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阳总兵是浙江的属官,李鸿章这样一说,郜永宽心中更无怀疑,一行人随着李鸿章,来到设在大营后部的大帐,只见香案已经摆好,大帐之中的另一边,还设了一张大圆桌,杯盏齐全,想必是为了给钦差接风的缘故。
令人动心的,是香案旁的一条长案之上,整齐排放着的八套崭新的二品官服,每套官服之上,又摆着一顶大帽子,帽子上镶嵌的起花珊瑚顶珠,洁白耀眼。八个人本来都故作矜持,不想让抚台大人小瞧了,此刻却不免要偷眼去看那颗顶戴,心痒难耐。
“先坐了用茶。”李鸿章双手按一按,请八个人和程学启一起,随了他在圆桌边坐了。李鸿章的口才极好,谈笑风生,渐渐把八个人紧张腼腆的心情舒缓开来。正在说话间,从大帐外面跑进来一名差官,跪地请安。
“钦差已经到营门了,请中丞大人前去迎接!”
“哦,这么快。”李鸿章高兴地站起身,“几位请在这里稍候,方忠,你也随我去迎一迎。”
程学启答应一声,含笑起身,向郜永宽几个抱了抱拳,随李鸿章出去了。剩下“九太岁”之中的这八个,坐立不安,都在想等一会钦差进来了,该拿什么样的礼仪来迎接。
谁知李鸿章这一去,久无消息。过了好大一会,才听见帐外脚步杂沓。八个人连忙站起身,却见大帐门口的帘子掀开一角,有个人探头进来望了一眼,跟着又缩回去了。
八人大为奇怪——这是不是太不庄重了?继而便见到帐帘再一动,一支雪亮的红缨长矛,伸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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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九章 令旗()
这一下,八个人都是大惊失色,念头还没转过来,营帐已是霍然大开,上百名执刀握矛的淮军,一拥而入,将八个人围在了中间,嘴里念着“杀老长毛!杀老长毛!”,步步逼近。
“慢来!慢来!不是老长毛!”郜永宽急得额上全是汗,双手乱摇,“请你们李抚台来说话!”
哪里还能见到什么李抚台?八个人的兵刃,全在进入大帐之前就被收走,赤手空拳,毫无抵抗之力,转瞬便被淮军兵士搠倒在地,刀矛齐下,杀成肉泥。这样的光景,与他们当日杀大哥谭绍光,全无二致,九太岁到底还是做一堆成了鬼。
这边动手杀了八个“老长毛”,那边的程学启、刘铭传和郭松林,便动手对付他们带来的一千五百卫队了。说起来,既然身入淮军的大营,这一千五百人带与不带,实在也没有什么分别。只花了半点钟,淮军各部便将这一千多人全数缴械,以麻绳捆缚,四个一串,立时拖出大营西侧,杀得一个不剩。
等到八个人的脑袋递出来,程学启和刘铭传的兵又各自入城,一面通报轩军的丁世杰,一面传首西城,申明这八个人阴谋连结,对抗官军,现在既然已经伏诛,则罪不及部属,着令降兵各部,不准妄动,须在淮军的带领下,出城北就抚,接受淮军的整编。
西城顿时大乱。蛇无头不行,八名首领都被杀了,那么造反确实是谈不上了,然而——接受淮军的整编?
若是城外只有淮军这一系人马,那是没办法的事,也就罢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西城的太平军,立刻开始整营整营地投向东城的丁世杰部,继而干脆将盘门和齐门打开,如潮水一样地涌向城南的轩军大营。
因为预先得了关卓凡的叮嘱,轩军已经在城南备好了十几个空营,算是虚位以待,可是见了这样的景况,仍然不免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便看出关卓凡急召刘玉林的用意了,他与郑国魁两个,在苏州都是故旧满城,出城的太平军将领见到他们,很快便被安抚下来,连同手下的部队,井井有条地被安排在各营之中。
兴高采烈的是张勇,心说原来老总说的,乃是这样一回事。既然郜永宽已经杀头,那么城里的这台大戏,就算是唱完了,老子现在进城,总不算抢了淮军的风头吧?
