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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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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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经商场辗转厮杀之后,他点卯似的回到家里。我以为家是最能让人精神复位的暖巢,但他一刻也静不下来。浮华让他心驰神迷。他算不得福将,当初舍弃了乱世之中富豪四起的舞台,此后却再登不上呼风唤雨的高阶。昔日老总的身价,让他不肯屈居人下,而资本的捉襟见肘也使他再难实现心中大手笔的构想。他开始不停地为自己的再度崛起而盘算,然而筹谋的处心积虑,也带出了行为选择的偏移。 
那时节,我看着心在隐隐作痛。女儿点点已不愿待在家里和他共处,她畏惧江川因心烦而受到的迁怒,因而更多地去缠着外公了。我不想家在这样的气氛中变了味,更不想江川因际遇的落差而心态恶化,便劝他:“给自己放个长假吧。” 
江川不以为然:“现在哪是偃旗息鼓的时候啊,我还得为你和点点奋斗呢!”他看着我,一副大丈夫的郑重其事。 
我沉吟着问:“江川,你觉不觉得自己跟以前比变了很多?”   
惑 06(2)   
“没有啊。”他搂着我的肩,消除疑虑似的拍着,说:“你呀,根本不懂商场是怎么一回事。别担心啦,啊?” 
“可是,你觉得你还是原来的自己吗?”我执意地让他回答。 
“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他试图让我相信他的行为错位仅仅是一种表象。 
我不肯罢休,继续叮问:“那你觉得,你的激情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吗?”我不是指那激情的程度,要说程度他甚至比以往更痴狂,但我就觉得不对,好像一个星球偏离了轨迹,不知在快速地飞向何方。我觉得,那耀眼的光焰已经在向越来越远的地方飞逝而去,渐渐地竟有些不大看得清了。 
江川有点被刺痛了,像是在跟自己较劲,说:“我最不缺少的就是这东西,也没什么能改变我这点!” 
我说:“不过,你认为激情与欲念有什么区别呢?” 
“你担心得太多了。”他回过神来,又笑嘻嘻地开始回避我的问题:“亲爱的,别老探讨这么严肃的话题好不好?我呀,都是为着你和点点,咱们这个家是我的一切。” 
江川就是这么一种人,他要想说或做的事情,没有说不出或做不了的,若不说不做纯粹是因为不想。他的思辨力非常强,机敏而快捷,我不能令他顺着我的思维延续这个话题,因为他根本不想真的探讨我们俩之间正在发生着的问题。他不觉得我与他之间事实上已出现了裂隙,也就更不觉得有裂隙需要弥补。好像我永远会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等着他,在他想起回头的时候。 
多少年中,江川始终相信我对他的爱,知道我不放心他感情用事的致命弱点,但也多是采取从旁襄助的方式,甚至为他亡羊补牢。所以,他不太会真的对一种来自非直接商战经验的建议当回事,总是婉言推脱或谢绝。他习惯我俩之间那种平静而浪漫的幸福,即使身处异地,每周两到三封信,也多如恋爱时的情书,很少涉及烦人的琐事或是工作的问题。这使他知道,我对他的能力有着肯定和信任。于是,他的自信也膨胀着,终于因自负而尝到了教训———他被投资的过度扩张及两个女人的夹击推向险境,而再一次的草率———拂袖而去的潇洒,也使他彻底地失去了决胜千里、酣畅挥戈的大战平台。 
那一时期,我曾凭对事的一贯敏感意识到了一些问题,电话中便不免提醒。特别是对于来自彤非等人及北京方面的一些大的商情动态及信息,也都将判断事先通告于他。但是,江川还是出乎我意料地做出了一件我所不能接受的事,他带着女秘书私自出国了。 
传闻是各种各样的,另外的那个女人,一次到家来“看”我,说自己和江川的分歧缘于那不入流的女秘书。而后,又大谈自己做人工流产时老公如何不上心,倒是江川如何如何照顾体贴自己等等。我无法再凭借爱而做出任何有价值的判断了。很长一个时期,我只能让自己冻结着,变成一个绝缘体。 
当江川再一次回到我的生活中来时,他的解释和更多出的那几分眷恋,让我不想再追究以往未知的三年中曾经发生了什么。但是,短暂的沉浸过后,江川的躁动再一次使他决定重入江湖。我们上面的谈话,正是因此而发生,然而,我没能说服他。当他渐行渐远,感觉越来越模糊时,所有的一切也真的变了味儿,我们的心终是越走越远了…… 
“你怎么不说话?不想理我吗?”江川在电话的那头追问着。 
“哦,”我省过神来,语气淡淡的,有点飘渺,“生意……是怎么回事?” 
