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积堡内回众,相互扶携,迤逦而出。轻伤的或者拄着拐杖,或者由别人搀着;重伤的、缺胳膊少腿的,或者躺在担架上,或者几个人挤在一架马车上。
几乎所有的人都像是在泥浆里滚出来的——事实也差不多,官军开闸放水,金积堡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黄泥塘子。
有的人木无表情,但大多数人无法掩饰自己的不安、恐惧和愤怒,长长的队伍中,压抑的哭泣声、伤者的**声,此起彼伏。
降众络绎进入事先划好的营地,周围竖起栅栏,全副武装的看守,四面八方,虎视眈眈。
直到未初一刻左右,金积堡内才没有人出来了。一小队官军先行进入堡内,四处搜索,小半个时辰后,带队千总回报:堡内确实已空无一人。
金积堡克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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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积堡不仅仅是甘回的主心骨,也是整个陕甘回乱的中心,金积堡克复,标志着陕甘剿回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余下的河州马占鳌、肃州的马文禄,拿左宗棠的话来说,不过“釜底游鱼”,剿平只是时间的问题。至于陕西混不下去、狼狈退回甘肃的马正纲、马朝元,就更加不必说了。
大喜的事儿,自然是第一时间,“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报捷。一同上路的,还有给轩郡王写的信:拿马化龙怎么办呢?
本来,出京之前,关卓凡和左宗棠已经议定了:马化龙决不能留。
非但马化龙本人不能留,他的亲信骨干也不能留。
此人在回民中的威望太高了。除了把持门宦、教权独揽这一层,马化龙还造了些疗病则愈、求嗣则得的奇迹,教民几以“半神”、“先知”目之,对其的盲从,到了如痴如醉、牢不可破的地步。如果放虎归山,异日风吹草动,此枭未必不做李元昊!
可是,正因为其人在回众中威望太高,金积堡未经鏖战而马化龙主动请降,如果没有过硬的杀他的理由,只怕降众不服,人心浮动,引起新的变乱。
什么“以朝清一人之死,赎万众无罪之生”,彼此心照,自然只是两句便宜话。
左宗棠是极有决断的人,亦向来勇于任事,本不愿拿这件已经有了成议的事儿再去麻烦关卓凡,但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只好向关卓凡请示了。
关卓凡的回信亦是“八百里加紧”。信上,恭贺金积堡大捷之余,关卓凡提醒左宗棠说,根据线报,马化龙手上,可是有一批辗转入自俄罗斯的洋枪,那么,金积堡“片铁不留”,包不包括这批俄制枪械?
左宗棠睁大了眼睛: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马化龙交出来的,大多是土枪、土炮,洋枪也有,可是加起来不过几十支——不可能这么少的,确实十分可疑!
左宗棠下令:金积堡全堡,掘地三尺!
金积堡被翻了个底朝天。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马圈下面,挖出了宝贝:整整一千两百支洋枪。
马化龙父子,立即桎梏加身。
就在这时,负责监视马万春部的雷正绾报告:马万春部有异动。
左宗棠恍然:你第一个投降,是这么回事啊!
展东禄部、雷正绾部,同时行动,两面一夹,马万春部第二次“缴械”,马万春以下大小头目,尽数成擒。有想反抗的,官军毫不容情,当场格杀。
官军继续大举动作,除陈林部外,金积堡回众头目,无论大小高低,全部逮捕。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了。
马化龙自知如果硬抗,破堡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玉石俱焚,死无孑类,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抚不成,打不过,不能不投降。他的投降倒不能说全然是假的,但留了后手:就是那一千二百支洋枪。
他想着,自己只身赴营请降,算是将左宗棠一军,若果然不死,逃过这一劫,就可以靠这批洋枪东山再起;若毕竟难逃一死,那么就由马万春接替他的“遗志”,待官军撤退后,掘出洋枪,时机到时,再起风云。
因此,马化龙安排马万春第一个出堡投降,以取得官军的信任。
不过,陈林投降可不是他安排的,那是真的,确实是“人心散了”。
左宗棠乃大开杀戒,马化龙父子凌迟处死,金积堡回众大小头目一千八百余人,尽数枭首。
只有陈林一部独存。
金积堡的泥浆地,变成了血浆地。
河州、狄道的马占鳌部,收到金积堡失陷、马化龙就戮的消息,士气完全崩溃,马占鳌向刘典请降。
回到甘肃的马正纲、马朝元二部,无处可去,分崩离析,马正纲运气不好,撞上了保护北路军粮道的轩军骑兵,被乱枪射杀,马朝元则不知所踪。
甘南的回乱,彻底平息,陕甘回乱,只剩下最西头的肃州马文禄一部了。
上谕明发,左宗棠由一等恪靖伯,进三等恪靖侯。左宗棠大为得意:左季高可是压倒李少荃了!
