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斐家依然是格子常去的地方。
裴斐是生来就艳,细看眉眼又都不精致,但搭配在一起,就营造出一种很鲜活的气氛,妩媚得闻得到香味儿。幸亏是穿军装制服的,生生把那俗的东西压了下去,艳才变得有了节制。
生就讨人喜欢,又是裴司令的女儿,自然别人都高看一眼。
格子的美是含着的,一颦一笑都是金的样子。她喜欢读书,而且读书庞杂,久了,脸上自然带有一种书卷气,这就使她像齐白石笔下的荷花,旁人看的是章法和笔势,倒反忽视了她的娇媚。
军旅的紧张严肃气氛,总叫她们像带着盔甲一样,惟独两人到一块时,才都还了女儿身。
两人都喜欢逛街。星期天换了便衣,从南京东路走到南京西路,凡是内衣店,一家也不拉。两人都喜欢买漂亮内衣,人家美给别人看,他们美给自己看。两人在试衣间里换上新买的胸衣,走在街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胸衣是带垫的,穿上后,胸前很突兀地多了一块。格子说:不好看,很嚣张的样子。于是两人又回到内衣商店换了下来。
她们都喜欢吃甜甜糯糯的东西,于是两人先到王家沙吃汤团,馅是黑洋酥和豆沙的,吃到半饱,然后再去乔家栅吃桂花年糕,回来的时候还要拎一袋红宝石的羊角面包。
两个女孩在一起,太太平平,除了玩出一些吃穿的经验来,终究是玩不出什么故事的。
裴军是田竞运动员,在丽园的时候就进了少体校。曾经也是个风云人物,只是他的那个行当留不住盛名。
他曾经是全国青少年手榴弹记录的保持者,标枪、铅球和铁饼都创下过好的成绩,他后来当兵了,在部队放了两年电影就回来了。
裴军复员后在体委工作,他人长得高大,风流倜傥,又是干部子弟,身边总是有许多漂亮女孩子。周末,他摩托车后座上的女孩子就没重过样,但他总是口口声声对格子说自己是“王老五”。
格子不无讥讽地说:哪有你这样的“王老五”?天下的漂亮女孩子都被你一网打尽了。
裴军眯着小眼睛也诡谲地说:可还有漏网的。
格子不屑地说:你胃口挺大。
裴斐一语双关地说:裴军,你那种愚蠢的示威赶快停止吧!
裴斐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他虽然不说,她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从未正面说过什么。她怕格子为难,倒反使两人关系夹生了,她只是想间接地告诉格子,裴军真正在意的是格子。
格子自然是听明白了,于是就说:阿弥陀佛,早被醋淹死了。
裴军说:未必,你不尝怎么知道?兴许是酒呢?
裴军原本就是一个有着亲和力的人,又在体委那样一个热闹的地方工作,自然也有很多吃喝的朋友。
裴斐有一次对格子说:裴军有一个朋友叫项杰,最近常到我家来玩。
裴斐说完就没话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格子说:怎么?相见恨晚?那齐勇怎么办?
裴斐这时已经在谈恋爱了,男朋友齐勇是军区空军副司令的儿子。
裴斐说:他很特别。
格子第一次见到项杰是在裴斐家里。
格子那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穿了条蓝军裤和一件雪白的立领夹克衫,戴了副雷鹏墨镜。
格子走进裴斐家客厅,就发现了裴军的新朋友。
裴军指着他们介绍说:老板项杰,才女加美女格子。
格子招呼不打,墨镜也不摘,正眼都不看裴军一下:你别拿我取乐好不好?
裴斐也说:怎么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不中听?
裴军不恼,给格子递了罐可口可乐,说:想拍拍小阿妹的马屁,可惜拍到马蹄子上了。
格子不睬他,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副雷鹏墨镜给裴斐。
裴斐刚要戴,就被裴军抢去,戴上对着窗外看了看,说:这分明是格子送我的。这么好的墨镜,哪里搞的?
这边兄妹正在夺眼镜,这时,裴司令进来了,格子马上凑上去说:裴叔叔,你看我的墨镜漂亮吗?