他听得出我的敷衍,也知道我在避实就虚,“这你该想得到的,今非昔比啦。”他不想在这里闲扯,于是话锋一转,问:“你和点点怎么样?” 
“很好。”我也说得很短。 
“听说点点出国了,她在那边好吗?” 
“好。” 
“费用很高吧?你自己怎么应付呀?” 
“每年十几万,我解决得了。”我没说这事全家人都在帮忙。   
惑 06(3)   
接下来是江川沉默。我们就在电话的两头缄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此后,传来了他有些哀惋的声音:“黎,我想你和点点。”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种心意,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决绝地抵制着:“你不能这么说!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我在“你”字上加重了语气,我知道,在我们分开后不久,他就再次结婚了。 
“我那时是为和你赌气。没有你和点点,日子没法过,真的!现在我正准备和她办离婚手续。” 
“你怎么能这样!”我显得有些激动,声音很大:“婚是可以随便结随便离的吗?你多大了,四十大几的人该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了吧!”我在生气,是为他的草率?还是为他的善变?抑或…… 
也许真的是勾起了对当初的一种怨尤。当初若不是因为他的这种心性不定,何至于走到今天!当初若没有我因爱而放他远行,让他自由地飞,又何至于最终无力再牵手中的线! 
有些时候我真的是为人感到失望,处境、环境的变化,竟然能够改变人的心性选择,竟然会做那些过后连自己都后悔的事情。江川应该是了解自己是什么和要什么的人,但他最终也迷失了。长时间混迹于商场,让财富与利益的诱惑渐渐变成了更现实的理性需求,而原本那些人性的智慧,则渐渐退位于一种功利目的的达成。我为此曾推想过,假若有人支付给他满足欲望的条件,他难道会不肯以此交换爱情和自己吗?会的,丝毫不必怀疑。他会说那只是一个交易,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但是,我不能原谅。我不会要求别人像我一样去生活,但“得失”在人类诞生时就相伴随,如影随形。俗语说,得失———得、失———有得有失。难道考虑不好这一点,臆想着得之天下也得之完美吗?我总以为,当一个人决定了拿一样东西牺牲另一样东西的时候,完美就已然不存在了。所以,交易永远只能游弋于利益的圈子,却不该伸入情感与精神的领地。人该有一种自持。 
江川到底也是了解我的。他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为自己辩解,而是换了种语气,很谨慎、缓和地试探着问:“以后,我……能常给你打电话或偶尔像朋友似的见见面吗?” 
“不能!”我仍处在忿忿中。 
“你,这么恨我?” 
