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酒楼、戏园、赌场、妓窦、浴室,市井阛阓之间,第一个话头,一定是这个“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内务府堂郎中贵宝说过的“那个口沫横飞的劲儿”,“大婚”都已经比不了了。
话说北京天子脚下,人们是见过大世面的,也并非没有见过洋人,但这支“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对北京人来说,却似乎是一个全新的物种。
这是怎么回事呢?
和别的洋人不一样,美利坚人是“盟友”,还是“血盟”——和红头发、绿眼睛的洋鬼子,第一次把关系拉得这么近,这个感觉,颇为奇妙。
还有,这批美国人,是进过紫禁城的,和咱们的皇上和皇太后,可都是见过面儿了的。
紫禁城、皇上、皇太后……从宫里出来后,再看这帮子美国人,不但愈加亲切,简直还有点儿晃眼——怎么金光闪闪的?
除此之外呢?
关卓凡发现,这个时代的中国,真的是一个“群氓”的社会,对于文化水平低下、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普通民众,影响和控制他们的思想,把某件事情吹得天花乱坠,叫民众为之欢欣雀跃,不算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前提是“上头”坚定如一,真正压制住朝臣中的异见,尤其是言路上的异见。
不能以“虚己以听”的名义,左摇右摆。
特别是某些事情,其实只是观念问题,并不直接伤害反对者的切身利益——这种时候,只要“上头”足够强硬,反对者迟早会偃旗息鼓。
洋人进京、进宫,以万国公议的礼仪,觐见皇上和太后——就属于这种性质。
对外来事物,由“脱敏”而“接受”,由“接受”而“欢迎”,在这种心态下,技术、制度、文明的引进、更替,才成为可能,才会事半功倍。
嗯,势头很好啊。
关卓凡还有一个收获,看似并不起眼,但其实意义重大:
“访华代表团”给中国政府的文书,汉译的名字,正式采用了“照会”二字。
“照会”在中文中,有以上凌下之意,朝廷对藩属行文,就多用“照会”一词。因此,道光二十年之前,朝廷行文洋夷,有时会用“照会”的字眼,但倒过来,却是“违制”,是绝对不予接受的,一定要洋人用“申呈”、“禀贴”等说头。
道光二十年之后,洋人不肯再低声下气了,要求行文用词,“彼此平行”。这个皮,一扯就扯了二十多年。对此,朝廷一直含混推诿,中国和西洋诸国文书往来,其实弄成了各说各话的局面。
美国请轩军“助剿”,驻华公使蒲安臣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递的那份《请准华尔等募义勇赴美平乱贴》,就是一份“禀帖”。那一次,是美国有求于中国,在文书的格式、词句上,不能不屈己从人。
这种字眼上的较劲,源于陈旧的“天朝”体制和观念,对正常的外事往来,造成了相当负面的影响。如果不改,中国就无法和“文明国家”展开真正的正常交往,近现代化神马的,也就不必提了。
借“美利坚访华代表团”的东风,朝廷终于以明发上谕的形式,正式宣告:从今以后,对泰西各国行文,“彼此平行”,一律都用“照会”。
外交文书,“彼此平行”,各用“照会”之说,其实在辛酉之后,便已既成事实——不然你的文书,人家根本不接。这道上谕,只是对于这个事实予以了官式的承认。不过,各国驻华公使馆,依然对此一致表示欢迎。
“照会”分“正式照会”和“普通照会”,“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发出的“照会”,是这道上谕发布后,中国政府收到的第一份“正式照会”。
*
*
门房来报:“英吉利国公使阿礼国爵士求见。”
关卓凡接过帖子,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具名“教愚弟阿礼国顿首”——是汉字,还是毛笔写的。
不由一笑:“他也学会这一套了。不晓得若讲起‘礼仪’,合不合他驻华公使的身份?”
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刚交申初,点了点头,说道:“他倒是准时——请阿礼国爵士书房见面。”
外国公使和中国官员谈公事,正常情况下,地点不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是在顾问委员会,拜访私宅,是很少见的情形。
这意味着,这一回,阿礼国要和关卓凡谈的事情,第一,十分紧要;第二,不宜入第三者之耳。
*(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英美相争()
关卓凡走进书房,阿礼国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虽已年近花甲,但举止依然干练敏捷。他两腮留着浓密的连鬓胡,上唇和下巴却刮的溜光——这是这个时代非常流行的一种“须型”。
阿礼国摘下圆顶礼帽,鞠了一躬。
关卓凡的眼前,一个半秃的脑壳,晃了一晃。
“亲王殿下,您好。”
关卓凡心中嘀咕:你不如戴着帽子行礼,还好看一点。
脸上堆出笑容:“阿礼国爵士,你好。”
一个梳着条油亮漆黑的大辫子的妙龄侍女,走上前去,接过了阿礼国的帽子和大衣,退下来,低声问关卓凡:“王爷,不晓得阿爵士喝什么茶?绿茶还是红茶?”