裴司令左右端详了一阵,说:不错,像个女特工。
格子摘下眼镜,笑嘻嘻地递过去,说:这是专门为飞行员设计的款式,你戴戴看。
裴司令说:真的吗?那我戴戴看。
裴斐见老爸上套,马上说:你们看我爸多帅。
裴司令说:呵,果然不错。
格子说:雷鹏牌的,美国空军指定的品牌。给你们部队飞行员一人搞一副戴戴咋样?你看你们飞行员戴的那破眼镜。
女友男友(2)
裴司令笑着说:这事找你爸,他是管后勤的。
格子说:那你得先发话呀!我朋友是做这个的,可以给你们优惠。
电话响了,公务员把裴司令喊走了。
项杰一直没有说话,在一旁用修长的手指夹着他的骆驼牌香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格子。
裴斐说项杰是总后装备部一位首长的儿子。项杰小眼睛,戴了副金丝眼镜,头发三七开,一丝不乱。项杰长得不好看,但因为脸部线条硬朗,长得高大,自然弥补了长相上的缺憾。再加上穿戴上讲究,使他看上去有些不同一般。其实,格子打眼一看,就知道项杰的身份了。他那天穿了件八九成新的土黄色将军服,一条笔挺的蓝色毛料裤子,尖头皮鞋搽得油光锃亮。项杰的普通话不纯,有上海口音,他说他妈妈是上海人,岳阳路有他家的老房子。
裴军手头常有各大体育馆的票子,四人就结伴去看。乒乓球、篮球、排球,是球赛就看,反正也无聊。
项杰喜欢请他们下馆子,男人吃饭要场面,喜欢轰轰烈烈。
项杰和一般干部子女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他在穿戴上极其考究,而且为人处世也极其精细。他的大气里,有贵族的成分,也有很多善解人意的东西。
项杰在驻沪某研究所工作,据说是搞导弹的,有时去飞机场安装和调试导弹,但大部分时间还是逗留在上海。项杰常常很逍遥,但有时也会很长时间看不到他的影子。
在项杰逍遥的日子里,喜欢邀请他们出去玩。格子也就是那时熟悉了红房子、东海、德大、锦江、和平这些西餐馆和咖啡厅。那些地方通常都是外国人、华侨和很时髦的男人和女人消遣的地方。她们朴素的短发和肥大的军裤在那些地方很是道风景,加上他们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举首投足之间带着的那种大方和帅气,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些人是有些背景有些来头的。他们在这种高雅的地方,说笑调侃,无拘无束,全然什么都不放在他们眼里。项杰常眯缝着小眼睛很欣赏地看着她俩,嘴角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项杰付钱的时候,她俩总是咂舌,那么多呀!但她俩从来不想他的钱是从哪来的?也不领他的情。
不仅如此,项杰经常还能搞到一些洋货送给她们。譬如那时很时髦的雀巢咖啡、听装啤酒、洋酒一类的特供商品。
项杰的朋友很多,但都是一闪而过,不知根不知底的,他好像有意不让别人知道得太多,其实,她们也不想知道,那些人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她们跟着他出出进进,其实也就认识项杰一个,对他的那个圈子依然陌生。
有一天项杰请他们在德大吃牛扒和烤牡蛎,出来以后下起了雨,项杰说,回不去了。于是他们过了一个路口,到斜对面的和平饭店底楼,听老年爵士乐。听音乐的时候,项杰突然忧郁起来,他说他外婆早年常来这里,这个乐队是她最喜欢的,他还说他是外婆带大的。格子听到这里,第一次感到,他们也有相同的东西。
灯光恍惚迷离,他们在忧伤的音乐中注视着……
项杰说,没准这乐池中的某个老头,曾经和我外婆有过浪漫的故事。
裴斐有一次叹着气说,看来我哥没戏了,我哥哪是项杰的对手。
格子不响。
裴斐又说,项杰喜欢你。
格子还是不说话。
裴斐说,我敢说他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迷上了你。
格子不着边际地说,项杰是一个难以掌握的人,我常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忧伤,似乎是没有来头的,大概是外婆带大的缘故,都说外婆带大的孩子多半是忧郁的。
裴斐说,真是搞不懂,那么出色优越的人,哪来的忧伤?
