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在信中说,近日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空儿,待一切安排妥当了,自然马不停蹄,一路飞奔,投入圣母皇太后的怀抱。
呃……好吧,轩亲王的原话,并没有“投入圣母皇太后的怀抱”这一句,不过,嘿嘿,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了。
慈禧看了,大大一愣。
文字虽然甜蜜缠绵,但是——
他是真忙到脱不开身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玉儿和李莲英两个,都在一边儿替慈禧开解。
玉儿说道:“主子想的太多了!轩王爷忙起来什么情形,别人不晓得,主子还不晓得?那是连轴儿转!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儿,有什么稀奇?”
李莲英说道:“是啊!再者说了,往返天津一趟,怎么也得……六、七天的光景吧?——除非,王爷到了,主子叫他喝口水,就往回赶!嘿嘿。王爷总领机枢,一口气儿出京六、七天,那不得‘一切安排妥当’了,才能成行?唉,哪儿能主子今儿见召,明儿他就颠颠儿的上路呢?”
说的都有道理,慈禧虽然难掩心头的失落,可是,没有再说什么了。
那就等吧。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慈禧终于忍不住了,直捅捅的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啊?能给个准日子吗?
回答是:尽快,尽快。
就是说,没有“准日子”。
这……可就不大对劲了。
李莲英和玉儿,还是一味的替关卓凡缓颊,用的理由,还是一个“忙”字。
李莲英说,“主子您想一想,在北京的时候,朝廷大政,有轩王爷帮着您料理,不过,到底还得您‘宸衷独断’;您离了京,朝廷大政,就归母后皇太后一个人‘宸衷独断’了。母后皇太后您是晓得的,做这个事情,其实是心有余、力不足,因此,您一离开北京,朝廷大政,就都压到了轩王爷一个人身上,他本来就忙,这下子,只怕连用膳、睡觉的辰光,都不够用了!”
玉儿说,“是呀!奴婢是不懂朝廷大政的,可是,想来……这些‘大政’,必是一桩接着一桩,没完没了!而且,有些事情,办起来繁难的很,哪个说得准,哪一天才办得完?主子叫王爷给准日子,实在是……为难王爷了!”
慈禧不耐烦了,“你们不用替他寻什么理由了!我就不相信,如果他真的有心,三、两天的功夫,就寻不出来?他过天津,快车快马,不比咱们拖泥带水的,用不了咱们那么长的辰光!”
玉儿和李莲英都是一滞。
过了片刻,李莲英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总领机枢,出一趟北京,别的不说,这个由头,就不好找啊。”
“由头有什么不好找的?”慈禧说道,“说到天津‘查看军务’就是了!”
李莲英和玉儿,都不晓得再说什么好了。
慈禧一声冷笑,“之前,他不是说过,要来天津‘探视’、‘照料’么?那个时候,倒不忙了?倒说走就走,连个‘准日子’都不必要了?”
玉儿和李莲英对视一眼,李莲英陪笑说道:“瞧主子说的!之前,主子‘孕吐’的厉害,轩王爷不是担心主子的凤体安康嘛!”
“是啊!”玉儿附和说道,“跟主子的万金之体比起来,什么朝廷大政都不紧要了!都得放一放了!现在,主子的凤体,既然一切安康,王爷自然也就可以松一口气儿了!”
玉儿的话,虽然中听,但并不能消除慈禧的怀疑和不快。
“我看,”慈禧又是一声冷笑,“之前,他那么紧张殷勤,也不见得真是为了我,其实……哼,不过是为了他自个儿的儿子罢了!”
玉儿和李莲英都笑了。
“主子这个话,”玉儿说道,“奴婢可就不敢附和了!轩王爷什么时候,都是把主子摆在第一位的!”
“可不是?”李莲英说道,“其实,主子和主子肚子里的……呃,小爷,那是……‘两位一体’的,又有什么区别?”
“跟你们说过了,”慈禧嗔道,“别喊他‘小爷’!”
“是,是!呃……‘小官’、‘小官’!”
……
表面上,这一次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然而,慈禧对关卓凡的怀疑的种子,就此种下来了。
慈禧的敏锐,原非常人可及;而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基本的怀疑态度,本就是上位者应有的特质。
只是,对于关卓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浓烈的感情迟钝了固有的敏锐,出色的伪装,打消了偶尔萌生的怀疑。
现在,慈禧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敏感度,终于复苏了。
要么,是关卓凡这个人,出了什么问题,甚至,生了什么异心。
要么,是北京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关卓凡被羁绊住了,脱身不得。
想到自己被隔绝在外,对“天大的事儿”一无所知,慈禧的心里,涌起了强烈的不安全感。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在此之后,慈禧也好,关卓凡也罢,都没有再提起关卓凡来天津的事儿,慈禧那颗怀疑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再也难以拔除了。
不久,慈禧提出,要和家人——醇王福晋和方家园——通个信儿,“彼此报个平安”。
“报平安”自然是一个借口,慈禧希望通过这个途径,多少了解一些北京的情形;同时,也是对关卓凡的进一步的试探。
这个要求,违反了出京之前的约定,关卓凡的回信,不出意料的表示反对,说是怕有人“不知轻重,泄露机密”。
慈禧大皱眉头,“‘不知轻重’——他是在说谁呢?”
