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午困方醒,非但没有梳妆,就连大衣服都还只是披着呢!
喜儿带着两个小宫女,一边儿赶紧替慈安拾掇,一边儿嘟嘟囔囔的抱怨,“您老人家行行好,就当是给奴婢一个小面子——别总是这么伶伶俐俐的跑来跑去的!”
顿一顿,“‘那边儿’的人看在眼里,当然不敢笑话您老人家,可是,会笑话我们做下人的不会服侍啊!”
再一顿,“您看啊,‘西边儿’哪一次过咱们这边儿来,不是认认真真捯饬过的?——说句实在话,咱们生的……一点儿不比她差!在这上头输了给她……太吃亏了!”
颐和园是没有任何“外人”进来的,寝宫则更加“清净”,慈安的天性,本就厌繁喜简,入跸之后,适得其所,除了到佛香阁进香,不能不“大妆”,以示礼敬;其余时候,衣容上的一切繁琐修饰,尽皆捐弃,有的时候,将一头长长的秀发,往脑后松松的一拢,连发髻都不梳一个,一抬脚,就过“那边儿”去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放飞自我”啦。
“什么‘生’啊、‘熟’啊的?”慈安白了喜儿一眼,“愈发说出好听的来了!‘西边儿’……人生的本来就俊!用得着什么‘捯饬’不‘捯饬’的?”
喜儿“嘻嘻”一笑,“‘西边儿’用不用的着‘捯饬’,奴婢说不好;不过,她过咱们这边儿来之前,一定是‘捯饬’过的——这一层,奴婢虽然眼拙,可还是看得出来的。”
顿一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还真有人就不‘捯饬’,也一样的俊呢!哎,我说的不是‘西边儿’,是主子您呐!自打搬到颐和园这儿,主子您……哎,脸蛋儿呀、手呀、脚呀……全身上下,哪儿哪儿,白的愈白……红的愈红!奴婢瞅着,心里头都痒……嘻嘻!”
慈安脸上一红,想骂,却不晓得该如何措辞?滞了一滞,“你个小蹄子,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废话?手脚麻利着点儿!”
脑海中却冒出一个念头:“他”瞅着……又会如何呢?
心跳不由得快了,脸上也不由更加的红了。
喜儿眼尖,镜中的母后皇太后的异样,并未逃过她的眼睛,不过,她不比婉贵妃的银锁,说话做事,都是有分寸的,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不会说过头儿,因此,并不“乘胜追击”,只笑一笑,应一声“是!”然后说道:
“其实呢,捯饬也好,不捯饬也好,都是给外人看的,自己人……嗯,颐和园这儿,可不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
“还有,”喜儿手上的动作麻利异常,嘴里却是不肯停了下来,“正经的美人儿,不都是……哎,王爷的那句话咋说的?对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慈安心头,又是一跳,轻轻啐了一口,“我看,你才是‘正经的美人儿’!你不但是‘正经的美人儿’,还是‘正经的才人儿’!——都能出口成章了!”
“奴婢是……‘近朱者赤’嘛!”
喜儿嘻嘻一笑,退后一步,“好了!齐活儿了!主子可以起驾了!”
慈安看着镜中那张红云淡染的美丽的面庞,微微透了口气,将心跳平复下来,站起身来,“走吧!”
*
*
进了垂花门,走过乐寿堂的东跨院,还没走出东便殿“润壁怀山”的门洞,便遥遥看见,正殿的院子里,高大的西府海棠树下,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少女,于光影错落之中,亭亭玉立。
看见慈安一行过来了,少女立即满面堆笑,娉娉婷婷的迎了上来。
“哎,哎!”慈安摇着手,声音中透着惊喜,“你先站在那儿,别动!”
少女微微一怔,站住了,不过,脸上笑意不减。
慈安转过头,对喜儿说道,“你们看!这个天儿,蓝盈盈的;这个花儿,红艳艳的;这个叶子,翠生生的;这个衫子,嫩黄嫩黄的;这个人儿——哎,说什么‘正经的美人儿’,这才是‘正经的美人儿’呢!”
顿一顿,“我的嘴笨,不晓得该怎么形容——哎,你们说,这个天儿、这个花儿、这个树、这个衫子、这个人儿,拢在一起,可不就是一副画儿?——只怕,如意馆的画工,还画不出这么好看的画儿来呢!”
如意馆位于紫禁城的北五所,是皇家画师们的直房。
喜儿的心头,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意,不过,对于少女的美貌,她还是服气的,于是笑着说道:“主子说的是!还真是——愈看愈像一幅画儿呢!”
慈安招了招手,“高子,来!”
少女上前,袅袅娜娜的请下安去,“高子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这个少女,就是楠本稻的女儿,楠本高子。
*
第三十九章 恭喜!恭喜!()
慈禧软硬兼施,从关卓凡那儿,将楠本高子“要”了过来,台面上,她是两宫皇太后共同的近侍,并不分“这边儿”、“那边儿”,可是,因为其进宫之始作俑者是圣母皇太后,人又是住在乐寿堂的,因此,宫里头的人,都将其视作“西边儿”的私人——也包括“西边儿”自个儿。
不过,楠本高子的身上,虽然没有任何诰封,名义上,同玉儿、喜儿一样,都是“女官”,但实际上,就工作内容,两宫皇太后的起居,她虽也需兼及,但并非其主要责任,她的角色,更像是两宫皇太后的一个“小清客”。
慈安一只手搁在喜儿的胳膊上,另一只手伸了出去,“起来,起来!”