至于关卓凡,上谕中亦大大褒彰了一番,说他在后方“擘画运筹,厥功甚伟”,暗示,就算进亲王也是应当应分的。不过,该王谦逊自抑,坚辞不受,论功行赏什么的,只好以后再说啦。
*(未完待续。)
第一四六章 通用语()
奖叙西征有功人员的上谕明发不久,金积堡大捷余波犹温,一道超重量级的上谕颁行全国:定汉语为“通用语”。
举国震动。
洋洋洒洒数千言,好大一篇文章。
上谕从陕甘回乱楔入,说“汉、回本为兄弟,中生微隙,枭逆乘之,致成大戾,手足相残,痛何如哉!”
痛心疾首过了,做无语问苍天状,“血色历历,所以昭炯戒;殷鉴不远,何以惕覆辙?”
接着开始忽悠:“朕考诸于史,世界万国,三代以上,言语同一,黄发垂髻,略无参商,民人熙然;三代以下,言语殊异,重译难明,猜嫌渐生,龃龉日多。乃各怀异心,彼此怨谤,相互揣疑。细嫌终成大忿,手足化为仇雠,兵戈相交,冤冤相报,世代相仇。噫,岂不痛哉,岂不愚乎!”
这个“三代”,不是“祖孙三代”之“三代”,而是指“夏、商、周”这三个朝代。
在儒家的想象和叙述中,“三代以上”,包括原始部落的唐尧、虞舜,乃是天堂般的存在,民风淳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妇随,上位者个个是圣人,下走者统统是活雷锋;“三代以下”,人心就开始变坏了,机诈倾轧,一蟹不如一蟹,一代不如一代,而最糟糕的那一代,则永远是目下的这一代。
有趣的是,彼时的欧美,也有许多人持类似看法:中世纪是黑暗的、邪恶的,工业化是扭曲人性的、放荡堕落的,所有的美好和光明,都留在了遥远的古希腊。
所以,这个“三代”,既指中国的“三代”,也指泰西的“三代”,“世界万国”四字,倒不为虚设。
至于“言语同一”如何如何,“言语殊异”又如何如何,则是把《圣经》中的通天塔的传说揉了进来——在天津的时候,关卓凡就曾经以之忽悠过御姐的。
这一段话,中西合璧,扯泰西的虎皮,拉自己的大旗,颇能唬唬人的。反正,对于彼时中国士人来说,中国的“三代”是什么模样,全靠想象;泰西的“三代”何如,连想象都无从想象,自然上谕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个“噫”字,拟稿之时,颇有争议——这是圣旨,不是普通文章,这个“噫”字,呃,会不会有点儿……不够庄重?
不过,关卓凡最后还是决定保留。庄重不庄重的,见仁见智,这份上谕,摆在第一位的,是感染力、说服力。反正,只是一个“噫”字,又不是“噫吁戏”。
好,接着往下看。
“朕拊循万姓,教化天下,满、汉、蒙、藏、回,皆华夏生民,朕之赤子,无有轩轾,岂分畛域?”
这个这个,不同族群,为了言语殊异,鸡同鸭讲,终致大打出手,介么叫人痛心的事情,朕怎么能够坐视不理呢?
咋办涅?
到了这个时候,药方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只要“言语同一”,大伙儿不就重新亲如一家了吗?
不过,上谕没有这么快就图穷匕见,而是继续扯泰西的虎皮,拉中国的大旗:
“泰西诸国,皆族群纷杂,彼此猜嫌,相仇相杀,祸延百代。明君贤相,痛定思痛,乃取一流布最广之族群语言,或曰通用语,或曰工作语言,或曰官方语言,颁行全国,着为永例,令各族群皆操此语言,自此手足相牵,再无争扰,乃得同心戮力,强国富民。泰西诸国今日之盛,实肇造于此矣!”
“噫,‘官方语言’者,岂非‘官话’之谓?我中国古已有之矣!”
又来了一个“噫”字,再加上“古已有之”四字,嗯,老祖宗早就介么做啦,可别说俺崇洋媚外,更别说俺“违背祖制”神马的啊!
至此,可以翻牌了:为了族群和谐,为了长治久安,为了强国富民,定汉语为“通用语”,“颁行全国,着为永例”。
上面说过,“无有轩轾,岂分畛域”,那么,满、汉、蒙、藏、回,五种语言,为什么单单选择汉语呢?
原因不言而喻,不过,就算是废话,也要在上谕里认认真真地解释一遍。
首先,满语已经定为“国语”,一身不能二用。再者说了,“国语”乃“庙堂之上”的用语,地位崇高,“通用语”这种琐碎麻烦的差事,委屈“国语”来做,也实在是不大合适的呀。
其次,蒙、藏、回三族,人口皆不过全国人口之百一,若定蒙、藏、回三种语言之任何一种为“通用语”,则占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需要另学一门语言,这个数字,叫人一想起来,就一个头两个大呀。若定汉语为“通用语”,则全国只有百分之三的人口,需要另学一门语言。
怎么做才是生意经,一眼不就看明白了吗?
