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皇太后说,”李莲英说道,“‘我看,这个楠本稻,真正是一个女状元!论眼界、论见识,咱们满朝文武,除了一个……呃,关卓凡,嘿嘿,再没有一个及得上她了!’”
圣母皇太后的原话,自然是没有“呃”和“嘿嘿”的。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只怕我也是不如她的。”
李莲英一怔,随即赔笑说道:“那不可能,那不可能!再者说了,楠本先生是——呃,拿楠本先生自个儿的话说,她是‘王爷识拔于稠众人中’的,说到底,还是王爷慧眼识人,慧眼识人!”
“识拔于稠众人中”——嗯,这个话,你居然记住了。
关卓凡说“只怕我也是不如她的”,其实不算自谦。
“眼界”、“见识”,如果仅仅定义为“知识”、“学问”,关卓凡的长处,最主要还是在他的本专业——历史,舍此之外,即便他占据了晚出生一百五十年的优势,某些方面,确实可能是不如楠本稻的。
譬如,楠本稻于西洋艺术,也有相当造诣,这上头,关卓凡之所知,就只能说是“常识”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莲英说道,“请过脉了留下来闲谈也好,另传楠本先生觐见也好,圣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聊天儿,还只是为了解闷儿。可是,到了后来——”
顿了一顿,“呃,奴才也不晓得说的对不对?——反正,奴才瞅着,圣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呆在一起的时候,倒有点儿像……呃,翁师傅、王师傅他们,‘进讲’……《治平宝鉴》什么的了。”
我明白了。
“就是传过了膳,在行宫里‘遛弯儿’,圣母皇太后也常常传了楠本先生过来,一边儿走,一边儿聊……”
“奴才跟在后头,有的时候,前边儿聊些什么,也能听个大概齐,呃,她们两位聊的,似乎,也不是什么闲白儿,都是些……呃,洋学问,奴才是听不大明白的……”
一个最具天分的女人,像海绵般吸收着“洋学问”,整整十个月……
关卓凡的心跳加速了。
这,可不是他送慈禧到天津去的初衷啊!
现在的这个慈禧,还是……十个月前的那个慈禧吗?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对近现代文明的接受,最初的观念的转变,是最困难的。如果一旦完成了这个“最初的转变”,后面之种种,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一个加速度大小的问题了!
慈禧一定是属于“某些人”的一员的,而且,她的“加速度”,一定是最大、最快的那一类。
最关键的是:这个“最困难”的“最初的转变”,在慈禧去天津之前,已经经关卓凡之手,历数年之功,堪堪完成了。
李莲英看到轩亲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又放了下去。
这是关卓凡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心里在想:假如,不照原计划行事,我还能如十个月前那般,继续影响、控制她吗?
这——
只怕是不可能了。
真是……讽刺啊。
李莲英回京这一趟,真是没有“白跑”!
慈禧这个重大的变化,关卓凡之前收到的报告中,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报告人盯着的,只是慈禧对待关卓凡的态度的变化,以及慈禧任何的和外界联络的可能性。报告人根本没有认识到,慈禧和楠本稻的这些“闲白儿”,意味着什么。
至于楠本稻,自然更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师”,将会对她的恩主和慈禧的关系,带来什么影响。在“无心之师”的过程中,楠本稻是被动的,而且,出发点也是为了孕妇心情愉悦,她一定以为,圣母皇太后既有所询,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在对恩主尽忠职守。
“对了,”李莲英说道,“圣母皇太后还要楠本先生教她说英吉利话……”
啊?
“……还有,嗯,德意志话……”
啊?
关卓凡想起来了,所谓“兰学”,就是“荷兰之学”,荷兰语其实就是低地德语,日本的兰学者,许多人都会说荷兰语,也即低地德语。加上西博尔德又是德意志人,以此渊源,楠本稻的德语,其实比英语说的还好。
“圣母皇太后……嗯,这个,学会了多少呢?”
“这个,”李莲英赔笑说道,“奴才也说不好,只是时不时看见她们两个,叽里咕噜的说上几句,奴才……嘿嘿,可是半句也听不懂。”
如果叽里咕噜的是“德意志话”,靠,老子也是听不懂的啊。
这可是——
失控了,失控了!
*(未完待续。)
第七章 火轮车送来了洋轩军()
这两天,正阳门火车站,分外的热闹。
“去正阳门,看火轮车,看洋轩军!”
