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看的是抄本,还叫做《金玉缘》,这个书,经过增删润色,已经刊行,刻本改了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儿女英雄传》——就是最近的事儿。
略一思衬,的的确确是个好主意!
如果只是将台上现成的戏码,形诸笔墨,只不过说明自己记心好、文字娴熟、皮黄的门道摸的清爽,还不能显出自己的真功夫来;若能将一稗官小说,改成正经的“戏本子”,那才真叫了得,真叫本事!何况,这个《金玉缘》,还是皇上最爱的一本书?一经进呈,那还不龙颜大悦?
“好,我就照公公说的办!一会儿,我就去买一本《儿女英雄传》,今儿晚上,就挑灯夜战!”
“哎哟,这可叫王老爷费心了!既如此,请王老爷赐下一个准日子来,这个戏本子,什么时候进呈?有了个准日子,万岁爷是能够等的;不然,他老人家,该骂我‘饰词推搪’了。”
王庆祺沉吟了一下,说道:“就七天吧,七日之后,我准定交差。”
小李子满脸堆笑的说道:“谢王老爷!不过,这个话,递上去之后,可就改不了了,七天之后,我如果拿不出这个本子,就是欺君了——”
说到这儿,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一笑,说道:“到时候,我这颗脑袋瓜子,还能不能够安在脖腔子上,可就不大好说了。”
王庆祺微微一笑:“公公放心,庆祺不敢误公公,也不敢自误。”
小李子一告辞,王庆祺就直奔琉璃厂,买了本《儿女英雄传》,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随便扒了两口饭,便开始“挑灯夜战”了。
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大馅饼,无论如何,可得接住了呀!
王庆祺其实算“世家”,不过,只好算是“诗书世家”。
父亲王祖培,也是翰林,道光二十年就点了庶吉士,科名甚早——曾国藩亦不过道光十八年会试中式。可是,王祖培这个翰林,混得极其憋屈,目下已是同治五年了,距他“散馆”,整整二十四年了,连儿子都点了翰林,他却连一任“考差”都没有放过,地地道道一个穷翰林。
打王庆祺记事儿起,他们家就跟“放京债”的打交道,父子俩都是十年寒窗,都是金榜题名,都是进士及第,却都和“放京债”的缠在了一起,出门之前——尤其是年下,先得想一想,遇上了债主,可怎么办?
都说翰林“清华贵重”,清不清、华不华的难说,但“贵重”二字,几十年了,从来没有过这个感觉。
王祖培自己混不好,对儿子的期望,便特别之高。王庆祺人既聪明,长得又好,学问也不赖,早早儿就点了翰林,瞅着这个架势,将来,说不定会“大用”?自己这一辈子,是没啥大指望了,就指着儿子光宗耀祖吧。
可是,就有一桩,王祖培对儿子很是不放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庆祺迷上了皮黄,不仅仅是喜欢看,还花了许多辰光,下了许多功夫,最终唱、念、做、打,样样精通。他的嗓子“在家”,所谓“天生一条翎子生”,一口气甩将出去,裂帛破雾,响遏云霄,行家听了,包括四大徽班的台柱子,诸如杨月楼、徐小香等人,都直翘大拇指。
既爱唱戏,便和北京的各大班子,过从甚密。王庆祺常到四大徽班的“大下处”——即总寓,出入盘恒,陕西巷的四喜班,韩家谭的三庆班,百顺胡同的春台班,李铁拐斜街的和春班,王编修都是常客,同戏班子的台柱子,如上文提到的杨月楼、徐小香,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王祖培对儿子的这种行径,十分头痛,票戏这个玩意儿,你费时费力,这么大的精神头儿,是能当饭吃呢,还是“京察”时能评个“卓异”?再者说了,这种玩意儿,在自个儿家里,热闹热闹就罢了,你有事没事儿,老往戏班子那里跑,若有人有心发挥,不给你戴上一顶“有玷官常”的帽子?唉,非落个处分不可!
可是,他素来性格庸懦——不然也不至于二十多年没出过一个考差,儿子呢,人也长大了,翰林也点了,教训的话,不大好说了,说轻了没用,说重了,又开不得口,于是,王祖培只好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哼哼,票戏没有用?看我把这个戏本子递上去了,你还说不说票戏没用,还会不会长吁短叹、唉声叹气了!
*(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无形之手()
王庆祺果然说话算数,到了第七天,一个装潢的异常精致的“戏本子”,交到了小李子手里。
小李子看时,见这个“戏本子”用黄丝线装订成册,封皮上用隶书写着“悦来店”三个大字。打开来,里面是上好的云母笺,每一页,都细细的打了朱丝格,一个格子一个字,端楷书写,一丝不苟。
翻到最后一页,末尾一行蝇头小楷,“臣王庆祺恭呈跪进”。
小李子合上戏本子,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真正是好!别的不说,王老爷的字儿,写的又好、又大,外边儿那些书,字儿都忒小了,万岁爷看着,累眼睛!”
