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要随百义仙伯出去,却被他低声叫住。他把她招到身边,边倒了杯茶水给她,边继续方才未完的话:“你没吃多少,这碟桂花糕你拿出去吃,不要走得太远,午膳之前回来,为师再做几样合你心意的小菜。”
“为师”二字听得灵绾手一抖,险些又要摔碎一只杯盏,墨华拾起衣袖替她抹去嘴角的残屑,收拾干净了,才放她离开。
灵绾在路过落缈身边时,鬼使神差地抬头多看了她一眼,一阵风吹过,撩起她面纱的一角,透过那一角她恰好看到她嘴角高撇的伤口,没等看得十分清楚,便落进一双阴寒的眼睛里,那眼睛的主人正是搀扶着落缈的侍从。灵绾只觉浑身血液陡然变得拔凉拔凉的,她哆嗦着扭过头,快走几步追上百义仙伯,拽住他的衣角,墨华的声音从她身后轻飘飘地传进耳里:“你是想在外面说话,还是……”
落缈跟在墨华后头进了书房,房内窗棂紧闭,光线昏暗,墨华在书案前坐下,揭开案上紫金镂空的香炉往里丢了根安神香,袅袅升起的白烟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
她立着,他坐着,二人之间一时无言。墨华随手翻了几页上古书卷,是他先开了话头:“你脸上的伤是小白伤的,小白是少薰的灵宠,照理说,你该找少薰讨个说法。”
他这厢话音刚落,那厢落缈已是脸色煞白,露在外头的一双美目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脸冷漠的墨华,看了半晌,恹恹道:“小妹并不想讨要说法,凡事论个因果,小妹欠少薰的,岂是破了点皮相便可偿还的。如今,少薰不在了,小妹……”话至此,她又包了一包泪,“小妹也只是想做些什么,以弥补自己当年犯下的过错。”
“万年前,天君同本君承诺的事情还是作数的。你既已在冥界种了十里桃花,不论是用了什么法子,都该回到九重天。”他屈起两指在书案上敲了敲,“你方才说,你想补偿少薰,可她已经灰飞烟灭了,你要如何补偿?”顿了顿,“以命抵命?”眼风里凉凉地扫了眼几欲跌倒的她,漠然道,“浮淼殿没那么多闲地儿供养人,你宿着的清梧阁改明儿本君是想推翻了重建一方莲池的。”
墨华的这席话直白得有些过了,落缈面皮本就薄,小小心灵脆弱得很,很是经不起激,她抬手捂住眼睛,分外委屈地哭起来,衣袖下滑,露出一截小臂,本该如细瓷般的小臂上却遍布了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好几处都见了骨。神仙之体虽有自愈之能,但若是在冥界煞气极重之地反复伤害,造成的伤口若想恢复得费上好些时候,亦有可能千千万万年也好不了。
墨华的眼尾不悦地勾起:“你竟用生血作料,滋养桃根。”
落缈慌张地垂下手,用衣袖掩住那些可怖的伤口,模样坚忍中又带了几分悲凉:“小妹在此恐是污了义兄的眼。”她有些仓皇地后退了几步,脚下被绊得踉跄了一下,身子不稳,竟带倒了一旁绘着清风荷塘意境的屏风。动静惊动了在外守着的冷面侍从,他的手刚搭上门扉,身前一阵疾风,是帝君抱着昏厥不醒的落缈急走出来,捻了个诀,身形化作一道白光往太上老君的八景宫而去。
冷面侍从捻诀欲追,眼风瞥到在垂花拱门处探头探脑的灵绾,身形一滞,她的目光恰从天际收回对上他的,呆了一呆,下一刻就跑没影了,冷面侍从也不再耽搁。
墨华抱着落缈一路疾行到八景宫,守在八卦炉边查看火势的太上老君看到他怀里的落缈后,立即引他进到内室,让他把落缈平放在一边的榻上,又取了碗符水过来,墨华本想让至一边,衣袂一角却被不省人事的落缈死死拽在手心里,老君干咳一声,很会使眼力劲儿地把符水递向他:“还是帝君来罢。”
冷面侍从恰好赶到,墨华冷睇了他一眼,褪掉玄色外袍,随手搭在落缈身上:“让他来。”
老君自觉这一把眼色没使好,看这仗势更像是落花有意,流水依然无情了,小辈们儿的感情世界真复杂,真心复杂!他感慨着将瓷碗给了冷面侍从,跟着墨华出了内室。墨华在上座坐着,老君在他一旁坐着,手中拿着把羽扇时不时地冲自己扇两下,四海八荒都尊称他一声老君,不过是因为他飞升早,二十六万年的年岁确实当得上一个“老”字,但皮相却依然是副儒雅书生,依照人界的年岁来看也不过三十。
懂礼节的小童子端着盘新沏的茶水置在墨华手边,又懂礼节地退下,给他们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墨华伸手碰了下杯盏,嫌烫似的屈指扣在桌面上,单手撑着腮:“落缈的病情是老君帮衬着瞒下的。”
老君唔了唔,揭开盖子打茶末:“四海八荒之内能解公主身上冥煞之气的,不出三人,这三人一是夜央上神,一是天君,还有一人便是帝君你了。夜央上神下界历劫了,天君若是出手相救,怕是会惹来非议的。细细算来,也就只有帝君能救了。倒不是我想瞒着,只不过那落缈公主确然是个性子犟的主儿,宁可自己生生受着。”
墨华风轻云淡地道:“何解?”