轩王府里,上得台面的侍女、仆人,都算是有见识的,洋人喝茶的习惯,已经是“门儿清”了。
关卓凡一笑,说道:“啊,小蕊你提的好,我差点没想起这个茬来。”
转向阿礼国:“爵士,你是喝红茶呢,还是喝绿茶?”
阿礼国愣了一下,说道:“入乡随俗,我喝绿茶。”
“好,”关卓凡说,“我这儿,正正有人送了几斤‘头茬’的明前龙井,品相好,都是一芽一叶,味道也着实不错。爵士,你来得巧,正好尝上一尝。”
阿礼国在中国待了这几年,已经算是“中国通”了,龙井茶也是喝过的,也晓得其中的好处,但“明前”还是“明后”,并不大分得出来,这“头茬”的明前龙井,是肯定没有喝过的。
他听了关卓凡的话,不由得心里痒痒的,眉花眼笑地说道:“好好,看来我有口福了。”
那个叫“小蕊”的侍女去了。
不久,便见她端着一个螺钿漆盘,袅袅娜娜地走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手里提着一只紫砂水壶,壶嘴还冒着热气。
阿礼国看时,漆盘上面,除了两样点心,还有一只镂雕精致的锡罐,和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
除此之外,并不见茶具,不由微微一愕。
关卓凡笑道:“爵士,我请你换个新鲜喝茶的法子:将刚刚滚沸的玉泉山的泉水,注入玻璃杯中,八分满,然后取一撮茶叶,轻轻掷下。热气烘托,茶香上浮,中人欲醉!接着,可以看一芽一叶,在水中慢慢舒展,载沉载浮,玉体横陈,纤毫毕现,美不胜收!”
听到“玉体横陈,纤毫毕现”一句,小蕊清秀白皙的面庞上,不自禁飞起了两朵红云,但她很快恢复常态,从小丫头手中接过紫砂水壶,注水入玻璃杯中,接着打开锡罐,用一只小小的木夹子,夹了一撮茶叶,轻轻掷入水中。
然后,一手托着杯底,一手轻扶杯口,捧起玻璃杯,递到阿礼国面前。
杯底极厚,虽然注了八分满的热水,却也并不烫手。
十指纤纤,皓腕如玉,阿礼国不敢多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凑近了,果然茶香弥漫,微微吸气,不禁有醺醺然之意。
不由就轻轻喝了声彩:“好茶!”
小蕊抿嘴一笑,替王爷也斟好了茶,双手奉上。
关卓凡接过来的时候,有意无意,在她腕底托了一托。肌肤相接,小蕊微微一颤,剪水双瞳,在关卓凡面上一绕,迅即垂下了眼皮。
脸上的红云,又飞了起来。
她将紫砂水壶安置妥当,福了一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此时,阿礼国那只玻璃杯中的芽叶,已经一片接一片舒展开来,透过杯壁看去,果然“载沉载浮,玉体横陈,纤毫毕现”。
怪不得要用玻璃杯呢。
咦,说到这儿,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阿礼国是不会说中文的,关卓凡和阿礼国,一直是用英文对话的,那句“玉体横陈,纤毫毕现”,自然也是英文。
呃,难道,这个小蕊……听得懂洋文?
芽叶尽数浸入水中,阿礼国端起杯子,慢慢地抿了一口。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喜和享受的神情,以致眉头都微微地皱了起来。
“好香的茶!”阿礼国说,“不仅回甘悠长,而且,好像,好像,嘴唇抹上了……一层极薄极薄的油脂!”
“货卖识家!”关卓凡哈哈一笑,“爵士,你是‘识家’!”
“亲王殿下,”阿礼国说,“这么好的茶,不能只‘卖’给我一个人,应该想法子让全世界喜爱绿茶的人都能够买到它。”
关卓凡一笑,心想:这不大可能。不说别的,这“头茬”明前龙井,产量奇低,是多么稀罕的物事?甭说全世界了,中国能喝到这种茶的人,也只是凤毛麟角。
不过……
“我记得,“阿礼国说,“1851年——就是中国咸丰元年,伦敦举办‘万国工业博览会’,贵国商人徐荣村先生,寄‘湖丝’十二包参展,结果艺压群芳,拿了金、银大奖。女王陛下特颁赐‘翼飞洋人’执照,以资鼓励。贵国朝廷也很欣慰,诰授徐先生奉政大夫,赏戴花翎,候选郎中,真正是光耀门楣。”
怎么从“明前龙井”一步跳到了这儿?
顿了一顿,阿礼国继续说道:“我想,如果中国的龙井茶,参加了1851年的‘万国工业博览会’,十五年之后的今天,应该已经行销全世界了。”
关卓凡心中暗笑: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不过,这个话头,对于你今天过来要打的擂台,倒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阿礼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何而来。
阿礼国见关卓凡一直微笑不语,也就不兜圈子了,他放下茶杯,郑重说道:“请教亲王殿下,中国政府和美国访华代表团,是否已经达成了一项协议:由美国政府牵头,在中国首都北京,建设一座大型的‘博览馆’?”
