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云生
【由文，】
第一章
“呜——”
陈骅晟将额头用力抵着打过蜡的水泥地面，想借由沁凉的水泥降低脑袋的燥热疼痛。
初中入学前的暑假，从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午觉中惊起后，她有足足一小时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水泥地，夹板家具，硬木床，旧沙发，吊扇和黑白电视机，哦，天哪，还有圣斗士！那首主题歌的日文歌词她都忘光了，包括黑白电视机的开法。不过很快，熟悉的、混乱的记忆重新回来，她想起来昨天还和小学同学坐一起，嘲笑英文兴趣班的老师……
她不是已经死了？！严重心力衰竭，提前退休后，在护理院里平静地度日，平静地一个人迎接死亡……
哦，和新女友过着快活日子的前夫不用记挂，女儿在美国有法兰西血统的帅哥陪伴、应该可以过得不错。嗯，房子已经过户到女儿名下，财产捐赠和遗体捐赠也都公证过了。
所以，她死得很平静，干脆，无牵无挂。
陈骅晟再次久久地抵着水泥地面。
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刚才做了一个真实无比的梦？梦？！
又呆了好长时间。
快五点了，妈妈即将回来做晚饭。
陈骅晟东倒西歪地站起来，收拾好席子——哦，草席，她，不，另一个她，梦里的自己，有二三十年没碰到这玩艺了——然后看厨房，开冰箱，研究吃食。
嗯，做饭！好吧，整个小学她就帮忙切过葱，还有还有，工作时也好，护理院也罢，都是吃食堂或是各色餐厅、各国饮食，几乎极少自己动手做饭菜了。尤记得到后期，自己很喜欢护理院送餐进单人间的那几款广东粥，还有综合蔬果汁，总算也对得起昂贵的费用……
呃，想远了。她闻了闻水泥水池边的芹菜，哦，芹菜香干？嗯，冰箱里有中午剩下的一大碗冷饭，好像记得说要炒饭的？蛋炒饭？她有些不确定地想了想各国各地炒饭的配料，再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些瓜子仁、芝麻什么的。
算了，没有海鲜就没有罢！想想爸妈现在的月收入，即使按照购买力平价，也不过自己住几天护理院的花费……
物质贫乏——
陈骅晟无意识地做着各种准备。晚饭就一个炒饭，一个汤吧，不过配菜有七八种，从营养的角度看还算过得去。
她看着自己有些小的手。力量不足，准确性不够，大脑记忆紊乱，偶然还会与肌肉不协调。还有舌头也不对劲，脑袋里想骂几句外文，舌头居然不听使唤！
不小心踩到水渍，光脚丫子突然滑了下，噢，黑黑的脚底——和她的心情一样黑——地板好脏啊，要不还是拖个地吧！
爸爸先回来的。先是震惊于女儿勤快拖地的行为，然后被晚饭吓到，随即他开始找理由了。
“好，囡囡长大了，懂事了！……要不要去买些初中的参考书？我拿钱给你——”
陈骅晟还没从古老版本的五元钱纸币中回过神，妈妈回家了。
同样的，还年轻健康的妈妈也是先惊诧，然后欣慰，最后也是以买文具的名义多给零用钱。
好吧，今天傍晚的表现，她拿到了可以买半碗罗宋汤的零用钱。只是，二十块钱能买啥？
吃晚饭时，陈骅晟尝到了几十年没有吃到过的——不，其实中午就吃到过，自己只是记忆紊乱——未精炼提纯的油菜籽油特有的味儿。
由奢入俭难真是难呐！她非常勉强地把饭吞进肚，拒绝在炎热的小客厅里看愚蠢到极点的连续剧，只在自己的小房间内埋头整理书。
果然，只有教科书。少数兴趣班拿回来的简易版本纸书，一看，乐了。那英文单词下的汉字注音，真是……
哦，还有本奥数书！随手翻开，随机选一题：运费是原价的十八分之一，营业费和利润一共是十二分之一，已知售价是123，求出厂价多少元？
