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抿嘴儿一笑。
“当然不是!我要请公主‘领衔’之事,实实在在是一件大事!——而且,就是从《梨园拾萃》这本书引发出来的!”
敦柔公主不笑了,凝神静听。
“近年来西学东渐——这不必说了,西学渐于东者,只会愈来愈多!”关卓凡说道,“不过,西学可以东渐,东学又何尝不可以西渐?”
微微一顿,“我以为,《梨园拾萃》虽是薄薄的一本小书,却正是‘东学西渐’之肇始!”
敦柔公主心中一跳,脑海中,一道亮光闪过。
*
第二四一章 天不生某某,万古如长夜()
“道光以来,”关卓凡说道,“国势日蹙,西人日益轻我,真正要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第一,自然是自个儿得争气、得自强,得肌肉强健、筋骨扎实该打赢的架,都得打赢了!叫人家再不敢对你有所觊觎了!”
顿一顿,“第二,‘西学东渐’虽必不可免不然,吾亦无由自强!不过,若始终只有‘西学东渐’而无‘东学西渐’,人家还是看你不起!你的气力再大,人家看你,亦不过山东六国之目赢秦罢了!须知,近两百年来,泰西文教鼎盛,大贤辈出,光华粲然!”
再一顿,“何况,咱们的力气再大,较之泰西,三、五十年之内甚至你我有生之年,也未必到得了秦之于六国那个局面!”
敦柔公主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所谓‘化及蛮夷’,不能只是一句空话!”关卓凡拿筷子轻轻的点着桌面,“更不能倒转了过来,我泱泱中华,反倒成了‘蛮夷’!他娘的!什么世道!”
他在敦柔公主以及公主府的下人面前,从未出过任何不文之语,今天讲的兴起,“他娘的”破口而出,一旁伺候的侍女险些骇笑出声,赶紧抿住嘴唇,死死的忍住了。
敦柔公主也很意外,秀眉微蹙,拿一根芊芊葱指,在关卓凡持筷的手背上轻轻一点,嗔道,“王爷!”
虽是嗔怪,却是带着笑的,而语气娇软,动作更是亲密,关卓凡只觉得骨头都酥了,醒一醒神儿,讪讪的说道,“呃……失言!失言!”
敦柔缩回手,同时也收起了笑意,郑重说道,“王爷的深意,我已经明白了!‘东学西渐’,确实是国之大事!”
踌躇了一下,“可是,正因为是国之大事,万不敢稍有轻忽,而我,年轻学浅,又是”将“女子”二字咽了回去,顿一顿,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怕有负王爷的重托啊!”
再一顿,“这件大事,其领衔者,难道不该是……硕儒耆贤吗?”
关卓凡摆了摆手,“这个你就想差了!”
顿一顿,“这件事情,不管交给哪个领衔都好,就是不能交给那班‘硕儒耆贤’来领衔!”
“这……”
“我方才说,”关卓凡说道,“《梨园荟萃》可为‘东学西渐’之肇始,是因为,目下已可想见,皮黄必为泰西人民不论贵贱贤愚皆喜闻乐见,因此,是‘东学西渐’最好的一个楔入点!可是,若叫‘硕儒耆贤’来领衔别人不说,你只想象一下,若起倭艮峰于地下,将会如何?”
微微一顿,“他老先生自个儿就不听戏同我不一样,我不听戏,是不懂戏,可不反对别人听戏!他老人家呢,以为郑音**,最好一禁了之!这样的‘硕儒耆贤’,带着‘中国戏曲亲善团’出访泰西,嘿嘿,你能想象,那是副什么模样吗?”
郑音,本指春秋时郑国的音乐,被孔子弟子子夏批评为“好滥淫志”,后世多以“郑音”代指俗乐。
敦柔公主莞尔,“还真不大好想象呢!嗯,还有,倭艮峰是反对办洋务的,‘东学西渐’,当然要跟西洋人打交道叫倭老夫子来打这个交道,也未免太难为他老人家了些!”
“可不是?”
顿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你说自己‘年轻学浅’我看,年轻则年轻,学浅则未必!而且,‘东学西渐’,本就应由浅而深,万不能倒转了过来,由深而浅!”
“王爷的意思……”
“咱们还是请倭老夫子来说事儿吧!”关卓凡说道,“若是叫倭艮峰来办这件差使,你可以想见的,他老人家一开口,就必定是《大学》、《中庸》哎,哪个洋人晓得你在说什么呀?”
“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王爷是说,就算要讲四书,也得从《论语》、《孟子》讲起由浅而深?”
“不错!”
“嗯!”敦柔公主点头,“若说‘浅’,皮黄就是‘东学’中最浅的那一部分,所以,王爷才会以其为‘西渐’之肇始?”
关卓凡拊掌,“对了!”
啜了口酒,说道,“还有,方才,你有两个字没有说出口来,我替你说罢‘女子’!可是,这不是你的劣势,正正相反,这是你的优势!”
“这……”
“第一,”关卓凡竖起一根手指,“西洋尊重女子这一层,比咱们强的太多了!有些事情,女子来办,不见得比男子更难些,更顺溜些,也说不定!”