老君啜了口茶水:“没什么难,就是将公主受煞气侵蚀的神元抽出来,放入帝君体内养上个七七四十九日罢。以帝君自身神力净化冥煞,唔,确是没什么难的,帝君且记着这七七四十九日莫要离开公主便是。”
当空一道痕月,拉长独坐玉石阶的一片清影,清影旁走来一只四肢走兽,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坐着,抬起一只爪子挠了挠长耳朵,过了会儿,又站起来,往她那里靠了靠,偏着脑袋乖顺地蹭着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本单手托腮看月亮的灵绾偏过头来看了看它,将它从地上抱起来放在腿上,顺着它的皮毛轻抚它的小脑袋,小白很是受用地趴在她腿上打盹了。
重重树影下,葱郁的木蓬茸摇摇摆荡,几只碧戈从中飞了出来,盈盈地落在她的肩头发梢。百义仙伯提了灯笼过来,灰色衣袍上沾惹上不少白茸,他开口道:“帝君有事耽搁了,今日就宿在老君那儿,小帝姬莫再等了,更深露重的,当心着身子。”
灵绾默了默,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上,闷闷不乐地道:“仙伯,你老实同我说了罢,落缈公主脸上的伤是不是治不好了?小白是不是闯了什么要命的大祸?”
小白?
百义仙伯白眉下的一双慧眼瞥到卧在她腿上酣睡的蛟兔,霎时明白过来,小帝姬口中的小白指的便是这圆毛畜生了。这圆毛畜生生性暴戾,横行九重天,仗着有帝君撑腰,不知得罪了多少仙家,早该受到些惩罚挫一挫它的威风,但帝君实在是袒护得有些过了。
想必这圆毛畜生也晓得自己这回犯了了不得的大祸,就连帝君也不一定能够庇护,为了保险起见,它竟然又将魔爪伸向了小帝姬,尽心尽力地讨好着,这谄媚样儿,啧啧,真不晓得是随了谁。瞧着白日里帝君对待帝姬的态度,大概又是个有求必应的。
居然寻求双重袒护,真是阴险啊阴险!
似是听到了百义仙伯的一通腹诽,小白懒懒地半撑起眼帘,惨绿的目光在瞥向他时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鼻子一皱,亮出獠牙,冲他威胁似的恶狠狠地“哼哼”了两声。
百义仙伯手中灯笼晃了一晃,晕出的昏黄光线柔和了他眼角的沟壑:“帝君就是怕小帝姬一个人呆着会胡思乱想,是以才特意遣小仙过来支会小帝姬一声,落缈公主脸上的伤,帝君他自有办法医治,只不过要费些时候,圆毛……呃,小白亦不会有什么事,小帝姬尽管放心便是。另外,”百义仙伯弯下身子,指了指她的肚皮,“帝君担心小帝姬一直饿着肚子等他回来,特意在老君那儿劈了一方地方临时用作厨房,亲自下厨做了些清粥小菜遣小仙过去拿了回来,已经摆放在小帝姬的房里了。”
他看着小帝姬逐渐展开笑颜的小胖脸,笑眯眯地道:“小帝姬再不赶紧些,饭菜就该凉了。”
一听这话,灵绾“嗖”地一下就站起来,幸亏小白动作迅速地跳开,不然,铁定免不了一番球滚。
看着小帝姬蹦蹦跳跳离开的小身影,百义仙伯乐呵呵地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冲着那小身影道:“帝君还交代,从明日起小帝姬得跟着小仙修习如何引灵入体!”