123块的西装？不是打底衣吧……陈骅晟愣了半天，慢慢告诉自己，这是三十几年前的物价了，自己的收入也不是五位数。那玩艺叫通货膨胀……嗯，而且是连黄金和商品房也没的年月，还有新能源汽车更是闻所未闻。
好了，回到题目。
对了，方程式是怎么设定的来着，正要写下“X”，陈骅晟突然想起，这是小学题！没有方程式！那怎么做？！算了，自己的理科从来都是不好不坏。话说，自己念书考试的本事还是大学毕业后为了前途而拼出来的，自己那啥数理化成绩，其实始终很一般。
“囡囡，要读初中了，听说很多小学成绩好的同学，到了初中不适应。你要不要……找个课外辅导什么的？”壮年的妈妈，还没有变得苍老病态迟钝的妈妈，很敏锐地发现女儿正盯着数学题发呆。对了，老妈可是理工科出身，一直做着女性比例很低的技术工作。
“哦，妈妈，看来我没法去考个奥林匹克数学了。”及时的、诚恳的，但是适当保留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或不足，是陈骅晟自保以及维持好人缘之道。
“没事。要考前几名，中考才加个几分，不划算。”当妈妈的精明着呢。
“哦，那，妈妈，明天我去、新华书店看看初中的参考书。”
“好好！很好，初中开始，教科书就不够了，特别是你想考一中的话，光课堂上的那些肯定不够。”
“嗯！”
初中是地段生，但高中就得看中考成绩了。而一中是市区最好的高中，所有家长都知道，进了一中，就相当于半只脚踏进大学校门。
陈骅晟买参考书的主要目的，是看下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初中学习的记忆！初中还不是大问题，高中才是啊！高考不太理想，没有进名牌大学是她一辈子的执念，工作后的日子，她考了无数过硬的PASS，还一路念到博士，虽然这些本本对升迁、加工资等好处多多，但不可否认的是，年少时的遗憾才是成年后拼命用功的动力啊！
第二章
新华书店还是很老的那个模样。哦，吊扇！
倒是人流一如既往的多。
一夜无梦，睡了个好觉之后，陈骅晟神清气爽地揣着昨天额外的零用钱来了。
本想买杯饮料，结果……在速溶咖啡都是奢侈品的年月就别想了。卡布奇诺？那是什么东西？！
更别提一路过来到处作响的公交车……还有昨晚今早洗脸用的皂……陈骅晟仰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空气居然也一样的污染严重！
只有书页后的价格总算让人心平气和了些。
陈骅晟在二十元的牛津英汉词典和七元的学生英汉词典之间犹豫了许久。她身上总共只有二十一块钱；她还想看看其他学科的知识与自己记忆的差距；她还想研究一下中学生的八股文写作……
最后，一块钱憋死曾经的陈副局长。她最后向现实妥协了，提抱拎背扛，无比艰辛地将五六公斤重的书弄回了家——她现在还只有十一岁半，个头力气还没长全，最重要的是，没钱！
一整个暑假，由于没有去露天泳池，没有在外头疯玩，陈骅晟一身的皮肤没有变黑；也没有变胖，实在是因为……有时真的难以下咽哪！
于是，当爸妈的非常欣慰地看着女儿在一个月内迅速成长，学习家务一把抓，还天天抱着英文词典数学教程语文作文历史文学的……用功。虽然零用钱多了一点，但那些都是非常必要的开支！看书架上那整整两排的书就知道，女儿肯定能考上一中！
对于上学，陈骅晟倒无所畏惧，自己的考试成绩应该不会差。她真正怕的是学校，怕的是同龄同学。那种从内心深处发散开来的格格不入，也许会让自己陷入空前的孤立。
算了，孤立就孤立。中学里向来是成绩压倒一切的，只要成绩好，即使公开早恋都没多少人来烦。
第一天早自习，是从训话开始。陈骅晟端正坐着，面上平静专注，实际上是在思索手头那几块钱到底买唐宋诗还是唐宋词。
第一堂课，英语。