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固伦公主、恭亲王亲女、辅政王福晋!”
顿一顿,“洋人是很尊重六哥的;我呢,在洋人那儿,也算有些分量,因此,‘敦柔固伦公主’这块招牌,在洋人眼里,那是金光闪闪!哪一个‘硕儒耆贤’比得了?”
敦柔公主抿嘴儿一笑,“我明白了我是扯王爷的大旗,做自个儿的虎皮!”
关卓凡“哈哈”一笑,“哪里!公主自个儿的这面旗子,经已足够之大了!”
顿一顿,“再者说了,‘东学西渐’既以《梨园荟萃》为肇始,而你经已跟维多利亚长公主、露易丝公主有了交情,则顺势而为,事半功倍,不就是理所当然了吗?”
“好罢!”敦柔公主说道,“王爷既如此说,我更无可辞我,努力去做吧!”
顿一顿,“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眼下,肩上……已是觉得沉甸甸了呢!”
关卓凡用安慰的语气说道,“你也不必有太大的压力!这件事情,当然不是一个人办的下来的,你的下头,也要有一班人才行迟一些,一个个都给你凑齐了!”
顿一顿,“还有,也不要以为‘东学西渐’有多难这个底子,两百年前,其实就已经打下来了!”
“哦?这我就不懂了!请王爷述其详?”
“你大约想不到,”关卓凡说道,“西元一六八八年,亦即……嗯,康熙二十七年之时,法兰西便出版了一本《论语导读》吧?”
“啊?二百二十年前?法兰西?哎哟!想不到!确实想不到!这……要说‘肇始’,这才叫‘肇始’吧?”
“算是吧!”关卓凡笑一笑,“彼时以降百余年间,在泰西,‘孔学’以及关于中国文明制度之种种,可算‘显学’了!法兰西有一位大哲,名曰伏尔泰的,盛赞孔子为‘唯一有益理智之大贤,照亮方向,世界得以免于迷惑;他从来仅以圣贤而非先知之口吻讲话,而世人亦皆以其为圣贤’你看看!”
“这不就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嘛!”
“差不多了!”关卓凡说道,“这位伏尔泰,还写了一出戏,叫做《中国孤儿》其实就是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自称《中国孤儿》为‘孔门道德剧’,认为以之教化人心,最有裨益。”
“哦!”
“另有一位大哲,名曰黑格尔,德意志人,推崇老子,称老子为‘融哲学入生活之奠基人’,真正的‘知行合一’!又有一位大哲,名曰孟德斯鸠,法兰西人,盛赞中国的文明制度,称中国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奖励美德之国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原来”敦柔公主感叹着说道,“泰西哲人曾如此之推崇中国!那后来,怎么?……”
“怎么前恭而后倨?”关卓凡笑一笑,“第一,彼时,咱们到底还是康乾盛世,而泰西还没有真正发达起来,难免要高看咱们一眼;到了嘉、道的时候,人家真正发达起来了,咱们呢,家境败落了,这一类的好话,可就听不大着喽!”
顿一顿,“第二,彼时,泰西大哲多多中国,也有一番‘以彼之杯酒浇己之块垒’的意思在,既如此,对于这个酒的味道,就不能不多做夸赞了!”
“嗯!……”
“不过,无论如何,泰西对于‘东学’,其实并不陌生,更不反感,因此,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怕难!”
“是!王爷的话,我记住了!”
顿一顿,敦柔公主含笑说道,“今儿个是怎么了?正在用膳呢,竟说了这许多的话!一大桌子的菜,王爷也没能吃几口!好了,不说那许多了,王爷赶紧用膳吧!菜若凉了,如王爷之言,‘再回锅,味道就没有那么好了’!”
微微一顿,“王爷日理万机,可难得回府用一次膳!”
“好、好!吃饭、吃饭!”
这一顿饭,关卓凡吃的舒心畅意,不知不觉,连肚子都微微的鼓了起来,这也不必细表了。
膳后移座,侍女上茶。
关卓凡抿了一口茶水,闲闲问道,“今儿个下午,老九的媳妇儿过来窜门儿了?”
敦柔公主面色微变,“是!”
关卓凡留意到妻子的异样,有些奇怪,“怎么?”
敦柔公主没有回答丈夫的话,扬声说道:“你们都出去!”
你们当然指的侍女们。
几个侍女赶紧退了出去,而且,不必敦柔公主特意吩咐,站在窗外廊下的侍女,也自动自觉的退了开去。
“这个九婶,”敦柔公主微微冷笑着,“愈来愈过分了!说了一大篇儿古里古怪的话!又扔下件古里古怪的东西!真叫人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
第二四二章 荒凉身后万古愁()
关卓凡一怔,“古里古怪?怎么个古里古怪法儿?”
略一顿,“哎,我可不是‘包打听’啊,你也不是一定要说啊不管老九媳妇儿说了些啥,到底都是你们女人家的梯己话嘛!嘿嘿!”
话一出口,自觉颇有此地无银之意,于是自我解嘲似的加上一句:“你还将下头的人都支出去了也未免太郑重其事了嘛!”
