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田嗣子已在二堂滴水檐下相候,满面笑容,看样子是不会有什么太不满意的地方了。
庭田嗣子双手交叠,深深鞠躬,“见过贝勒爷”;关卓凡拱手为礼,“给庭田典侍道辛苦了”。
两个人见过礼,庭田嗣子说道:“陛下请贝勒爷先换了便装,再在书房见面。”
关卓凡大大一愣。
换便装见面,表示主人对客人“不见外”。特别是在主人的身份比客人高的时候,因为主客身上都不穿公服,客人就无需给主人行“庭参礼”,是主人对客人礼遇的表示。中国的这个规矩,看来日本人也晓得。可是在中国,从来没有臣子见君主可以着便装的呀。
关卓凡不由踌躇,说道:“陛下盛意可感,不过恐怕不恭。”
庭田嗣子微笑说道:“贝勒爷不必客气。陛下还说,贝勒爷入觐,请一切免礼。”
关卓凡微微摇手,说道:“这个卓凡万不敢奉诏。”
庭田嗣子含笑说道:“我拦不住贝勒爷行礼,可便装总是要换的,贝勒爷不要再客气了,这就请罢。”
关卓凡只好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关卓凡叫人拿了衣包进来,就在二堂的偏厅换上了便装。
出来后,庭田嗣子正在厅外面含笑立候。看见“新装”的关卓凡,庭田典侍脸上的笑容有了微妙的变化,呃,就好像……丈母娘看见了心仪的姑爷一般。
关卓凡心中嘀咕:是我的错觉吧。
庭田嗣子踩着小碎步,走在关卓凡的右前方带路。
关卓凡问道:“陛下的玉体可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庭田嗣子微微回首,说道:“有劳贝勒爷挂念。上岸之后,陛下的精神就开始好转了,昨儿已经恢复如常。之前的不舒服,实在是因为晕船的关系。”
关卓凡说道:“陛下胃口如何?”
庭田嗣微笑道:“很好,精神复原之后,比在日本进的还多了一些。”
关卓凡笑道:“那就好,我很怕你们用不惯中国的饮食。”
庭田嗣子也笑道:“天朝上国,饮馔精致,果然名不虚传。要我说,比之东瀛,中国的饮食,味道更加出色呢。”
关卓凡一笑,心里说:那还用说!
到了书房,上了茶,庭田嗣子说道:“贝勒爷请稍候,我这就去接陛下。”又施了一礼,才退了出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关卓凡站了起来。
门开了,庭田嗣子扶着和樱天皇迈进书房。
关卓凡又是大大一愣,心跳也不由自主快了一点,这个……
不及细想,上前打千请安。和樱天皇微微躬身,还了半礼。然后双方分宾主坐下,庭田嗣子则在一旁侍立。
和樱天皇身上的和服,不是之前关卓凡所见,那种繁复琐碎到叫人眼花缭乱的样式了。关卓凡分不清楚它们之间具体的区别,但能够看的出来,款式明显简单了许多,看上去和后世的和服已经相差不多。
就是说,“家居”了许多。
呃,同关卓凡身上穿的一样,这也应该是一种“便装”。
这还不是真让关卓凡意外的,真正叫他发愣的是:面前的和樱天皇,一头长长的秀发,完完全全披散开来,而且,湿漉漉的。
天皇陛下脂粉不施,百分百“素颜”,但小脸儿红润鲜嫩,似乎能滴出水来。
哎呦,天皇陛下这是刚刚沐浴完啊。
关卓凡心想:都说“御台所”每天早上洗澡,果不其然啊。
关卓凡压抑住自己异样的心情,和女天皇互相客气了几句。关卓凡说,“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请陛下务必明示”;和樱天皇说,“贝勒费心,一切都好”,等等。
废话说得差不多了,关卓凡掏出一张单子,说道:“这是卓凡的一点心意,请庭田典侍代天皇陛下赏收。”站起身来,双手递了过去。