…… 
电话怎么结束的,我记不得了。似乎那个谈话的后面,他还问到了爸爸。 
过去的几个月中,我不敢触碰这个话题。爸爸去世前的场景,至今仿如一根悬于心的钢针,只要稍有晃动,就会刺入心脏,让我因痛而喘不过气来。 
我不愿对江川再提那段日子,他对我来说,无异于剧痛上附加的一个伤心,我做不到让他看着我的伤痕再刺自己的心。爸爸在世的最后几年,我踉跄难支的婚姻曾让他心痛不已,对我来说,他那始终让我感到无限慰藉的眼神,似蒙了一层说不出的意味。像是他一直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了,看着我为毫不保留的爱而受伤,那份无力替我抚去伤痛的心疼,让他只能像小时候看我学步摔倒时,在不远的地方张开双臂等我爬起来再蹒跚走过去。从我记事起,爸爸从未责备过我的任性,这个婚姻他本并不确定,但只因我说爱这个男人,便把一份忧虑放在心底,给我温暖的目光,然后让我自信地走下去。 
撂了江川的电话,我躺在床上,眼睛滞留在天花板无色的空旷中,而脑子满是他带给我的混乱和爸爸飘忽不定的影子。想起爸爸的眼神,记忆的闸门便再也关不住了…… 
几个月来刻意封存的想念,一幕一幕地跳映出来,定格在小的时候。 
我原以为,人的记忆很脆弱,特别是小时候的事,因大脑发育不完全,会像消了磁的录影带一样,留不下多少真切的印迹。偏偏是爸爸的眼神,像一个烙印,徽记般地刻在我脑海里,竟从未模糊过。 
那是大饥荒时期,家里本不宽裕的粮食被保姆偷偷地转移到自己家里去了。爸妈因饥饿而浮肿,有几次妈妈竟晕倒在上班的路上,被人抬进医院。我记得一个星期天,爸爸带着我,骑上家里的那辆老牌海燕自行车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天之前,爸爸曾在军事学院外的荒地里发现了一些残留的干枯韭菜根,为充饥,他拣回来一些,用木盆泡涨,然后煮了充当粮食的替代品。   
惑 06(4)   
那天,爸爸驮着我再到那里,他把我安放在地边的田埂上,用一顶硕大的草帽为我遮出一片阴凉,然后返身向赤裸的土地深处走去。那年,我不足三岁,不知度日的愁难与艰辛,独自玩着手边的草茎与土块,身边放着那个后来跟了我整个童年的红漆皮小暖瓶。烈日下,爸爸翻找着度命的韭菜根,当我抬眼望去时,远远地,只见爸爸被当头的骄阳罩了一层耀眼的光焰,身上那因洗旧而发白的人字纹军装也发散着光芒。在空无一物的视野中,爸爸那瘦削的身形被光影环绕,竟有着一种奇异的神韵。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爸爸就像一个高大的神,强烈地吸住了我的目光。 
劳作中的爸爸不时地也朝我这边望过来,或许,他只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待在远处吧。但是,我至今都宁可认为,在他看来,空旷视野中的那个小小的我,也像一幅别致的画作。那天,我穿着一件绉纱的小花裙,一头卷发像我出生时他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洋娃娃样。在平日里,他就总爱对妈妈说,见到我什么烦恼都没了,还说最喜欢看我用那双“黑豆罐”似的眼睛注视他时的神情…… 
就这样,我们四目交汇。他温和的微笑透过发亮的眼睛传递过来,让我不觉距离的遥远,感到安全,也忘却了空气的焦灼与炽热,我摇摇摆摆地朝他走去…… 
就是这一幕,许多年后想起,我都觉得不同凡响。我甚至一直认为,是爸爸静谧、温暖的微笑和眼神,溶解了我后来经历中的许许多多个艰难时刻,我因此从没怕过什么。 
然而,此刻爸爸已不能再用那样的眼神注视我了,就像一个永远都无法再追回的童话,这让我觉得难过,无力面对。 
脑子在混乱中,像一面快速闪动数据的电脑屏幕,跳动着爸爸的神情,也跳动着江川带给我的幻灭画面,不知不觉地我的眼泪滴落了下来…… 
没想到,这个早晨一塌糊涂!   
惑 07(1)   
昨天因江川的电话弄得整个上午心绪不宁,没干什么。说是放手了就把一切关在了门外,不会再有任何牵挂,但这个电话,还是让我对“无动于衷”有种背叛的心乱。 
想起当初传统的浪漫约定,那是在北戴河看海。沙滩上有一群小孩子奔跑着放风筝,我和江川拥坐在海边美轮美奂的夕阳下,看余晖写意的光晕在翻飞的风筝上滑翔。孩子的指间也流动着迷魅的光影,夕阳把不舍的眷恋渲泄得如此生动、欢娱。江川看着,禁不住说:“黎,以后,一辈子,你都要像那些牵着线头的小孩子一样,永远不许松手。” 
我靠着他,陶醉着:“我会让风筝飞得很高、很远的。” 
江川笑了。 
我扭过头,凝视着他问:“你———会飞走吗?” 