敦柔公主没答话,站起身,走过去拉开梳妆台最下头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锦缎敷面的小册子,回来坐下,将小册子搁在案几上,轻轻向关卓凡一推,平静的说道,“这就是九婶扔下来的那件东西,王爷看看吧!”
关卓凡笑道,“这是什么?装订的倒是精致呢!”一边儿说,一边儿拿起小册子,翻了开来,一眼看去,便是大大一怔
第一页没有别的,只端端正正四个大字,异常醒目:
宜子秘笈。
嗯?!
关卓凡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出来。
小册子很薄,不过十几页纸,前头的几页,都是各种“宜子”的药方以及“食疗”的方子;关卓凡看的时候,脑海中经已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翻到第六页,目光不由再次霍的一跳,竟然是
春宫图!
图侧配有文字,以说明此姿势何以“宜子”?并嘱告取此姿势之时,都有哪些注意事项?
一页一图,拢共……十种“宜子”姿势。
我……靠。
这个……真正是没想到啊!
翻着、看着,关卓凡自觉身上已微微潮热当然,既非因为害羞,亦非因为……呃,那个性奋什么的,而是因为
唉!可咋说呢?
他一边儿看,一边儿不由自主,时不时拿眼角余光,觑一觑妻子;敦柔公主臻首微垂,且向另一侧略略偏了过去,面上的神情,不甚分明。
这真正是……咳咳,尴尬了,尴尬了!
室内静默,翻动纸张的声音异常清晰,夫妻两人的呼吸,亦隐约可闻,气氛……“古里古怪”。
翻到最后两、三页,关卓凡刻意放慢了速度并不为了细细欣赏那些别出心裁的姿势,而是在打腹稿:接下来的话,可怎么说呀?
他终于合上了小册子,将之放回到案几上,然后干笑一声,用尽量轻松自然的口吻说道:
“这件东西……老九媳妇儿,也算是……好心吧!呵呵,嘿嘿!”
敦柔公主没有立即接话,过了一会儿,轻轻冷笑了一声,说道:“好心?大半个下午,都在跟我唠叨这些事儿,有的、没的没完没了!烦死人了!”
顿一顿,“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她也不是,不说她也不是,有好几回,险些忍不住了如果不是看在她是长辈的份儿上,就端茶送客了!”
说话的时候,神情看清楚了:微微的咬着牙,满脸涨的通红。
“不至于,不至于!”关卓凡连连摇头,“这些话,本来就是……呃,闺阁戏语!女人家私底下聊闲白儿,不碍着什么!不碍着什么!”
敦荣公主还是不接丈夫的话头,再过了一小会儿,微微的咬着牙,说道,“以前看书,每看到总有那么一种人,拿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子,献给‘上头’,‘上头’竟然也笑纳,就想,世上怎会有这般厚颜之人?”
顿一顿,“再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居然叫我自个儿给撞上了!”
再一顿,“这两口子,真正是想巴结差使想的魔障了!”
“这两口子”、“想巴结差使”把孚王也扯上了。
关卓凡摇头兼摆手,“不是一码事儿!不是一码事儿!老九他们……呃,这个事儿,老九媳妇儿那儿,到底还是好心!好心!”
敦柔公主听出了丈夫和自己的语境的微妙区别他并不想把孚王扯进这件事情里。
“我也不晓得她是好心还是什么心?”敦柔公主总算开始接关卓凡的话头了,“总之,往后,我是再也不敢招惹这位九婶了!”
“何至于呢?”关卓凡说道,“都是亲戚嘛!而且,她这么做,合适不合适的另说,不过,到底是……呃,好心!好心嘛!”
除了反反复复“好心”之外,我也不晓得拿什么来替这位九弟妹譬解了。
敦柔公主不说话了,脸上的红潮,似乎也慢慢的消褪了。
过了一会儿,关卓凡觑着妻子的神情,笑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好心归好心,这上头的东西”
一边儿说,一边儿拿手在那个小册子上轻轻一按,“特别是吃的喝的尤其是药,你可不能随便照着做!这些,可不见得靠谱儿!”
敦柔公主的脸又红了,“怎么会?你当我傻吗?回头我就叫人把这个东西给烧了!”
“那又不必!我只是说……呃,这些大约都是些民间的偏方,并不是正经医生……这个,嘿嘿!”
敦柔公主又不说话了。
“至于孩子”
关卓凡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尽量使之听起来从容、诚恳,“我晓得,你心里头有点儿着急不过,有什么可急的呢?”
微微一顿,“你看,你还这么年轻;你老公我呢,也不算多老吧?咱们两个的身子骨儿,也都好着吧?这个……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
敦柔公主垂下头,轻声一笑,“王爷当然不老年轻着呢!”
过了片刻,低声说道,“其实,也不是我自个儿着急,是……皇额娘、额娘她们!……每次见面,她们两个,都明里暗里的拿这个说事儿,我也……烦!”
“呃……怪我!都怪我!”关卓凡说道,“之前,也实在是事情太多了些,到你这儿……呃,回府的次数,略少了些!而皇上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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