和樱天皇、庭田嗣子两人,都没想到关卓凡本人还会送礼。庭田嗣子赶忙上前,满面笑容地双手接过,眼睛略略一扫,脸上的笑意更加浓了。
礼单上琳琅满目,比之中国太后和皇帝送的那份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除了珠玉金银绸缎文墨之属外,还有不少东西是那张礼单上没有的,比如各种胭脂水粉——随和樱天皇西渡中国的全部都是女性,这就十分贴心了。
还有什么犀牛角梳、紫檀坐镜、描金奁匣,等等,都是女子妆容之用,庭田嗣子愈发觉得这位关贝勒体贴入微了。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食物。
“鹿筋二十斤,鹿舌五十条,鹿尾五十盘,鹿肋条肉五十块,鹿脊条肉一百束。”
“香獐五十只,狍子三十只,野鸡一百只,榛鸡三十只。”
“翘头白鱼一百尾,鲟鳇鱼二尾,海参五十斤,大对虾一百对。”
“玉田碧粳米二石,胭脂米三石,血糯三十斛,碧糯三十斛,白糯三十斛,铃铛米十斛。”
“银丝京挂三百斤,蜜桔十坛,山楂五坛,油炸白肚鱼肉丁十坛。”
……
本来,对女天皇及其侍从的供应自有“常例”,数量经过仔细计算,且留有充分的“冗余度”,并无不足之虞。但关卓凡礼单上的食物,绝大多数都是珍品,并不在“常例”之中。庭田嗣子是见过世面的人,晓得这份礼物的分量,因此着实心感。
*
(今天事儿多,更新晚了一点,见谅)
*(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天下神器()
庭田嗣子带着关卓凡,在“离宫”之内,前后左右细细地转了一回,连和樱天皇的卧室、“御上场”——更衣室、“御汤殿”——浴室,都转到了。
这些地方,按理都是“外臣”绝对禁足的地方,如果主人是中国人,关卓凡当然不好进入,但日本人既没有那么多的禁忌,关卓凡也确实有亲自“考察”的必要。
站在“御汤殿”内,水汽未散,余香幽幽,关贝勒难免就想的多了一些,口中变得有点干燥,心跳得也快了一点,恍惚中有了读大学时误闯女生宿舍浴室的感觉。
呃,这就是一个比喻,关贝勒念书的时候,是木有进过女生宿舍浴室的。
在右前方带路的庭田嗣子,笑道:“这儿重门叠户、柳暗花明的,我也还不是很熟悉,可不要给贝勒爷带迷路了。”
关卓凡一笑,心想:迷路了又如何?
这个时候,刚好上一座小石桥,庭田嗣子顾着扭头和关卓凡说话,脚下微微一个趔趄,关卓凡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伸手在庭田嗣子腰侧一带,将她扶稳了。
虽然隔着重重和服,还是能够感觉到腰肢柔软,关卓凡不由心中一荡。
庭田嗣子回首嫣然一笑,眉眼之中,全是妩媚。
关卓凡心里边大大一跳,暗中大呼:不对,不对,我应该没有这么重的口味啊!
最后连侍女们的住处也看了。这倒不是关卓凡要满足自己偷窥女生宿舍的欲望,而是在日本,这些女侍,一向对主人有相当的影响力,如果她们过得不好,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主人的态度看法。
“考察”的结果是满意的。
这座王府,除了加建了洗浴的设施外,其他完全如旧。生活起居,由“和式”而“中式”,一步迈过,中间几乎没有过渡,关卓凡还曾经担心日本的女人们至少会过得“不惯”。但和樱天皇一班人,从上到下都意示满意,也没有任何“不惯”的表现。
略略一深想,关卓凡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好像一个人,日常生活在普通的住宅小区中,出去旅游的时候,因缘际会,住进了五星级酒店的行政套房,生活方式固然完全改变,但她会说“不舒服”、“不习惯”吗?