格子说,他此时的忧伤和宁静是动人的。
格子的话裴斐自然是不懂的。
项杰没事的时候,依然到大院门口来等他们,带他们去各种地方。叫他们感到奇怪的是,他几乎熟悉上海的每条街道和弄堂,甚至那些肮脏、逼仄的陋巷。
有一天,他们躺在西郊公园的草坪上,格子突然问,项杰,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项杰想了想说,周游世界。格子又问裴斐,你呢?裴斐笑嘻嘻地说,到南海买个小岛,做岛上的女王。项杰说,格子,你呢?没想到格子说,我就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格子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恋爱了,但那人的影子就是想撵也撵不走,霸道地占据着她的心灵。
他们彼此吸引着,大概是阅历和环境的不同,所以他们给予对方的都是奇异清新的东西。
越是迷恋越是看不懂,越是看不懂越是迷恋。理智又告诉格子看不懂的东西是不能承诺的。于是就闷着,这势必就叫格子痛苦。项杰不停地折腾,分明都是为了格子,可是她就是没有动静。裴斐看在眼里,终于憋不住,说:金童玉女似的般配,还别什么呀?格子黯然泪下,说:越是迷恋,心里越是有个声音不答应。裴斐说:为什么?格子许久才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他的气息不对……一定有一种味道是令我着迷的,我要等待它的出现……
女友男友(3)
裴斐问:什么味道?
格子兴奋地说:无法形容……一种迷人的味道。
裴斐把格子的话当笑话说给哥哥,裴军虎着脸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告诉你裴斐,不要瞎掺和人家的事。
裴斐一气,说:反正没你的戏。
项杰失踪了
项杰是在裴斐举行婚礼的这一天失踪的。
裴斐的丈夫齐勇是江湾机场的一个副团长。
婚礼上,项杰对格子说,裴斐的女王梦看来是破灭了,将来只能当雍容华贵的官太太了。
参加完裴斐的婚礼,项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项杰眼镜后面那双忧郁的眼睛,常在夜晚出现在格子面前。
她不得不承认项杰是一个有着魅力的男人,但他就是让人无法看透他,他的智慧和伤感一样,都是叫人寻不到渊源的。
一天,裴斐突然告诉她,项杰抓进去了。
格子的汗毛都紧张得竖了起来。
裴斐说,他触高压电了,倒卖汽车和钢材。
裴军呢?没有连累他吧?
裴军怎么了……裴军挺好……项杰给了他些钱,他都还回去了。
叫格子震惊的是裴斐下面的话。
项杰是个骗子。
骗子?
我爸叫人调查过了,总后根本就没有姓项的首长,他其实就是上海人,他的家在闸北区,爸妈都是环卫工人。
怎么会是这样?
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出身低贱,但智商却过人,把我们都欺骗了。
他骗我们干吗呢?
你以为他想骗你?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你爸是干啥的?后勤部部长,要啥有啥的主。
格子的后脊梁冒出了冷汗。
格子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但她就是不能理解,难道项杰身上那些高贵、忧伤的气质也是假的吗?如果是真的,他那做环卫工人的父母能给予他吗?生在那样的家庭,又生不逢时,有着过人的智商和周游世界的理想,他能做什么呢?难道当骗子是唯一的出路吗?