“好~!”远远地传来一声满心欢喜地应答。
百义仙伯感慨地仰望万里苍穹:“这冷清了多年的浮淼殿,终于也要热闹一回咯。”
一旁的小白郁闷地挠了挠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第7章:墨华醉酒
墨华日日在八景宫守着那落缈的身躯,隔着寒鸭嬉水的屏风宿在靠窗的软榻上。偶得几日空闲回到浮淼殿,也只是隔着香樟树远远地看着修习吸灵吐纳之法的灵绾。百义去他那里取饭食时,亦会唠叨几句有关小帝姬的日常,多半都是“天资聪颖”之类的夸奖之言。
灵骨补了灵气,生长之速自然快了不少,墨华每次见到她都觉得较之以前又长高了一些。只是,看到那张日益偏向少薰长相的面孔,心底的某处又像是扎了针一样的刺痛。
四十九日后一个朗月风清的夜晚,老君将寄养在墨华体内的落缈神元取了出来。墨华并未等到落缈醒来,他顺手从老君的酒窖里拿走了几坛子好酒,出了八景宫并未回浮淼殿,而是择在无镜廷碧戈银月旁自个儿对月独饮。
手边一堆七倒八歪的空酒坛,他抬手一拂变出一方棋局,又焚上召灵香,双手结痂于身前,心中捻诀。满树银色的花苞吐抽丝剥茧般一瓣瓣绽放,无数的碧戈从中飞出来,寻着召灵香聚集一处,霎时华光大盛,映得整个无月廷璀璨光亮有如翡翠明珠。
极致的光亮中走出位手执玉骨折扇的紫衣银发男子,挑着一双秋水桃花的眸子盈盈坐在墨华的对面,支肘撑在已布置妥帖的棋局上,半打着呵欠道:“在凡人之躯里宿得久了,精神头儿有点缓不过来。你这般急急忙忙召我上九重天,莫不是,”他端了端坐姿,摆出招牌式风情万种的笑,“想你舅舅了?”
墨华倚着碧戈银月,眉宇间稍有倦意。夜央瞧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啧啧”了两声,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让他蜷在手里捂着。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他倾身,隔着棋局往他身上嗅了嗅,一脸嫌弃地摇着折扇坐回去,挑着眉道,“怎的这么重的脂粉味?近来,又有桃花找上门了?”
墨华冷冷一笑:“跳下诛仙台的那个是舅舅分/身的事情,不晓得,天君知不知情。”
夜央一敲折扇,扯着嘴角:“你居然威胁你舅舅,太不懂尊老爱幼了!”
墨华从棋盒里捏起一枚黑子,搭在瘦削的下巴处,歪着脑袋,幽深的眸色里挑出几分疑惑来:“难道不是事实?”
夜央看到他这副慵懒中又带着锐利的姿态,只觉一阵阴嗖嗖的凉意瞬间侵袭了他的整个背脊骨,他干巴巴地清咳了两声,岔开话题:“说吧,如此大费周章地把我从人界召回来究竟为了什么事情?不过,我先声明一声,你也晓得,为了躲过南极长生大帝的一双慧眼,你舅舅我可是狠了把心肠往自己身上下了双生咒,神力受束,身子骨也比不得从前了,要命的活计我可不轻易帮你。”
所谓双生咒便是将自己的魂灵一分为二,一分为凡人之魂,一分为仙人之魂,同宿于一个身躯内。
墨华把玩着黑子,了悟道:“倒不是什么要命的活计,就是想请舅舅帮衬着,寻一寻在凡界游走的司命。”
“哦?”夜央打着哈哈问道,“你寻他作甚?”
墨华啜了口茶:“想请他帮个小忙。”
夜央奇道:“你为何不用召灵香召他回来?”想了想,又打趣道,“绕了这么大一圈子,莫不是拉不下脸面?”