以物质条件而论,京都的“御所”,比之北京的理亲王府,大致就是普通住宅小区比之五星级酒店的行政套房了。江户的“大奥”,比京都的“御所”,当然要好不少,但究其竟,也只有量的区别,没有质的区别。
转了一圈,该看的看了,“果然还缺什么,请庭田典侍直接给我府上送信儿”这种话也说了,关卓凡正想告辞,庭田嗣子说道:“还要再耽搁贝勒爷一阵子。陛下有一件小小礼物,托我转交贝勒爷,就请贝勒爷移步我的房内。”
日本妹妹要送我礼物?
进了庭田嗣子的卧室,绮罗软红,幽香入鼻,关卓凡心有所动,连忙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平静泰然的样子。
庭田嗣子请关卓凡在紫檀圆桌旁的杌子上坐了,自己搬过一个细长的黑漆莳绘嵌螺钿攒盒,关卓凡赶忙站起接应,庭田嗣子一笑,说道:“多谢贝勒爷。”然后将漆盒小心地放到了圆桌上面。
这个漆盒,金丝银箔和螺钿错杂镶嵌,疏密浓淡,描画出花鸟山水,栩栩如生,溢彩流金。单是盒子,便已价值不菲,不晓得里面装的又是什么宝贝?
关卓凡想,日本的漆器,确实有独到之处,怪不得大浦庆对世称“轮岛涂”的轮岛漆器心心念念。两相比较,中国的漆器工艺实在是已经落后了。
庭田嗣子打开漆盒,里面却是一把带鞘的太刀。
这把太刀,刀鞘漆黑,通体没有任何装饰,刀柄上面的缠丝已经有相当的磨损,看得出来是有些年头的了。
关卓凡微觉诧异,这把刀,比起装它的漆盒,未免朴素得过分了。
庭田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太刀,左手握鞘,右手握柄,轻轻地拔出了一段刀身。
顿时,清光流动,满室生寒。
关卓凡凛然:这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利刃!
庭田嗣子缓缓说道:“此刀有个名字,叫做‘名物大般若长光’。”
“大般若长光”?我靠,这可是在日本历史上排名进了前十的“神器”啊,原时空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早已是下落不明了,没想到在这儿冒了出来!
庭田嗣子还刀入鞘,微笑说道:“此刀为永禄年间的名刀工长光锻造,第一任主人乃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辉,嗯,大致是前明嘉靖年间时候的事情。此刀面世之时,即价值六百贯,因为大般若经刚好也是六百卷,故名之为‘大般若长光’。”
“室町幕府覆亡,此刀先后辗转于三好长庆、织田信长之手,最后为家康公所得。长筱合战,奥平信昌死守长筱城,为合战奠定胜局。战后,家康公乃以此刀赐奥平信昌,以彰勋劳。”
足利义辉、三好长庆、织田信长、德川家康、奥平信昌,都是牛人啊。
不过,原时空,关于“名物大般若长光”的历史记录,就到此为止了,之后呢?
庭田嗣子继续说道:“奥平信昌以功封藩美浓国加纳,后勘破世情,退位隐居,去世之前,留下遗言,‘大般若长光’天下神器,非人臣可以承受,不宜传诸子孙。继位的加纳藩藩主遵照信昌公遗命,将此刀献回给了家康公。”
“陛下下嫁家茂公后,家茂公乃将此刀作为庆生的礼物,送给了陛下。”
“此次西渡,陛下对我说,她一介女流,此刀长留身边,未免令神器寂寞。贝勒爷天下英雄,宝刀豪杰,正是适得其所。”
说罢,双手捧起“大般若长光”,递到关卓凡面前。
“天下神器”,“非人臣可以承受”,呃,似乎有点那啥呀。这个,要,还是不要呢?