王庆祺微微一笑,没接这个话茬,说道:“公公来回奔波,实在是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儿人心,公公别嫌少。”
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的红纸包,塞到了小李子的手里。
小李子捏了一捏,小眼睛笑的几乎看不见了,就手请了一个“双安”:“谢王老爷的赏了!”
小皇帝在宫中等的望穿秋水,整个下午,都坐卧不宁,都没有心思拿小太监打筋斗消遣了,倒让一班小内侍逃过了一日的折磨。
小李子回到宫中,“进呈”了《悦来店》,小皇帝如获至宝,迫不急待,就要展卷细看,小李子赶快劝阻,说这就要到传晚膳的辰光了,传过了晚膳,万岁爷还要过长春宫和钟粹宫,给两位皇太后问安,这“戏本子”看上了,万一挪不开眼睛,耽搁了传膳和问安,可就大大不妥了。所以,还是等从皇太后那儿回来,从从容容的看,多好呢?
小皇帝无可奈何,只好“从善如流”,可是,心里痒的难受,跺着脚骂:“小猴崽儿,偏你就有这么多说道!”
一颗心都放在这本《悦来店》上,晚膳之食前方丈,固然不辨滋味;给两位皇额娘请安,也是神思不属。两宫皇太后都发现了他的异样,在长春宫的时候,慈禧皱着眉,训了他好几句;到了钟粹宫,慈安则十分关心的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呀?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一进门,就大声吩咐:“加多两个灯,加多两个灯!”
一个灯,就是一根蜡烛。
小李子已将《悦来店》在御案上摆好了,小皇帝坐下,翻了开来,这一看上了,果然就“挪不开眼睛”了。
一口气看到何玉凤上场,“右手举鞭,左手撩汉巾亮相”,小皇帝先就轻轻叫了一声“好”。然后,王庆祺笔下,何玉凤前趋后退,左转又闪,一系列叫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一个英姿飒爽、婀娜窈窕的侠女形象,跃然眼前,小皇帝血脉贲张,看着看着,不由就念了出来:“……出马鞭走翻身,错步左手单山膀……”
念着念着,手上开始比划起来,比划来,比划去,不知不觉就站起身来,腿脚也开始挪动了,口里念念有词:“……走劈花左转身,双手拉开山膀……”
扭来扭去,最后:“……打马后,勒马亮住相!”
晃了两晃,气喘吁吁地定住了身子。
小李子在一旁,轻轻鼓掌,喝彩不迭:“好!万岁爷这个扮相,这个身段儿,哎哟,什么角儿都给比下去了!”
其实,小皇帝所谓“亮相”、“身段”,扭扭捏捏,不伦不类,不要说“角儿”了,就是个不懂戏的人看到了,也要掩嘴葫芦的,可是,小皇帝自己却是得意之极,哈哈大笑。
小李子赶忙说:“万岁爷,咱们小点儿动静,万一……嘿嘿!”
小皇帝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道:“怕什么?这儿难道还有人敢出去胡说八道?哪个王八犊子不识相,我不打折了他的狗腿子!”
话是这么说,小皇帝还是坐了下来,说了声:“渴了!”
小李子赶忙上前,递上一盏温温的玫瑰露,小皇帝喝了一大口,继续看了下去。
看到安骥和何玉凤在悦来客店相遇一幕,小皇帝又不淡定了,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打自个儿的大腿,笑的直揉肚子:“安骥这个笨伯!”
小李子不晓得安骥如何好笑,只好在一旁傻乎乎的赔笑。
“王庆祺太损了,把安骥写成了这副模样——不过,好玩儿!”
“是,是!”
小皇帝突发奇想:“对了,咱们来串戏!我来扮……安骥,你来扮何玉凤!”
啊?!
“奴才,这个,不会啊……”
“什么会不会的,我教你!”
“奴才……”
“还啰嗦,你敢抗旨?”
抗旨自然是不敢的,于是,主子奴才两个,就开始“串戏”了。
小皇帝拉长了调子,怪声怪气的念道:“‘哎呀不好,看她身背刀弓,倘若打进店来,可如何是好?这,便怎么处?’”
等了等,见小皇帝没有下文了,小李子陪笑说道:“请万岁爷的示,奴才该?……”
“得,下边儿这段搬石头的戏,不必串了,你现在已经进了安骥的屋子。”
“是,是……”
小皇帝继续怪声念道:“‘哎呀呀,她怎么不走了?哦,我想起来了——’”
做了一个掏腰包的动作,然后递了出去:“‘啊,小娘子,这里有一茶之敬,请小娘子笑纳。’”
见小皇帝伸着手,小李子嗫嚅道:“再请万岁爷的示……”
“接着呀!”
“是,是,谢万岁爷的赏……”
“我呸!你现在是侠女何玉凤!我是公子安骥!什么‘谢万岁爷的赏’?”
“是,是!”
“算了算了,你比安骥还笨!下边这段儿也不用串了,咱们直接跳到这儿,你——何玉凤,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
“是——呃,请问万岁爷,是坐……地上吗?”
“笨死了!你叫侠女坐到地上?什么形容儿?当然是椅子上啊!”