李莲英赶忙说道:“自然是说北京那边儿!呃,主子您想,一边儿在天津‘静修默祷’,一边儿和北京的懿亲彼此问候,叫人晓得了,会怎么说?”
“七福晋为人,不算太聪明,”慈禧说道,“不过,不是什么‘不知轻重’的人。”
“主子说的是!”李莲英说道,“可是……方家园那边儿呢?呃,奴才可不是说皇老太太,奴才是说……照公爷、桂二爷两位。”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我有自己的孩子了!()
皇老太太,指的是慈禧的母亲;慈禧进位太后,后父照例封“承恩公”,慈禧的父亲惠征早已亡故,爵位便归长子照祥承袭,因此李莲英称他“照公爷”。
照祥、桂祥的德性,慈禧是了解的,这两个兄弟的嘴,确实是保不住什么秘密的。
慈禧正在沉吟,玉儿说道:“照公爷、桂二爷不必说了,他们两位,什么脾性,知弟莫若姊,主子您是一清二楚的,就是七福晋——以奴婢的小见识,也不见得真能保得住密!”
慈禧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玉儿从从容容的说道:“奴婢可不敢说七福晋‘不知轻重’!关键是……旁边儿还有一位七王爷呢!”
顿了一顿,“主子给七福晋去信,七福晋给主子回信,一不小心,就叫七王爷看在眼里了,那可怎么处?”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慈禧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淡淡的说道:“罢了。”
慈禧虽然不再坚持和家人通信,但是,对关卓凡的怀疑,却进一步的加深了。
近身的几个人,李莲英、玉儿、胡氏和楠本稻,都发现圣母皇太后的情绪,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慈禧变得焦躁、易怒,对李莲英和玉儿发脾气的时候,愈来愈多;对胡氏,笑容愈来愈少,冷脸愈来愈多;只有对着楠本稻,才勉强保持着常态。
李莲英和玉儿,并不介意慈禧对自己发火,但对圣母皇太后的身子骨儿,却都十分担心。
类似的情形,以前并不是没有遇到过,如果在宫里,慈禧的发泄之道,就是拿底下人来出气,随便寻个把柄,抓过个小太监或小宫女,赏一顿板子,心情就会舒畅不少。可是,这儿虽然也是“宫里”,却不是紫禁城,胡氏以下的“底下人”,都不是自己的人,不可以说打就打。
李莲英和玉儿都晓得,慈禧的肝气大,如果一直这么憋着,就是没有怀孕,都有可能憋出病来,何况现在身怀六甲?
圣母皇太后为什么“厪虑不安”,李莲英和玉儿,心里明镜儿似的,然而,无可宽慰!
为轩王爷缓颊,他们能够想的到的、说的出口的理由,都说了,再啰嗦,在圣母皇太后那里,非但起不到正面的作用,反而会引起反感和厌恶,甚至叫圣母皇太后怀疑,你们两个人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一边儿的?
事实上,李莲英和玉儿自己也想不大通:一切政务,都不通报圣母皇太后,确实有这个必要吗?还有,轩王爷是不是真的忙到了这个份儿上,连来天津“查看军务”的时间都没有了?
慈禧的饮食,开始不规律了,有时候吃的很多,有时候毫无胃口。
整个人懒洋洋的,日常活动,宫内、宫外,都开始减少了。
膳后“遛弯儿”,从原先的大半个时辰,减少到小半个时辰;至于“出宫逛逛”,从兴致盎然,变成了“懒得动”,或者,“没意思”。
行宫后面码头的小火轮,已经许久没有生过火了。
李莲英、玉儿两个,愈来愈是担心,可是,相对嗟呀,束手无策。他们俩暗自叹息:只要北京的那个人,过来一趟天津,圣母皇太后种种烦忧,必一扫而空;可是,北京的那个人,就是不肯过来,如之奈何?
这时,楠本稻婉转进言:圣母皇太后这个情形,如果再不善自珍摄,就有可能发展成“产前忧郁症”了。
这个词儿,叫慈禧很是愣了一愣:产前……忧郁症?那是什么啊?
楠本稻说,女子怀孕,身体发生剧变,进而引起性情变化,极易生疑、生怒——尤其是对……呃,孩子他爹。若对其人有所求而不得餍足,便会凭空放大自己的不满和怀疑,寻愁觅恨,情不可抑,最终伤及自身,祸及胎儿。
喜怒不定、饮食无度、疲惫乏力,都是“产前忧郁症”的征兆,如果还有心慌沮丧、萎靡落寞,乃至生趣索然,那就更加要警惕了!
慈禧略一细想,不由吓一大跳:“喜怒不定、饮食无度、疲惫乏力”——自己竟是一样不缺;“心慌沮丧、萎靡落寞”,也是有的,虽然还没有发展到“生趣索然”,可是——
哎哟,我的个天爷哎!