这么想着,居然就带了百余骑,疾驰入城,来到苏州城正中的天心阁下。这里原是三方军队交界之处,张勇驻马此处,每见了一股股乱跑到这里的太平军,便笑吟吟向南一指,说声“有好吃的!有饷发!”,像妓院的老鸨拉客一样,热情有加。就这么被他指到城南大营去的太平军,不下千人之多。
等到程学启闻讯,急忙派兵封锁了盘齐两门,西城的太平军早已走空了大半。最终算下来,投到城南的降兵,足有近三万人之多,而不得不往城北接受整编的降兵,才将将万数。
苏州既然已经入手,轩淮两军依然是按照一条分界,把整个苏州城划成两半,轩军居南,淮军在北。接下来免不了的,便是要寻获各自应得的战利。
说是寻获,其实全看军纪——军纪好的部队,只封各处官库,若是军纪败坏的部队,则与抢掠无异。
这方面,轩军的制度强胜于淮军,不仅本身有明确的“分赃制度”,而且兵入西城,华洋联合纠察队立刻就开始在街面上巡逻,极少有兵士敢于入百姓家里去搜刮。而若是竟有人敢于去污辱妇女,一经发现,是可以当场正法的。因此西城的南面这一块,颇为平静。
而淮军所辖的地面上,就不是那么安稳了,不仅有嘈杂之声,甚至还偶有火光冒出。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图林却带了一哨三十名亲兵,越过分界线,踏上了北城的地界。走了没多远,向西一折,来到了十全街上。
这条街上,已经有淮军的兵士在“动手”,不少人家里,都有哭喊之声传出来。图林带着这一行兵,加快脚步,心中暗暗数着,来到了街南头第五家,恰恰遇见一群淮军兵士,已经砸开了大门,正在向里涌去。
看得出这算是一家大户,里面的一位管家和一名仆人,赶了出来,正在院子里不住作揖,仆人的手里,还捧着几锭银子。
“各位总爷,我们小家小户,没有什么可以孝敬的。”那名管家陪着笑说道,“这一点钱,请总爷们拿了去,买壶酒喝。”
这群淮军之中带队的,是名穿着六品服色的军官,生得倒是粗犷端正,先把银子抓过来,揣进荷包,说出话来,却无赖得很。
“我们是官军,不在乎你这一点钱。看你们家日子过得不错,莫不成是跟长毛早有勾结?”
这话污人太甚,便见到正屋里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怕不有个七八十岁?颤巍巍的向前一站,气愤地说道:“我们是读书人家,世代清白,跟长毛何曾有什么勾连?你们既然是官军,怎么好这样血口喷人!”
“读书人又怎样?好了不起么?”那名军官斜着眼说道,“冲你这句话,今天我们偏要搜上一搜,不要匿了人在里头!”
他既然盯上了这一家,几锭银子,便决计打发不走。说完了这句话,将手一挥,旁边早已按捺不住的几十个兵,轰然一声,就要开始分头搜掠。
“都滚出去。”一直站在门口的图林开口了,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院子里的那名军官霍然回首,才看见了门口的这一帮人。他见到图林身穿三品的服色,面上先是闪过一丝怯懦的神色,继而看见图林左臂上那一个绿色的袖箍,便又硬气起来了。
轩淮两军的服色,小有差异,他当然认得这帮人是城南的轩军。绿色袖箍,是轩军营官的标志,这个自然也知道。这里虽然离分界线不远,但到底是淮军所辖,一个轩军营官,带人跑到淮军的地盘上来耍威风,算怎么回事?