果然。
关卓凡做出惊讶的表情:“爵士,你是听谁说的?”
“呃,是非常可靠的……渠道。”阿礼国说,“恕我不能够披露消息的来源——亲王殿下,您一定能够理解我的苦衷。”
“嗯……当然。”
“那么,”阿礼国目光炯炯地盯着关卓凡,“亲王殿下,您可以对这个消息予以证实吗?”
关卓凡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是有这么回事。”
阿礼国的神情变化非常微妙:松了口气后,又重新紧张起来。
“恕我直言,亲王殿下,”阿礼国说,“恐怕,美国政府并不是负责这件工作的最佳选择。”
*(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底牌()
关卓凡做出了逼真的意外神情:“爵士,何出此言?”
“呃,亲王殿下,”阿礼国踌躇了一下,“详细陈述我的意见之前,我必须先做一个道歉:我这么说,于美国政府,可能有悖于通常意义上的外交礼貌。呃,这也是我向您请求非官式会见的原因。”
关卓凡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表情,让阿礼国略觉心虚,但微微一顿,依旧面不改色地说道:“可是,我秉持着全心全意为中国朋友打算的真诚立场,不能不直言不讳。”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爵士,你的真诚和友谊,我所深知。”
心里说,小样,我还知道,你的“真诚和友谊”,包括:逼上海道将英租界从八百三十亩,扩展到二千八百二十亩;还有,尽一切努力,达致“鸦片贸易的永久合法化”。
阿礼国微舒一口气,说道:“感谢您的理解,亲王殿下。既然如此,朋友面前,我就不好隐藏我的任何观点了。”
顿了一顿,说道:“我认为,对于中国来说,‘博览馆’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工程,将大大改变中国人的……观念,推动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亲王殿下,这真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呃,意义如此重大的一项工程,需要最高水准的设计、施工,以及经营、维护——我听说,‘博览馆’将是一个永久性的设施。”
关卓凡心中一动:英国人的“真诚和友谊”虽然可议,但眼光却真正是第一流的!阿礼国对这个“博览馆”的认知——“具有划时代意义”、“将大大改变中国人的观念,推动中国的现代化建设”,真正是切中肯綮!
中国这边儿,除了自己,能有这个认识的,大约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正在感慨,只听阿礼国说道:“我很遗憾——不过,事实如此,我不能回避:我们的美国朋友,并不是世界上最先进、工业能力最强大的国家。因此,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的承接和运营这个项目的能力。至少,我可以肯定,他们无法使这个伟大的项目的效益最大化。”
关卓凡微笑着说道:“‘世界上最先进、工业能力最强大的国家’——嗯,自然是英吉利了。”
阿礼国的眼中放出光来:“亲王殿下,感谢您的公允之言。不过,对此,大英帝国,可以居之不疑。”
顿了一顿,随即目光灼灼的说道:“既然如此,亲王殿下,该选择谁来负责‘博览馆’的项目,不就是清清楚楚了吗?”
这句话咄咄逼人,关卓凡在心里“靠”了一声:你以为老子会这么“顺摊”?做梦吧!
他叹了口气,说道:“爵士,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中国有句老话,你想必也听说过的,叫做‘先来后到’。如果,在美国人之前,贵我两国,已经就这个项目进行商谈了,该有多好?”
阿礼国有点着急了:“亲王殿下,难道这个项目,中国和美国,已经……正式签约了?”
“那倒没有,”关卓凡说,“不过,已经达成了意向性的协议。”
“不过是一份意向性协议嘛,”阿礼国松了口气,“那尽可以……”
滞了一滞,“推翻”一词,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不然,这个话柄落在中国人那里,以后有些事情就不大好理直气壮了。
阿礼国见关卓凡脸上微露讶异的神气,想来亲王殿下已猜到被他咽下去的那个词儿是什么了,不由微觉尴尬。他飞速地转了一遍念头,决定翻出第一张底牌:“我想,我们应该找到中、英、美三方都满意的方案——亲王殿下,我建议,中国的‘博览馆’项目,由英、美两国共同负责。”
亲王殿下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阿礼国继续说道:“您放心,亲王殿下,这么做,不会损害到美国的利益!我做一个譬喻,‘博览馆’项目就像一张面饼,有了大英帝国的参与,这张饼,会做的更大——远远大过美国人单独承办!这样,虽然是和英国共同烙制,但这张饼,美国人分到手的部分,却比单打独斗来的更多!这个道理,我相信,我们的美国朋友,一定能够想通的。”
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对于中国来说,就更加不必说了,这张饼,会大出好几倍——中国将是英国加入‘博览馆’项目的最大受益者!”
好,说的天花乱坠。
不过,也是真有道理。
关卓凡沉吟不语。
阿礼国见关卓凡似已意有所动,赶紧继续加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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