁比你更清楚的了……”
说到这儿,咬了咬嘴唇,向着关卓凡,颤巍巍的伸出手来。
在情在势,刚刚坐下来的关卓凡,不能不站了起来,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慈禧的手,柔软滑腻,可是,冰凉冰凉的,而且,微微的颤抖着。
刚刚生产不久,较之怀孕之前,慈禧其实丰腴了一整圈儿,然而,握着她的手,关卓凡的感觉,却刚好相反,掌握中的女人,娇小单薄,似乎自己一松手,就会——
唉,我也说不清楚,就会什么?
“卓凡,”慈禧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中,泪光莹然,“你……一定要替我洗刷啊!”
关卓凡的心,颤动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慈禧的这个样子:风雨过后的面庞上,除了哀哀的求恳,还有掩饰不住的恐惧、惶惑以及……希冀。
她唯一的希冀。
正是这“唯一的希冀”,置她于如斯恐惧、惶惑之境地。
太讽刺了。
那种对自己的深刻的厌恶,又一次从关卓凡的心底冒出来了。
他吸了口气,“臣……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四个字,不能让慈禧真正放下心来。
“卓凡,不是‘尽力而为’,是……‘一定’、‘一定’啊!”
关卓凡感觉到,慈禧的手,正在不由自主的使着劲儿。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慈禧的话,带出了哭音,“我这辈子,就没有法子,从这个官港行宫……走出去了!……”
我这辈子,就没有法子,从这个官港行宫走出去了……
这——
这不就是我这个始作俑者最初设定的目的吗?
真的是太讽刺了!
“是,”关卓凡极艰涩的说道,“臣……一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情,异常沉重。
他自己也不晓得:我是真答允了慈禧呢?还是又对她撒了一个新谎?
再者说了,这种事情,如何“洗刷”?
水已经泼出去了——还是脏水!如何才能够收的回来?
覆水难收。
“卓凡,”慈禧试探着说道,“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你看着……可不可行?”
之前,即便在两人最浓情蜜意之时,慈禧同关卓凡说话,也没有用过这种口气。
“请太后训谕。”
“那个禄儿,怎么说,身子都是破了的,你看,能不能……”
我就知道,你会打禄儿的主意。
一个小宫女的死活,在慈禧眼里,自然如同蝼蚁之生灭,可是,关卓凡却不愿自己的手,染上真正的无辜者的鲜血。
禄儿是真正的无辜者,而慈禧,虽然也是“无辜”的,但就如关卓凡自辨的那样,她是上位者,在权力的游戏中,没有谁是真正的无辜者。
“我晓得太后的意思,”关卓凡平静的说道,“不过,晓得禄儿‘验身’结果的人,不在少数,除了太医,还有内务府的人——经了内务府手的事儿,哪有一件是保得了密的?”
顿了一顿,“最关键的是,禄儿无辜,母后皇太后也是晓得的。”
慈禧默然。
“骤然变更前议,臣恐怕……会引起更多、更大的猜疑。”
“那……”
“这个事情,不能草草而行,太后且宽厪虑,容臣细细斟酌,谋定后动。”
说到这儿,关卓凡轻轻吁了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既领慈命,必定全力以赴,请太后……放心。”
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哎哟,这个话,太动听了!
“好,好,”慈禧的眼中,放出热烈的光芒来,“我放心,我放心!”
唉,也不晓得,您是不是真的“放心”?
反正,我自个儿,是不大放心的。
*(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正中下怀,顺水推舟()
“老七昏聩,胡说八道,那,会议上……别的人呢?”
得了关卓凡的“承诺”,慈禧的心,虽然略略安定了些,但说到“别的人”三个字的时候,声音还是难以自控的微微颤抖着。
“臣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关卓凡说道,“截住了他的话头,没容他在这上头敷衍开去,别的人,也就无从置喙了。”
“啊……”慈禧不由自主,以手抚胸,同时,轻轻的吐了口气。
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呃,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是怎么……”
“方才,”关卓凡微微一笑,“太后不也以为,朴庵只是在指责太后,对穆宗毅皇帝的‘天花之喜’,未能早作绸缪,预为之备,有失职之嫌吗?”
“哦,我明白了……”
“臣说,”关卓凡说道,“‘天花’为胎毒所蕴,受之于天,非人力所可勉强!——大行皇帝冲龄之时,若种了痘,今日固然或可免天花之劫,可是,‘种人痘’,极其麻烦,极其危险,大行皇帝为文宗显皇帝之独子,大清帝统之系,替大行皇帝‘种人痘’,万一有不虞甚至不讳之事,岂非致千古之憾?如何可以轻试?哪个敢于轻试?”
顿了顿,“所以,大行皇帝‘天花之喜’,乃系天意,圣母皇太后何辜之有?吾甚不以醇郡王之说为然!”
“嗯。”
“不过,这个话头虽然截住了,可是,关于嗣皇帝的择立,却不能不顺着朴庵的意思,即刻开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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