高子站起身来,就势从另一侧搀住了母后皇太后。
慈安微微的偏着头,看着高子,又“啧啧”的赞叹了几声,说道,“这幅画儿,可得画了下来!”
顿一顿,“不过,不能指望如意馆——咱们那些画师,画的那些个美人儿,左右都是一个模样,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没意思——孟敬忠!”
孟敬忠赶紧踏上一步,“奴才在!”
“记住了——跟‘管理局’说一声儿,就说我说的,叫他们找一个靠谱儿的西洋画师过来——嗯,我要给高子画个像!”
“是,遵懿旨!”
“管理局”,即“颐和园管理局”,由辅政王做王大臣的。
高子心下微觉不安,低声说道,“这……奴婢怎么当得起?”
“嗐,”慈安说道,“这不干当不当的起的事儿——画好了,我们姐儿俩自个儿收着!”
顿一顿,“嗯,画两幅——一幅呢,就着这身儿嫩黄衫子;另一幅,嗯,着‘和服’——也怪好看的!”
再一顿,“两幅——我们姐儿俩一人一幅——正正好!”
好了,高子也不能再说啥了,这个事儿,就介么定了。
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玉儿已经自正殿之内,降阶相迎,未等玉儿行礼,慈安便含笑说道,“哟!玉待诏!恭喜!恭喜啊!”
前文有过介绍,玉儿已经指了婚,慈禧却一直不放她出宫,叫人家一直过不了门儿,于是,为了补偿,也为了笼络,便给她加了一个“女官”的“顶衔”——“待诏”;不过,除了王爵之外,君上称呼臣下,绝没有带上衔头的,则慈安喊玉儿“待诏”,纯属开她的玩笑,而但凡母后皇太后开这样子的玩笑,便说明她老人家心境极好。
只是,“待诏”也罢了,这“恭喜、恭喜”,从何说起啊?
玉儿固然一头雾水,喜儿也是听的一怔,但她随即就反应过来了——哎,还真是要恭喜玉儿呢!
越南打了大胜仗——哎,越南前线的主将,不就是玉儿那位“没过门儿”的夫君吗?
一念及此,喜儿不由的感慨了!
同时,一股浓浓的酸意,不可抑制的袭上了心头。
她和玉儿情同姊妹,同时,姐儿俩的境遇也很相像——都是皇太后的头号心腹,都是年纪到了,却还没有放出宫去。玉儿是“西边儿”不肯放人,她呢,是感戴于母后皇太后的恩德,情愿耽误自己的青春,再多服侍主子两年。
当然,也谈不上真正的“耽误”,她这样做,回报非常丰厚——到时候,母后皇太后一定尽心竭力,替她指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另一方面,她自身的条件——出身不低,样貌不俗,更重要的,做过母后皇太后宫中多年的“首席女官”,乐意跟她们家结亲的,不在少数,因此,终身大事必定是无虞的。
可是,再怎么“称心如意”,再怎么“无虞”,也没法儿跟玉儿相提并论了!
玉儿那位“没过门儿”的夫君,目下已经是“五等封”了,待到打败了法国人,怕不要封个……伯爵?
那就和曾中堂、李中堂、左中堂他们一样一样的了!正经的……“社稷之臣”了!
玉儿呢,便是正经的“一品夫人”了!
哎,还不止!——伯爵是“超品”;“伯爵夫人”……那是个什么品级啊?
呃……还真不晓得呢。
伯爵啊!……唉,哪个上三旗的子弟比得了?哪个侍卫——哪怕是头等侍卫——比得了啊?
唉!亏自己还心心念念的要嫁个上三旗的子弟,要嫁个……“头等虾”什么的呢!
一时之间,心潮起伏,面上神色,怔忪不定。
玉儿留意到了喜儿的异样,奇怪的乜了她一眼,不过,也只是一眼,视线随即回到慈安身上,请下安去。
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母后皇太后是愈来愈诙谐了!专门儿拿我们做奴婢的来取笑!可叫我怎么当得起?——这不折我的阳寿吗?”
“这一回,可不是拿你来取笑!”慈安笑意盈盈的,“是真的有大好的事儿——一会儿你就晓得了!”
此时,喜儿已经恢复了正常,对玉儿挤了挤眼睛。
玉儿心中奇怪,但也无暇多想,“奴婢带路——母后皇太后仔细脚下。”
“起来了?”
慈安这话没头没尾的,但玉儿自然晓得母后皇太后问的是什么。
“是,刚刚起来——正梳着头呢。”
进了寝卧,果见慈禧坐在梳妆台前,李莲英正在替她梳头。
母后皇太后进来了,别的宫女,都请下安去,唯有李莲英,手上的活计不能停,只能哈一哈腰,以示礼敬。
慈禧更加连头都不转过来,只是说一声,“姐姐来啦?”