目下,市井阛阓,茶余饭后,这是最热门的一个话题。
京津铁路北京总站,设在内城九门中的正南门——正阳门外,铁轨平行于北京内城的南城墙,彼此相望,无须登上城楼和城墙,北京人就能够看见,遥远的天际,浓烟滚滚,接着,长长的火轮车,出现在地平线上,吞云吐雾,一路呼啸而来。
一列又是一列,没完没了。
北京人不是第一次看见火轮车,不过,之前的火轮车,都是“试运行”,隔三差五,才能看见一列,有的时候,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火轮车头,虽然一般吞云吐雾,一般一路呼啸,但毕竟不比拖着一个长长的身子那般气派。
如此密集的车次,是第一次见到。
有人就说,“试运营”已经结束了,这是正式开始“运营”啦。
不过,还没听说哪个人坐过火轮车,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买“火车票”?
有那胆大好事的,跑到正阳门火车站去问,得到很客气的答复:不好意思,俺们还在试运营,这个,正式运营之前,一定会有公告的,老兄不必着急。
那,这么多的火轮车——
“工作人员”一笑:老兄自己看呗。
那就自己看——
咦,车上下来的,怎么都是……当兵的?
都穿着蓝色的军服——都是轩军啊!
还有,咦,这么多的……洋兵?
有的金发碧眼,有的……哎哟,乌漆麻黑的!
头发是黑的,眼珠子是黑的,脸是黑的,手是黑的……除了两个眼白和一口森森的大白牙,全身上下,都是黑的!
北京人不是没见过洋人,可是,这般乌漆麻黑的洋人,却是少见。
有人啧啧称奇,有人表示不屑:“瞧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叫‘昆仑奴’——咱们中国,唐朝的时候,万国来朝,这样的黑洋人,满大街都是!”
于是就有人感慨:“目下,咱们中国,‘万国来朝’,还不敢说,可是,不过六、七年前,洋人进北京,那是一路烧杀抢掠,现在呢——一个一个,不论白的、黑的,规规矩矩,为我驱使!真正是……换了人间啊!”
“老兄说的不错!”
“老兄”虚虚的拱了拱手,“这都是轩亲王扶危定倾、再造乾坤之功!”
……
“哎,以前,也晓得轩军里边儿有洋兵,可是,没想过这么多!不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是一队、一队的!白洋兵一队一队,黑洋兵也是一队一队,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是啊!我瞅着,黑洋兵比白洋兵,好像还要多些似的!”
“哎,你说,这一回,怎么派了这么多洋兵过来呢?”
“这个,呃,谁知道呢……”
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了,“这个嘛,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哦,请教?”
“你们说,轩军此次从天津调兵进京,为的什么?”
“那还用说?新君登基在即,此时调兵入卫,是为了维护京畿地面的治安啊——轩军自个儿,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吧?”
“‘新君登基在即’不假,调兵入卫是因为‘新君登基在即’——这也不假。可是,说什么‘维护京畿地面的治安’,就是扯淡了!北京的轩军,有图军门的近卫团和吴军门的丰台大营,还‘维护’不来‘京畿地面的治安’?——‘京畿地面的治安’,什么时候坏到了这个地步?连上万的轩军都‘维护’不下来,还得从天津再调整整一个师的兵?”
“这……”
“再者说了,还有一大堆京营呢,这帮子爷,打仗固然不行,可是,抓个小偷小盗,总是可以的吧?”
“也是!那,老兄的高见是——”
“说白了:轩军入卫,不过是防着再出一个神机营罢了!”
“啊?这……”
“不然,何必派这么多洋兵过来?”
“这和派不派洋兵,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两个字,你就明白了。”
“哪两个字?”
“‘渊源’。”
“‘渊源’?呃……还是不明白。”
“你想啊,轩军的老底子是什么?城南马队!城南马队是什么?那是步军统领衙门啊!步军统领衙门又是什么?那也是京营啊!如果真的又出了一个神机营,真的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了,大伙儿都是京营,是不是有点儿下不去手?”
“这……”
“洋兵就不同了——谁认识你谁啊!一声令下,自然指哪打哪,让杀谁就杀谁,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我……操!听你这么说,我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刀子高高举起,不一定真往下砍嘛!吓住了某些人的异样心思,彼此反倒相安无事!”
……
“什么‘渊源’不‘渊源’的,你别听人瞎说——你晓不晓得,这一回进京的轩军,是谁带的队?”
“谁?”
“伊克桑,伊爵爷!这一回进京的轩军,是伊爵爷管带的‘第三师’!伊爵爷不但是城南马队的老底子,还是正经的旗人——要说‘渊源’,哪个深得过他?”
“这,也是啊!那,这么多的洋兵……”
“轩军的洋兵,大多数都编在了第三师——凑巧罢啦!”
“就是说,‘上头’根本没有什么……呃,‘华夷之辨’?”
“嘿,你这个‘华夷之辨’有意思——不错,是这么回事儿,上头根本就没有拿洋兵来吓唬人的意思!轩亲王当初带出京的,都是京营的不假,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当初这几百号人,还能剩下几个?轩军的兵,大半都是南边儿的人,先是江浙一带的,后来又是华工——华工打哪儿来啊?福建啊!广东啊!真动起手来,你指望着他们会跟京营这帮子大爷客气?用得着拿洋兵来吓唬人吗?”