推广“通用语”,是要花大气力的,三分的气力,朝廷还是有的,九十九分的气力,咳咳,实在是没有啊。
“通用语”三字,可不是白叫的,黑纸白字,是有硬指标的:
五年为期,五年之后,不能操“通用语”者,出仕的,文官的“京察”、“大计”,武官的“军政”,即官员的各种人事考核,不能列入“卓异”,更不能晋升。受爵的,有爵位者,不能晋爵;无爵位者,不能封爵、袭爵。并且,视情况严重程度,予以罚俸、降级、削爵的处分。
五年之后,不能操“通用语”的白身,一律不得出仕、封爵。
让我们来细细分析一下,这个规定,会对各族群产生什么影响?
对汉人自然毫无影响。
对满人的影响也极微。到了同治朝的时候,不会说汉话的满人已经屈指可数了,就有,也是窝在白山黑水的老林子里。进入中原的,没有不会说汉话的,为官做宰的,更加不必说了。
对蒙古人呢?
这得两说。
这个规定,是针对各族群的上层的,八旗中的蒙人不计,单说蒙古地区的蒙人。这部分的蒙人上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京,譬如伯彦讷谟他们家。这部分蒙人都会说汉话,和普通旗人没有什么区别,规定对他们没有什么影响;真正产生影响的是留在蒙古地区那一部分。
不过,满蒙联盟、联姻,满、蒙二族,自国初就关系紧密,蒙人上层会说满语的很多——反之亦然,满人上层会说蒙语的也很多,满文更是直接从蒙文转化而来。随着满人的汉化愈来愈深,为维系彼此,蒙人上层会说汉话的,也愈来愈多。所以,这个规定,对蒙古人会有相当的影响,但这个影响,尚不至伤筋动骨。
回人呢?
*(未完待续。)
第一四七章 剀切晓谕()
这方面,回人也得两说。
彼时,只要信奉回教,统统被称为“回人”,新疆的回人,还不叫“维吾尔人”,还没有从“回人”这个大群体中分离出来。
新疆的回人,操突厥语系的维吾儿语——当然,这个时候,还未被称为“维吾尔语”,还是叫“回语”的——会汉话的人很少;新疆之外的回人,虽说以阿拉伯语、波斯语为母语,但毕竟进入中国已久,汉、回杂处,会听、会说的汉话的人很多。
另外,陕甘、云南等地的回人,都在当地方言的基础上,加入阿拉伯语、波斯语元素,发展出自己独有的语言,可以视为汉语的一种特殊的方言。
所以,定汉语为“通用语”的规定,对回人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新疆地区;对于陕甘、云南等地的回人,影响是有限的。
不过,当时差不多整个新疆都反了,必须在收复新疆之后,讨论“通用语”对新疆回人有多大影响,才有意义;在此之前,定汉语为“通用语”的上谕,于新疆回人,自然只是一纸空文。
彼时,蒙、藏、回三大族群中,整体而言,藏地的地理环境最为封闭、独立,藏人的汉化程度最低,会听、会说汉话的人最少,所以,定汉语为“通用语”的规定,影响最大的一个族群,其实是藏人。
上谕反复强调,满、汉、蒙、藏、回,都是中国赤子,都是一家人,若有人竟听不懂其余九成九的人说话的意思,哪里还能够“情若家人”?
还有,若无“通用语”之设,蒙、藏、回,同汉地、汉人就难以交通,蒙、藏、回人之求学、经商、仕进,必大受影响;其地之欲兴旺发达,亦会困难重重。“通用语”之设,真正是为这些地方的子民好,真正是朕育民如子的一番苦心啊!
上谕也说了,定汉语为“通用语”,并非以汉语取代蒙语、藏语、回语,而是“双语并行”,以期族群之内、族群之间,彼此交通无碍,略无参商。
上谕宣布,要在蒙、藏、回地“多设学堂”。这一来,培训能够教授“通用语”的老师;二来,流布皇帝之德泽,宣扬朝廷之至意,剀切晓谕,春风化雨。
设学堂自然是要花钱的,上谕说,朝廷将拨出的款,专门用于起学堂、聘教习,这笔钱,并不会取之于当地,大伙儿放心好了。
蒙、藏、回地的官员、领主,如果通用语讲得好,朝廷要予以嘉奖;如果不仅自己的“通用语”讲得好,在当地推行“通用语”亦得法、得力的话,嘉奖之外,还要加官进爵派银子,“不吝赏赍”。
当然,如果推行“通用语”不得法、不得力,大约就要“降级、罚俸、削爵”,至少,也要通报批评——“严旨训斥”。
汉话方言众多,既然定汉语为“通用语”了,那么该以哪种方言为本呢?
这没啥可争议的,上谕明确规定,“通用语”的发音,以“官话”为本——也就是北京话啦。
定汉语为“通用语”的上谕明发之后,紧接着,关于陕甘地区回教教务管理的上谕也明发了。
上谕主要有两部分内容。
其一,上谕说,回教经典,皆由阿拉伯话写就,这阿拉伯话,毕竟是外国话,中国人学经、念经,学的是外国话、念的是外国话,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唉,朝廷实在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惭愧,惭愧!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上谕宣布,朝廷将出面召集精通教义的饱学之士,将回教经典,一一译成“通用语”,钦定之后,刊刻颁行,以为弘法之绳墨。嗯,这是如天的功德,大伙儿一起做起来!
言下之意,不是“钦定”的,就不是“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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