“给大人请安。”嘴里是这么说,身子却纹丝未动,“不过我们是刘总镇的兵,您这位大人管不到我们头上啊。”
“谁理你管得到,管不到,我叫你滚出去,听不见么?”
“凭什么?这里是我们淮军的地界!”那名军官的口气也硬了起来,直着脖子嚷嚷道,“再说也有个先来后到,这家是我们先看上的,难道凭了你们轩军能打,就想欺负人么?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图林看了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语气变得甚是和蔼:“这位老哥,敢问你尊姓大名?”
“我叫何大成,您还能把我怎么了?”
图林忽地把笑容一收,一摆手,他身边一位面容狰狞的亲兵,从背上取下一支青色的旗子,哗啦一声抖开了,向下一掼,插在门前的地上,旗子的四周黑色滚边,中间一个“轩”字,鲜明夺目。
“这是我们大帅的令旗,当初刘铭传丢了青浦,就是我亲手从这面旗子旁边,把他架出去的。”图林冷冷地说道,“我问清楚你的名字,是为了回头报给刘总镇,我杀了他手下哪一位英雄。”
“我……”何大成的额上见汗,一下子便软了下来,摸不透眼前的这一位,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爷是轩军的中军管带图林,这个宅子,我们大帅护了。”图林淡淡地说,“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是没有走,我让你即刻死在这面旗子底下。”
“是……是……”何大成和几十名淮军的兵士,仿佛像见了瘟神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大门口挤了出去。
图林静静地看着他们跑完了,这才转过身来,走到那位目瞪口呆的老者面前,啪地行了一个军礼。
“不敢动问,您是利长龄老先生吧?”
“我是利长龄,”老者见他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是疑惑,又是感激,“这位将军你……”
“老先生不必问,过一会您自然就知道了。”图林微笑着摇了摇手,站在一旁不响了。
果然,才过了片刻,门口又哗啦啦地涌进一队人来,接着一名穿着蓝色棉袍的人,从人丛中冲出来,到了老者的面前,双膝一跪。
“爹,儿子不孝……”
利宾抱住父亲的双腿,放声大哭起来。
*(未完待续。)
第一一零章 戈登的愤怒()
正如关卓凡所料想的一样,苏州一降,太湖西山岛上的太平军水寨,立刻土崩瓦解。“航王”唐正财饮弹自尽,军帅简东仁带着残余的三百多号船,八千余人,举众向丁汝昌和李朝斌归降,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平军太湖水师,灰飞烟灭。
西山岛是太平军经营了数年的水军基地,聚敛颇丰。而开战之后,随即便被封锁,因此连一点点也运不走,尽数落入了官军的手里,由湘军水师和轩军水师来“分肥”。
湘军的船多人多,但谁都知道,这一仗得胜的关键,乃是轩军水师的忽然出现,何况金台百粤两只巨舰,仍然把守在西山岛内侧水道的两端,那黑洞洞的巨炮炮口,便是无声的威慑,谁敢争执?于是李朝斌极客气地跟丁汝昌商量,最后决定一家一半。
丁汝昌先把分得的一应军械财物,堆积在那只大趸船上,以篷布覆盖,派了两只汽轮护送,押回上海。然后从降兵之中,挑选了一千多水勇和工匠,由船送到太湖北岸,投向苏州城外的轩军大营,交给丁世杰暂予收容。
轩军在水陆两面都顺丰满帆,而淮军就没有这么顺遂了。
在李鸿章来说,预定要收编四万太平军,结果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反而被城南的轩军捡了一个大便宜,这是没有料到的,不免有些心烦意乱。更加难过的是,关卓凡从昆山赶了回来,口口声声要把投在城南的三万人,交还给淮军来整编。
这怎么能要?李鸿章只有摇头苦笑。不过苏州是伪“苏南省”的首府,拿下了苏州,毕竟是一件巨大的功劳,在这样的日子,其他的不快很容易被遮掩过去,因此还是打算先写折子报捷,同时还要赶紧给老师曾国藩写一封信去——毕竟“苏州杀降“这件事,已经开始传出去了,要先取得老师的支持,才好平息那些可能会随之而来的非议。
他已经在程学启的开字大营中住了两天,现在打算回自己的中军,跟自己的幕僚们好好商议一下。
谁知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想要出营,都变成了一件做不到的事。
“抚台,要不你还是先在这里多住上两天……”程学启吞吞吐吐地说,“戈登正在营门外面,扛了一支枪,说要找抚台……决斗。”
“决斗?”李鸿章瞪起了眼睛,“什么叫决斗?”