慈禧的冷汗都出来了!
她虽然对“孩子他爹”不满,但是,圣母皇太后绝不是一个肯自我作践的人——不论为了什么事儿,也不论为了什么人。当她发现,这种不满可能、甚或经已危及自身的时候,不由就悚然而惊了!
慈禧问楠本稻:这个“产前忧郁症”,应如何疗治?要服什么药吗?如是,对胎儿,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楠本稻说:此乃心病,无关药石,太后只消做到以下三点,臣妾即可保圣躬无虞。
哪三点?你说,你说!
楠本稻说,第一,也是最重要的,凡事务必要自我开解,千万不能钻进牛角尖儿出不来,真的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搁在一边,置之不理。
第二,多多活动。就算自觉身心疲惫,也要强迫自己,多多的“遛弯儿”,多多的“出宫逛逛”,时间略长,自然就恢复了原先的活动量,神清气爽,心境开朗。
第三,不要枯坐无事,不要闲极无聊,学习“西学”也好、聊天儿讲古记也罢,总之,不给自己“萎靡落寞”的机会。
慈禧沉吟半响,重重点头:好,我照你说的做!
在此之后,表面上看去,圣母皇太后的情绪,明显好转,“遛弯儿”和“出宫逛逛”,也恢复到了以前的频次,“产前忧郁症”的担心,是基本可以消除的了;与此同时,慈禧把大多数空闲的时间,都拿来向楠本稻学习“西学”,许多时候,都是到了安置的时候,才放楠本稻跪安退出。
圣母皇太后内心深处,对轩王爷是否仍然不释,无人知晓,但官港行宫内的气氛,大致恢复到之前的平静、和谐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官出生。
孕期坚持不懈的适度运动,帮了慈禧的大忙,虽然已年过三十,但这一回生产,比上一回生小皇帝的时候,还要顺利。孩子亦非常健康,落地之时,哭声洪亮,楠本稻以下,所有人都满面笑容的“给圣母皇太后叩喜”。
官港行宫之内,一片喜气洋洋。
慈禧自己,亦不禁落泪了。
这是她的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孩子”!
清制,生母是不能亲自抚养皇子的。
皇子出生之后,无论所出者是谁,皇后也好,其他妃嫔也罢,略略看过一眼之后,就要立刻将孩子交给奶妈,生母几乎连抱一抱孩子的权力都没有。
正常情况下,每一个皇子,都配备有一个庞大的“抚育团”,其中,负责起居的保姆八人,负责喂奶的乳母八人,除此之外,还有负责做衣服的“针线上人”若干,负责洗衣服的“浆洗上人”若干,负责夜间的“灯火上人”若干,负责饮食的“锅灶上人”若干,一共四十人。
当然,有一些低等嫔妃诞育的皇子,圣眷不隆,“抚育团”的规格,没有这么高,不过,“结构”上头,是大同小异的。
皇子断奶之后,“抚育团”中,乳母就可以离开了,代之以教育言行礼节的谙达。
皇子出生、成长的过程中,由始至终,是不和生母住在一起的。皇子的住所,是本书提到过的“南三所”,即所谓“青宫”,俗谓之“阿哥所”的,目下,正做着驻扎紫禁城的轩军的军营。
皇子和生母相见,亦有极严格的规矩。
和臣下和民间不同,皇子对生母,没有“晨昏定省”一说。皇子和生母相见的次数,是以年为单位来计算的——只有重要年节以及生母的寿诞,皇子才能够入后宫,同生母相见。而且,每次见面,除了时间有限,旁边还有兼任窥伺的太监、宫女“侍候”,由始至终,不过行礼如仪,梯己话什么的,是一句也没有机会说的。
有好事者统计过,皇子自出生自成婚,同生母见面,一共不过百来次。
如果是皇女,同生母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少公主从出生到嫁人,拢共只和生母见过三、四十面,平均下来,一年不过区区两、三次。
荣安公主和丽贵太妃那种情形,是很少见的。
只有一种情形,皇子可以和生母住在一起,那就是新君登基,“皇子”升级成了“皇弟”。
既为“皇弟”,就不能再住在紫禁城了。同时,“皇弟”也有了自己的爵位和府邸,可以“分府”了。这种情形下,有时候,“皇弟”的生母,就可以“奉旨”随儿子搬出宫去“别”居”了。
几乎每一个封建王朝,都号称自己“以孝治天下”,这个口号,清朝喊得尤其响亮。然而,在皇子的抚育上,清朝的定规,却又是最不近人情、甚至最不合人伦的,何故?
这其中的用意,其实非常深刻。
清朝的继承制度,和之前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不一样的,雍正以降,不立太子,“金匮建储”,即择贤而立。理论上,任何一个皇子都有继承大统的可能,皇子如果交给生母抚养,母子感情亲密,就难免日后太后干政、外戚掌权的隐患。
一句话,皇子的生母,于皇家而言,仅仅是一架生育机器,皇子是皇家的,不是你这个“本生母”的。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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