手中黑子落定,墨华抬眸定定瞧了他一会子,又啜了口茶,认真且淡定地道:“唔,方才没想起来。”
“……”
夜央瞟了眼棋局,伸手捏了枚白子搭在额角,若有所思。在他准备落子时,墨华突然开口道:“少薰……”
修长的手指一颤,白子偏移了原本该落定的地方,落入对方的圈套,他微蹙着眉抬眸瞧他:“你见过孟修御了?”
“嗯,吃了些亏,算是还了他一个人情。”墨华将残冷的杯盏搁在一旁,“我想起了有关少薰的一些事情,但并不是全部。”他毫不留情地落子,几乎将夜央的棋路逼入绝境,“你可还记得四月前挣脱孽镜台逃往人界作恶的女怨?”
夜央一边思索着下一步的棋路,一边道:“忘不了,灵绾不就是那时候带回来的。”
四月前的那件事,或许是天意使然,天意让讹兽在那一天跑出了蓬莱之东的桑槐林,天意让夜央在那一天追着讹兽来到人界,天意让一向深居简出的墨华在那一天跑到东海巨礁石旁打磨苍问剑,顺道帮卯日星君打磨打磨昊天镜,天意让他们二人在钟灵山附近相遇并撞见四处作恶的女怨。
女怨是集女子闺房之怨而成的鬼气,本被孽镜台封印得好好的,想不到这积压几十万年的鬼气竟凝聚一处修成了形体,乌发及踝,红衣如火,活脱脱一女子模样,就是面容生得不大讨喜,身材有些过于肥大,四肢瘫软无骨,想来是吞吃了不少的活灵,已将原先的轻盈体态撑胀数倍。她的怀里还有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腰以下的部分已经被她的身体吞噬。
一双铜铃大小的血眼见到阻她去路的两位上神,非但不害怕反而愈加地欣喜若狂,眼中血光顿时大盛,猪肝色的嘴巴咧至耳垂,露出两排整齐的尖锐獠牙“咯咯咯”地大笑着扑向他们,动作迅速且凌厉,一边大声嘶吼着:“给我!给我!”一边招招夺命地攻击,竟是想吞噬掉他们二人的神力。
肥厚的手掌直扑墨华的正面,墨华足尖点地,玄色身影快如离弦之箭,寒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女怨的半个身子都被苍问剑劈开,鬼气瞬间弥散,墨华趁机祭出卯日星君的昊天镜,金光所照之处,鬼气无所遁形。夜央的玉骨折扇脱手,在女怨的身体里疾速地穿进穿出,将庞大的肉身搅成一堆肉泥,最后张开一张结界将尚有些生气的孩子从女怨的身体里强行剖离出来。肉泥在昊天镜的映照下瞬间化为了灰烬,随风而散。
墨华飞身接住直直下坠的孩子,撤了结界。
拿回玉骨折扇的夜央也轻飘飘地凑过来,瞧了眼他怀里血色尽无的孩子,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道:“被女怨吞吃过,看样子是活不成了。”话音刚落,小女孩儿的小手奇迹般地动了一下,又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睁开,内里的神色由胆怯到平静再到欣喜,最后竟双手搂着墨华的脖子眉开眼笑地,脆生生地唤了声:“君父。”
夜央想起当初墨华听到那一声唤后,满脸铁青的模样就止不住发笑,笑够了,方道:“我原以为你一看到她就该想起少薰的,到底是我太低估归墟对你造成的伤害了。你虽然从孟修御那里拿回了神识,但那些只是你同少薰的风月。”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瞧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你该不会是想让司命为你逆转命盘?”
墨华未置可否。
“胡闹!”夜央万儿八千年难得发一回怒,这回倒真是动了怒,他把玉骨折扇“嗒”地一声重扣在棋局上,震得好几处棋子都移了位。
墨华皱眉瞧着那些易了位的棋子:“不过就是逆转命盘,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好好的一盘棋全被毁了。”顿了顿,“你是在怕什么?”
“怕什么?呵,你倒说得轻巧,你晓不晓得命盘一旦开启,稍有差错,你附在命盘上的神元就永远回不来了!再者,若是没有神力同你相当的神仙替你张开结界,开辟混沌之道,你要如何挣脱噬灵恶池?这些你想过没有!?小事?一个不慎,那可是会搭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