入跸颐和园之后,姐妹俩一墙之隔,“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往来,早就脱略礼仪了——慈禧若过玉澜堂,慈安也是如此的。
早有人在慈禧身旁摆下一张锦袱的软椅,慈安坐了下来,把“舆闻简报”递了过去,“你看!好消息呢!”
慈禧接过,一眼扫过,明眸之中,粲然生辉,不过,倒不是特别意外的样子,更没有像慈安那般大惊小怪,只是细细的看了下去。
看过了,微微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由头至尾,再看一遍。
这个过程中,寝卧里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出大气儿,就是慈安,也一声不响,生怕打搅了慈禧的思路,梳头的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的清清楚楚。
在此,慈安、慈禧两人的差异,就明明白白了:
对于“北宁大捷”,慈安关心的,是结果;而慈禧,结果之外,更关心战役、战斗的过程。
当然,慈安就有心“关心战役、战斗过程”,也力有不逮——“舆闻简报”很长,如果没有慈禧的讲解,她一个人由头至尾的看下来,会很辛苦;而且,也必然会有不少地方,看不大明白。
还有,“舆闻简报”半月一次,对一个事件做如此详细描述的,这还是第一次。
终于,第二遍也看完了;恰好,李莲英梳头的活计,也做完了。
玉儿上前,替慈禧除下了专门用于梳头的长背心,慈禧微笑说道:“玉待诏,真是要恭喜你了——姜德打了大胜仗了!”
玉儿一怔,随即满面红晕,这才晓得,方才母后皇太后之“恭喜”为何意?而圣母皇太后也拿“待诏”开她的玩笑,则方才一定是在屋子里,就听到了院子里的说话了。
她无法掩饰自己的脸上的喜色,可是,什么话也不好说,只微微欠了欠身,退开一步,将长背心交给了一个小宫女,一颗心,“怦怦”直跳。
慈禧站起身来,“换个地儿说话吧!”
慈安:“好!”
姐儿俩由“梳妆区”转到了“起居区”,在梳化椅上坐了下来,宫女奉上加入了药材和冰糖的、最宜午憩醒来饮用的“安神茶”。
慈禧啜了两小口茶,开口了,“这一仗,赢得不容易!”
*
第四十章 红颜知己,爱恨情仇()
“是呀!”慈安说道,“想起之前他把……呃,沱灢……是叫沱灢吧?”
“是。”
“唉,他把沱灢、还有升龙,”慈安说道,“一股脑儿的……扔了!唉,胆子是真大!真下的去手!”
顿一顿,用衷心佩服的口气说道,“我是真佩服你!一直那么沉着!这些天,我这一颗心,可是七上八下的!”
说着,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我不是‘沉着’,”慈禧平静的说道,“我是真的不担心。”
顿一顿,“军事上的事情,咱们虽然不懂,可是,这些年来,各式各样的战报,看的多了,多多少少,也看出些门道来了!”
再一顿,“打仗,不是一味的往前冲,有的时候,要讲究‘诱敌深入’,有的时候,要讲究‘欲擒故纵’——他扔掉沱灢、升龙,可不就是‘诱敌深入’、‘欲擒故纵’吗?”
“唉,这些门道,你才看的出来,我可不行!”
慈禧笑一笑,“不说这一层,说另一层——你想啊,他想打法国人,筹划了多少年?这一仗,是咱们去撩法国人,不是法国人向咱们挑事儿;之前,升龙、沱灢的仗,又赢的干净利落!法国人真打过来了,正正是中了他的下怀,怎么可能反倒怕了起来?”
“对,对!”慈安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是,想明白的人,拢共也没有几个!你看看咱们那些个翰詹科道!唉,当初,你好好儿的同我分说、分说,就好了!”
顿一顿,“你还真是他的知己!”
“知己”二字入耳,慈禧心头大大一跳,还从来没有人——包括她自己,以“知己”来定义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呢!
一颗芳心,立时乱了!
“知己”云云,慈安只是脱口而出,并不晓得自己的话,在慈禧的心中引起了好大的波澜,见她不说话,不由有些奇怪,念头转了转,转到另外一件事情上了,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说道:
“这段日子,他是没怎么到颐和园来——呃,皇帝那头儿,他这个做老公的,是有些照应不到!不过,现在打仗嘛!他那儿,一定是没日没夜的忙,照应不到这边儿,也是情有可原的!”
慈安以为,慈禧是不满关卓凡少到颐和园来看她以及安置在颐和园外的小官儿,不过,因为玉儿、喜儿都在场,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压低了声音说话,她们俩也未必听得清楚,可是,到底不方便——玉儿没什么关系,喜儿就确实是“不方便”了;因此,拿皇帝说事儿,“婉转进言”,意思是,他现在忙的连肚子里怀着龙种的正经老婆都顾不上了,你这位……嗯,你就不要对他要求过高了!
慈禧恢复了常态,点了点头,“是。”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略一顿,说道,“我说‘这一仗赢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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