江川把头贴近我的脸,说:“不会的,亲爱的。”他的神情纯挚而郑重,随即认真地解释说:“风筝要是失去了牵动的线,那它就再也找不到飞的快感了,只能是一种无目的的飘。” 
我也笑了:“那我就牵着那根线不放喽———” 
江川把我更紧地搂在怀里,口吻不容置疑:“这才像话!说定了,以后我们都要用一生来接受飞和放线的快乐。要是你飞,我也会一直牵着那根线的!” 
我们像一对不谙世事的傻小孩,相拥着,拉勾为誓。在我们的心里,以为誓言可以持续到永远。 
其实,要说我对江川的信任,那也是因为江川的阅历让我信服。他初中毕业后,像所有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去了兵团。在我的概念中,凡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都可说一生难忘,那经历也就会刻在记忆中,不能被轻易地磨灭掉。而兵团在我看来还与下乡略有不同,那里似乎有更强的一种团体感,有些部队的影子,因而也聚集着更多青春勃发的苦乐豪情。我比他们略小几岁,但心里一直自以为是同龄人。的确,小我几岁的人,在生活观念以及许多方面都与我确有着不少差异。在我当编辑之后,一些作者朋友中,竟有很多也是下过乡或到过兵团的人。我对这一个群体,不知为何就是有着一种天然的好感。 
但是,生活变得实在太快了,那纯真的浪漫也太遥远了…… 
场景推移到海南,那是我和点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探亲。 
点点将近6岁,到了秋天就该上小学了。江川说春节正忙不能回家团圆,于是,执意要我带孩子去那里度个无忧无虑的假期。那时,正是他辉煌鼎盛的时期。 
海南是个迷人的地方,迥异于北方的风景以及热带植物,还有渔民独特的水榭、竹屋以及三亚细如绸缎的白沙滩和碧透的海水,让女儿开心不已。她赤脚沿着海边奔跑,时常被海星、贝壳吸引,玩得忘乎所以。我没有想到,她甚至敢抓着张牙舞爪的大龙虾的剑须,大胆地欣赏着那硬壳的家伙威胁地拍动尾翼,发出竹板敲击的示威之声。那一个月中,江川尽量让我们转遍了海岛,女儿清脆的笑声便荡漾在澄澈无尘的空气中。 
但是,一个月中,江川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和无休止的应酬,让我也几近疲惫。海口的夜是特别的,华灯初上的喧闹过后,至入夜时分,生活才真正开始。那些生意上的“伙伴”以宵夜为名,坚持要拜望我这个“嫂夫人”或者“弟妹”,其排场可以称得上大手笔。我不习惯那样一种应景似的奢靡与浮华,看着一瓶一瓶XO在豪放的话语中被消耗着,我总觉自己也变成了别人拜托生意的一个噱头。江川谈笑风生中依旧不忘对我的细微关照,看在眼里的人们便愈加恭维江老板的至情至性以及我“命里自带的高雅”。那样的时刻,我不知说什么,心里一直惦记的反倒是女儿,总想着快快逃离。 
毕竟,女儿是不会被带到那样一种“社交场合”的。我不能回回拒绝因我造出的由头,她便只得交由秘书带,照看晚间睡觉。可是,我一直不太放心那个眼睛里总含着异样神情的年轻女人,总有不安让我神经紧绷。江川无大不可地安慰着说:“她人不错,四川小地方出来的,是个苦命的孩子。别太介意了。”我不能说什么。但是有一天,公司负责财务的另外一个女人,不知为何与江川发生争吵,甚至叫着板,让我很不舒服。随后,我便看到了两个互不说话的女人,彼此眼中射出的那道仇视的剑光。   
惑 07(2)   
我带点点离开海南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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