“反正是大逆不道的话,”程学启苦笑着说,“他说抚台骗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请抚台不必理他,过两天,等他的这一口气消掉,也就无碍了。”
设计杀郜永宽之前,李鸿章特意把戈登的常胜军调到新阳县去,正是要避开这一个麻烦,想不到现在居然找上门来了。
李鸿章恨恨地想,这都是郜永宽这个逆贼太狡猾,居然提出来要让戈登来做保人。他再也想不到,竟是那位关逸轩,替“这个逆贼”出的主意。
戈登的常胜军,原来是轩军洋枪二团的底子,嘉定一役,淮军能够扳回局面,得戈登之力甚大,而之后关卓凡竟然将洋枪二团慨然相送,让李鸿章惊喜异常。他亲自取了“常胜军”这个名字,又一路把戈登保到副将,把常胜军扩充到四千人之多,全以洋枪洋炮优先装备,不仅成为淮军中的头号主力,而且在他的心目中,这是唯一一支能够跟轩军匹敌的部队。
只好先让一让他了。李鸿章叹了一口气,吩咐程学启派人传令,把自己的文案班子叫到开字大营来,在这里办折子。
办折子也办不安生。戈登天天堵在大营门口,高声喊叫,虽然没有脏话,但总离不开“背信弃义”、“无耻”、“胆小鬼”这些不忍闻的词句。程学启请了李鸿章幕中的“洋员”克里芬日日出营苦劝,全不管用,只得告诫上上下下,谁也不许把这些话传给抚台。
李鸿章倒是有静气,也不跟戈登翻脸,常胜军的兵费照发之外,还另给了一笔四万银元的奖赏,再加上一张褒奖的手谕。这是安抚的表示,亦有道歉的意思在里面,想着这样磨他几天,耗尽了他的锐气,自然也就回去了。
谁知道戈登回去是回去了,却仍然不买账。不仅从开字大营中强行讨走了所羁押的郜永宽义子,而且把四万银元连同那份手谕,一并退了回来,声明常胜军从此不再接受李鸿章的节制。在送回来的手谕背面,还另写了一句狠话——“由于攻占苏州后所发生的情况,我不能接受任何与李鸿章相关的东西”。
“不要就不要!我正好省下了。”李鸿章强自抑制着心中的恼火,对替他办这趟差事的克里芬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戈登,淮军照样打仗,他不要军饷,我倒要看看能顶多久。”
然而局面比他想象的要严重。朝野之中,对他在苏州先骗降再杀降的做法,非议渐起,再过两天,驻上海的英国领事阿礼国,忽然赶到了苏州,面见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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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的愤怒,来自于三个原因。一是作为一名英国军官,被拉入了这个诱降的骗局之中,觉得名誉受损,是巨大的耻辱。二是对杀降本身这种“不人道”的做法,非常气愤。三是租界里有人看戈登的笑话,认为中国人拿他的“保证”,看做不值一文。
但阿礼国此行,所为的就不仅仅替戈登出头,而是代表着领事团的公意。淮军在苏州杀降两千余人,大违“万国公法”中不得杀害和虐待俘虏的规定,弄得租界哗然,一致认为西洋各国,不该再继续帮助野蛮的淮军,而各国的军官,也不应继续在淮军和常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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