小李子不由转头四顾,旁边的一张椅子,就是小皇帝书案后的椅子,但那是“御座”,自己的屁股,哪敢沾上一沾?
小皇帝也觉得寝宫虽大,没什么合适小李子坐的地方,只好说道:“算了,你就摆个姿势吧!”
小李子曲腿落腰,样子好像坐在了什么上面似的。
小皇帝继续:“‘咦,她怎么倒坐下了?哎呀,女大王饶命!’”
言罢,跪了下来。
小李子魂飞魄散,腿一软,一个屁股蹲儿,跌坐到地上,紧接着,一骨碌爬起来,五体投地,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小皇帝大为扫兴,站了起来,踢了他一脚:“滚起来,没用的东西!这不是在串戏嘛!”
小李子不肯起身,哭丧着脸说:“这个戏,奴才无论如何,不能再串了!叫人知道了,奴才就有一百颗脑袋,也是不够砍的呀!求主子且饶了奴才这条小命,奴才还想多服侍您几年呢!”
“好了,好了,不串了,滚起来吧,真没劲儿!”
小李子“真没劲儿”,这个《悦来店》,可是“真有劲儿”!
小皇帝对这个王庆祺,是佩服得不得了,《悦来店》只看到三分之二,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我要这个人,给我做师傅!倭仁、徐桐、翁同龢,加在一起,也不够给他提鞋的!至于那个关卓凡,哼哼,若有了王庆祺,谁还要听他讲什么“洋务”、“兵事”?
虽然还不晓得王庆祺长什么样儿,小皇帝已觉得,自己和这个人,说不出的对味儿!真正是……君臣相得,那个……千古际遇!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王庆祺,一定能够成为自己的心腹,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将来自己亲政,铲除权臣,宸衷独断,王庆祺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帮手!
自己就是刘玄德,王庆祺就是诸葛亮!
唉,怎么才能够叫他入弘德殿行走呢?
这个,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事情啊。
他叫小李子去问王庆祺,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王庆祺心花怒放:这个大馅饼,可算是接住了!
接住了,不代表就能马上吃的下去,一时之间,王庆祺并无善策,只好请李公公代奏:请皇上不必心急,容臣筹划出一条万全之策。
正在抓耳挠腮,翁同龢报了丁忧,坚持回籍守制,两宫皇太后和军机大臣们,手忙脚乱的替小皇帝找新师傅,王庆祺一看: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机会来了!
于是,小皇帝向两宫皇太后提出,要翰林院编修王庆祺入直弘德殿。
“看折子看出来王某人的学问好、法书好”,自然也是王庆祺通过小李子,替小皇帝出的主意。
就这样,王庆祺成了小皇帝的新师傅。
这个事儿,个中曲直,两宫皇太后一无所知,小皇帝、王庆祺也以为,除了他们俩和小李子,世上再无第四人知晓实情了。
真是这么回事儿吗?
事后,王庆祺也问过小李子,怎么会想到来找自己?
小李子笑嘻嘻的说:“‘四大喜’那儿,王老爷的名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王老爷戏票的好,又是翰林,学问自然更是好的不得了,天底下,除了王老爷,哪个有本事把《金玉缘》改成《悦来店》?我不找王老爷,找哪个?”
“四大喜”,就是“四大徽班”。
听起来是很有道理的,王庆祺也就不虞有他了。
可是,小李子人再聪明,也不过一个没读过书的小太监,将《金玉缘》改成《悦来店》的主意,出自他的脑袋,合理吗?
晓得王庆祺“戏票的好”,并不稀奇,可是,翰林的学问,同写稗官小说的学问,可不是一码事,同写“戏本子”的学问,更加不是一码事,怎么就认定,王翰林能够把一部稗官小说,成功的改写成“戏本子”?
前文说过,小李子是“受了高人指点”,才去找王庆祺的,这个“高人”,是谁?
在小皇帝和王庆祺面前,小李子又何以藏起了这个“高人”呢?
怎么好像……
嗯,好像,有一只无形之手,在后边儿,摆弄、操纵整个事情?
*(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敕平大乱()
天已向晚,一骑快马,自阜成门入北京城,一路狂奔,马上骑手,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借光,借光!”
路上行人车马,纷纷避让。
其中一辆后档车,十分华丽,车前两骑“顶马”,车后两骑“跟马”,派头煊赫,虽然没有打出任何招牌,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车里坐着的,至少也是一位贝子。可是,驾车的侍从见了迎面而来的这骑快马,也赶忙“吁——吁——”连声,努力勒转马头,将车子往路边挪。
豪门悍仆,最是霸道,如此乖觉,实在少见。
车子转急了,坐在里边儿的人,身子一晃,差点磕了一下,不由就骂了一句:“胡六,你小子搞什么鬼?天儿还没黑透呢,你就撞上鬼啦?”
驾车的胡六赶忙回头说道:“回王爷,是‘八百里加紧’的折差!”
拦阻“八百里加紧”的折差,是要按“妨碍军兴”法办的,就算你是亲王,也要大大吃个挂落,车里边儿的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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