靠,当然要啊,这可是日本一等一的国宝啊,嗯,就当俺的战利品啦。
关卓凡双手接过,说道:“陛下有赐,卓凡不敢辞。”
心里转过一个念头:和子这个小寡妇,老公没死多久,就把老公送的生日礼物送给了其他的男人——这个,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咳咳,至少对她的那位亡夫,实在不像有什么深厚的感情的样子啊。
仔细想一想,其实也不奇怪。
和樱天皇本来就极不情愿想嫁给德川家茂;嫁过去之后,从头到尾,一直受着婆婆笃姬的气;还有最重要的:德川家茂身体极差,几乎没有人道的能力,花样年华的和樱天皇,等于独守空闺。哼哼,如此这般,哪来真正的夫妻感情?
庭田嗣子微笑说道:“此刀的铭文,为‘长船’二字,刻在刀笋之上。拆下‘目钉’,卸下刀柄,便可看见。”
“长船”是个地名,在备前国境内,著名刀工世代辈出,有“长船系”之称。“大般若长光”的锻造者长光,便是其中代表人物。
“刀笋”,即刀身插入刀柄的部分。“刀笋”上有两个小圆洞,叫做“目钉穴”;刀柄上也有相应的两个小圆洞,和“目钉穴”对上之后,插入“目钉”——金属小圆柱,即可将刀身和刀柄牢牢固定在一起。
关卓凡说道:“受教了。”
庭田嗣子含笑说道:“还有,好刀如佳人,最是敏感娇弱,日日都要花功夫服侍的。贝勒爷公务繁忙,今日我就不再屈留大驾了。日后若是方便,请携刀再来,我扫榻置酒,咱们一面赏刀,一面切磋。”
这个女人,呃,有点意思。
*
(小预告:明天两更,中午十二点左右一更,晚上十点钟左右一更)
*(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偶像派()
位于崇文门内大街银碗胡同的“顾问委员会”,一向是低阶宗室和闲散宗室最爱“串门”的衙门。“顾问委员会”调子很低,门口只摆一两个差役,只要确定了黄带子的身份,在“会客簿”上做一个“登记”,便会放人进去。
黄带子在“顾问委员会”里边,还会有茶水和小点心招待;“委员”或下边的司员得空了,也愿意陪着黄带子神侃瞎聊。以至于有的黄带子,将“顾问委员会”当成了茶馆,有时候几个黄带子约上,一起到“顾问委员会”闲坐,吹牛打屁,能泡上大半天。
当然,“顾问委员会“里边,不是所有的地方,黄带子都去得;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肯和他们敷衍。“主任委员”郭嵩焘就从来不搭理黄带子。不过,也没有哪个黄带子不知趣,敢去招惹郭筠仙。
无论如何,黄带子在“顾问委员会”种种情状,言路上啧有烦言。翰詹科道,不止一次上折提起这事儿,说“顾问委员会”乃国家重地,宗室们如此情状,实在是不庄重,请朝廷下旨严禁。
两宫皇太后问郭嵩焘的意思,崖岸高峻的郭筠仙却说“全无妨碍”的,两宫皇太后只好罢了。黄带子们闻讯,都说郭筠仙表面上生人难近,其实“外冷内热,实在是个好人”,对关贝子、郭主委和“顾问委员会”的好感更甚了。
这几日,“顾问委员会”突然下了关防,没有公务的,别说普通宗室,王爷都不给进。然而黄带子们非但不以为杵,反而一个个兴高采烈,都说“顾问委员会”正在“闭门办大事”,这个“大事”,就是准备第一期“奉恩基金”的发放。大伙儿可要睁大眼睛盯紧了,这几日,如果关贝勒“视部”,就是过来“画行”的——今儿“画行”,明儿就能领钱了!
因此,虽然进不去“顾问委员会”,但一班黄带子们,或者在附近的茶馆里“安营扎寨”,或者提溜着鸟笼子,在“顾问委员会”门口溜溜达达,眼睛都盯着胡同口,热切地盼望着关贝勒的仪仗的出现。
这一次,黄带子们还真没有猜错。
关卓凡从和樱天皇那儿出来,就直奔银碗胡同。他的仪仗刚进入胡同口,便远远地看见“顾问委员会”门口围了百十号人,面朝着胡同口的方向,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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