陈骅晟更加痛苦。那五个英标值得念上四十分钟吗？啊？！无可奈何之下，她开始在自己用白纸装订的笔记本子上联系英文花体字和硬笔书法。呃，要不要买本法语初级教材？
“这位同学！”英文老师，同时也是班主任，非常不悦地敲敲陈骅晟的桌子。“你叫什么？”
陈骅晟立即站起来。说实话，她好歹混过七八年教育局，分管高中兼领教育创新的陈处长可不是好打发的。
“秦老师，我叫陈骅晟。”
“哪个小学毕业的？”
“XX中心小学。”
“哦，”秦人英面色稍微温和了些，听说那个小学校四年级就开始有英语班。“这些你都学过吗？”
“……我自学过音标。”兴趣班教材里没有音标，这是她仔仔细细翻了三遍确认的事实，真不能想象那些学生的口音。
“哦？那你念一下这个单词。”秦人英在黑板上写下school这个词。
陈骅晟念了一遍。
“再念一遍。”
陈骅晟听话地又念了一遍。她这口音自我纠正了四个礼拜，还是那种几乎没有口音的标准发音，无论用什么标准都能打八十五分，其勤奋程度让爸妈高兴地差点哭出来。
从第一堂课起，直到期末考试，班主任都没有管过陈骅晟上课时在想什么做什么。而陈骅晟也很愉快地在初一的英文课上背学生英汉词典，顺便练习花体字——那七块钱实在太划算了，省掉她至少七十块的英语参考书钱。
初中开始分代数几何了。这是陈骅晟拿到课表后的第一印象，第二个念头就是微微惶恐。不论中考高考研究生考，数学都是绕不过去的。而且自己对这门课完全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记忆。
那也只有苦读了。
所以，每天陈骅晟回到家，帮忙做个菜后，就背一段英文床头背诵文章，背一首唐诗，看几篇老爸带回来的报纸，接着就把所有不睡觉的时间都用来做数理化题。除了英文和作文，她还不敢提前学本学期的，就怕养成以后上课习惯性不听讲的坏习惯，全部是按照进度来，不过经常拿了高考试题和标准解答拼命咬笔杆，高中和初中可是差距太大了；大考试时她也谨慎地维持每门功课前三的成绩，当然英文除外。她上辈子就是一口苦读出来的英文，这辈子绝对不会落后，好吧，其实她是羡慕死会两门外语的同事们，所以，留点时间再学一门外语吧！当然，这要开始打工挣钱之后才学得起二外啥的。现在的她，零用钱大部分用来买书了，最多外加一支雪糕，连一杯咖啡都没喝过！
话说回来，最便宜的速溶咖啡多少钱一瓶来着？曾是自己压根不会去看的东西，如今都成奢侈品了。呃，不对，那是若干年后的事情？
……
陈骅晟只要一和记忆里的几十年比对，就会陷入思维感知的紊乱，严重时还呕吐过几回。倒是对咖啡的依赖已经彻底被现实打垮了。同时被打垮的还有高效保养品、进口保健品、时尚衣饰包包、六年换车之类的消费习惯……不不，她已经彻底不想这些华美的享受，和更为可怕的、大山一样的绩效压力了。
现实只有明年的中考。
“陈骅晟，卷子。”张颖，陈骅晟的同桌，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对了，是个男生。这小子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回到家天天学习到十点。基本上，他和陈骅晟两个始终保持班级前三的位置，也是年级前十的常客。
“给。”陈骅晟没有刻意做错题，所以英语代数几何物理都接近满分，但是有些比如语文之类，要满分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她的脑袋与初中学生的不太一样，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惊世骇俗，因此作文的发挥总是时好时坏，惹得语文老师经常嘀咕让她去找课后家教辅导。
“呃，你真不参加奥数班？”
“不参加。”