这时,格子理解了项杰的忧伤,同时也找到了他脸上常挂着的那种表情的出处。项杰的父亲不在总后,妈妈也肯定不是大家闺秀,当然他也决不会有在和平饭店听爵士乐的外婆。活在谎言中的他,是幸福的,高贵大气,活在现实中的他,是痛苦忧伤的,项杰活在他自己编织的谎言里,他自己都当真了,他也许是无心骗人的。
格子不知将来还能不能见到项杰,她想象不出落魄的项杰是什么样子,每每想到他,依然是那种自视清高的样子。
格子苦笑着给项杰下了定义:一个高贵忧郁的骗子。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年过去了,格子还会时不时地想起项杰。一个人要想做到他那个份上,也真不容易。他们在一起时,他总是那么得体,从没留下破绽,温文尔雅的样子。他居然有那样的胆量,简直不可思议。格子有时也对自己说,犯不着去琢磨一个骗子,可她又不得不承认,是项杰帮她打开了外面的世界,也是项杰让她知道做人是有各种可能的。人性是不受道德和法律约束的,人性的力量有时大于道德和法律,当二者相悖时,罪恶就发生了。
女大当嫁
裴斐对格子说:齐勇当团长了,晚上到我家来吃饭。
格子说:快嘛!坐火箭似的……还有谁呀?裴斐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晚上,格子脱下制服,换上一套白休闲服,来到空勤家属楼。格子进屋一看,酒菜都已经上桌,老一套,没有一样是自己烧的:文虎酱鸭、糟猪蹄、盐水花生、水果沙拉。裴斐最烦动油锅炒菜,怕满头满身的油烟味。齐勇拿了四个玻璃杯摆在桌子上。格子问:齐团长,还有谁呀?齐勇笑了笑说:来了你就知道了。还是叫姐夫好,亲切。格子说:那好,你将来当了空军司令,我也叫你姐夫。齐勇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齐勇拿出一盒大中华,抽出一根刚想自己抽,格子伸出一只手。齐勇说:女孩子吸什么烟?格子说:你们总有喜事,让我也沾沾光。齐勇无奈,只好递给她一根,正在给她点烟的时候,门铃响了。裴斐过去,哗地打开门,一个高个子小伙子捧着两箱新疆葡萄进来。格子夸张地说:哇!真高。裴斐说:这是军部接待处的大姜,刚从八一篮球队下来,上海人。接着又补充一句:大姜可是一表人才啊。格子说:上海人也有长这么高的呀?大姜说:我祖籍是绍兴。格子说:绍兴不是出师爷嘛?怎么也出美男?大姜说:绍兴也出美酒和美女。格子说:酒我知道,什么花雕、女儿红,美女我怎么没听说过?大姜说:孤陋寡闻了吧?秋瑾啊!格子说:那是烈女,西施才是美女。大姜说:西施应当来过我们绍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打得火热。
裴斐洗了一盘葡萄放在桌上。齐勇开了瓶茅台,平均分在四个玻璃杯里,四人开始喝酒。裴斐的老一套格子早就吃够了,好在有新疆马奶子葡萄,她一边吃一边夸葡萄好吃。大姜说:喜欢吃好办,我北京的小兄弟们跑乌鲁木齐的包机,下次再叫他们带几箱来。
齐勇说:马屁拍得倒快。
大家哄笑。
喝完酒,大姜先走了,裴斐马上凑过来问:怎么样?格子说:什么怎么样?裴斐说:两人一见面就美女美男的,现在倒装糊涂了。格子认真地说:你叫我一辈子守着个漂亮男人啊,累不?裴斐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说:哎!白忙活半天了。格子说:原来你们是为我呀! 格子心里自然是有一番感动的。一晃,已经二十六岁了。格子心想:是该结婚了。
迷人的气味
吴天翔打电话来,叫格子晚上回家一趟。
晚上,格子抱着一堆会议材料进了家门,看到客厅里坐着五六个人。爸爸介绍说他们是丽园的飞行员,来军部参加飞行会议的。格子对老飞们倒有一种自然的亲切,笑着说:我一进门就闻到丽园的味道了。她一边给大家添茶,一边和父亲发牢骚说:人家一堆材料还没校对呢!戚团长马上接上了话:那好办哪!我们吴大队长是秀才呀。大家都看吴为,吴为憨憨地笑了。
格子拿眼睛瞟了一眼吴为,心却为之一动。
格子至今也不知道,那为之一动的到底是什么?
吴为中等个子,看得出是训练的缘故,身材魁梧壮实。五官生得没什么突出的,但和面部平和塌实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