“对,对!”
……
“不然,不然!这里边儿,是真有‘渊源’这回事儿的!——当初轩亲王带出京的,不过几百号人,到了今天,轩军当兵的里边儿,这班人一个都不剩了,这个不假——可是,嗐,人家不是都死光了,是——只要没死,就都当了官儿啦!”
“啊?对啊……”
“还有,你晓不晓得,伊爵爷的夫人,是哪一位?”
“这个可不晓得……哪一位啊?”
“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庆海的内侄孙女。”
内侄孙女?这关系,够远的啊?还有,庆海,这又是哪一位啊?
“呃,我有些糊涂了……庆海,这又是哪一位啊?工部屯田清吏司的……郎中,呃,不是什么紧要人物啊?”
“庆海本人,确实无足轻重,可是,他却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女儿。”
“谁啊?”
“丽贵太妃。”
“啊?啊!我的个天……”
“你说,调这支轩军入卫,有没有什么‘渊源’上的讲究呢?”
……
市井阛阓的议论纷纷,是因为火轮车而起;此时,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里的话头,也正放在了火轮车上面。
“吃点儿煤、喝点儿水,”慈安感叹着说道,“不必骡牵马拉,自个儿就能跑了——这个火轮车,还真是……了不得!”
顿了一顿,笑了一笑,“想到就要乘坐这个车子了,我心里,还真是有点儿……怕怕的呢!”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火轮车跑起来,是极稳当的,比马车行在青石板路上,还要稳当。车厢也十分的宽绰,人站直了,头顶到厢顶,还有好些空地儿——别说在其中奔跑了,就是打几个个筋斗,也是没有问题的。”
顿了一顿,“北京到天津,太后的銮驾,不比运兵的专列,走的要慢些,也就更加稳当些,不过,再怎么慢,一个半时辰,也到天津了。这一次巡幸,不必从前了,路上轻松的很,太后不必担心。”
慈安出了一小会儿神,说道:“北京到天津,同北京到热河,哪个远些啊?”
关卓凡晓得慈安的意思,说道:“回太后,自然是热河远些。不过,日后热河也必定要通火车的,到时候,太后巡幸热河,传完早膳之后起驾,无论如何,赶得及在热河行宫传晚膳。”
“啊……”
慈安轻轻的惊叹了一声,想了一想,说道:“我记得,辛酉年从热河回銮,前前后后,在路上……整整走了七天呢!”
叹了口气,“唉,可真正是……‘换了人间’了。”
说到这儿,自失的一笑,“我算是个没出息的,要坐火轮车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换了‘她’,不定多么兴高采烈呢!”
慈安口中的这个“她”,关卓凡自然晓得是指谁。
慈安说的不错,如果换慈禧第一次坐火轮车,一定兴高采烈——关卓凡想起,天津阅兵,乘“冠军号”出海,由始至终,慈禧居然一点儿晕船的反应都没有,炮火连天之中,反倒愈发的兴奋了。
海船可不比火车,去美国那一次,开头的几天,关卓凡自己还吐得头昏眼花呢。
这样的一个女人……唉!
不过,关卓凡也晓得,慈安的忐忑不安,不仅仅是因为火轮车的缘故,更加是因为车到站后,就要面对慈禧,面对她必然产生的剧烈反应。
这份“情怯”,慈安有,关卓凡又何尝没有?
只是,这一层,就不必说破了。
“臣请旨,”关卓凡说道,“有一些要紧的文件,是要带上的。”
“好的——哪些文件呀?”
“穆宗毅皇帝的脉案,穆宗毅皇帝升遐那天、亲贵重臣集议军机处的记录,内阁大堂‘王大臣会议’的记录,荣禄、恩承、文衡的密折,还有,恭亲王以下、宗室‘劝进’的奏折。”
“啊……是……”
“另外,大约还要带上一个人。”
“谁呀?”
“七福晋。”
*(未完待续。)
第八章 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太平湖,原醇郡王府,目下,外头都这么叫——“七爷府”。
“门上”匆匆赶到了上房。
“回福晋,”“门上”的说话有点儿喘,“宫里边儿……来人了!”
七福晋——原醇王福晋,正在绣一个花样子,闻言浑身一震,手指头被针尖儿扎了一下,她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查看有没有流血,颤声问道:“是,是……”
这是接到那道谕旨之后,宫里边儿第一次来人。
“是钟粹宫的孟总管——”“门上”说道,“呃,他说,他不是来传旨的,就是过来给福晋递个信儿。”
“啊……”七福晋的心,微微的往下放了一放,“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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