“英语兴趣班呢？”前面一个问题问了两年，他放弃。这个是新的，得争取一下。
“不参加。”
“秦老师特地指名要让你去。”
“我在自学高中英语语法。你说我会不会参加？”她其实在看大学英语四级，还有考研的英语语法。拼命念书的好处现在慢慢体现出来了，很多忘了的东西现在补回去不少。现在她可是不论平时周日还是寒暑假，每天学习十个小时！这还不包括每天绕操场慢跑八百米的时间！不过可惜了，两辈子加起来，她的体育也进不了前列。
“好吧。”张颖也没有过多纠缠，直接作罢。他因为名字有点女孩子气，身材也不高大，经常被嘲笑娘娘腔，于是发奋地念书考试，用成绩和老师们的偏宠来对付嘲笑和欺负。
说实话，学生间的相互欺负是相当普遍的，好在陈骅晟一来成绩好，二来提水桶、做俯卧撑的女超人形象深入人心，所以，她没有亮拳头的机会。
第三章
陈骅晟继续回到历史课本上头。
初三除了中考还有各门课程的会考，而这几年为了不与中考冲突，都是初三上学期考会考的。陈骅晟则是沿用了上辈子——还是做梦的时候来着——的习惯，抄写，笔记，大量反复记忆，呃，顺便练字。家里的笔记纸张已经有近半米高了，即使不是用比较贵的本子，光买那些空白的纸张也着实花掉她十几块钱！
“你会考也想全部优啊。”张颖难得的说笑。当然他肯定是存着些比试的心情。
“我怕影响模拟考和一中的预考。”
“……嗯！看来我也要努力。”
预考，中考前一中对市区部分初中优秀学生的提前选拔考。但是预考的学生是以会考和两次模拟考的成绩为基础选送的，虽然其中有操作的余地，但是张颖和陈骅晟保持两年半的年级前十，除非下学期出现大幅退步，否则他们的预考资格几乎不可能被黑掉。
下课，除了值日生，其他人都走了。陈骅晟在讲台上压压腿，伸展筋肉，去操场跑俩圈。她平时都穿棉上衣、棉裤子、回力鞋，慢跑都不需要换衣服鞋子。爸妈工资其实不算很低，家里也负担得起每月几件新衣服的钱，但要她穿那种土得不能再土的“时髦”衣服，还不如继续白衬衫白球鞋的造型！
不过家里给的零用，她大多花在书上面了。她初一还是买了牛津英汉词典，20块是赚到的，今年跑新开张外文书店一看，新版本，涨价了。她那天乐颠颠地坐公交回家，转车的时候高高兴兴地顶着营业员惊诧的目光，在一家教育书店里买了高中语法大全和一本初级法语教程和一本初级标准日本语。好吧，想想她曾经花了多少钱在那两门二、三外上头？结果最后那些知识又都还给了昂贵的培训班，只剩下一些发音规则。
“囡囡，听说今年一中新开了国际班，也是单独提前预考的，不过和会考、中考分开，这样不会影响正常考高中。”爸爸在教育系统交友广泛，当然，这是因为他在师范学院教书。“你英语这么用功，可以去试试。”
“嗯，先把会考考掉再说吧。”
“那我帮你去报名啊！”爸爸得了令箭，立刻跑出陈骅晟的房间与妈妈回合，嘀嘀咕咕的商量事情去了。
而陈骅晟则开始皱眉。
上辈子，自己觉得国际班压力大、没意思，最后放弃，念的是普通班。当然，自己当年动脑筋念的是二中初中班，交了笔择校赞助费，可也只是班上前十名，轮不到国际班预考。这次坚持念地段初中，是自己以离家远、没有小学同学互相帮助为由坚决抗争的结果。
那么，如果换个跑道，去念国际班，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学习压力并不见得特别大……然后考别的城市、别的学校……也就不会碰到上辈子那个大学同学前夫了……
这个选择不错！
陈骅晟打定主意，考国际班！
第二天上学，张颖递来张纸条：
一中今年只预考国际班了，我打算考，你考吗？
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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