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两件急于要做的事后,我不忍耽搁,又将另外一个封套摆到了眼前。里面装着的是下周要论证的全部选题策划报告,我得事先细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下午,时间留给了自己。
两天来,因心情郁闷,知道自己怠慢了一个人和一件事。简志峰的邮件一直等在邮箱里,是我必须回复的;女儿的信也要写,这也不容商量。
这次简志峰的话题,转到了书上。直接起因是他收到了我寄去的两本书。那是我社去年出版的,选题确定当然更早。考虑到后面恐怕再难有这种叫人爱不释手的作品了,我分别寄出一两本给朋友,算作一种告别。我估计,简志峰一定会喜欢,果不其然,他说是他想要的,说书很好,还说了一些直观的感受———关于出版方面的话。
最有趣的是,顺着上次的话茬,他说:“连续两天在外评职称,别人晚上一般都住在那里,而我两天都跑回来了———想看你的邮件。这是实话。”接着是他用括号括起来的一句:“我不知道网恋是不是由此开始的?”这句像是无心蹦出的插语或曰旁白,却又像,又像一句“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双关,极其紧凑和仓促。我看到这儿,不觉笑了,感觉出有一点好玩儿,因为他越来越率性了。
邮件是前天夜里发出的,他说:“可惜,一连两天都没看到你的信息,还以为你也出差了。今晚我回来要早一点,上网后,用新的读取方式,仍没有,就又按照老的方法到信箱里去看。真是一阵激动,居然有两封邮件。这也说明,采用比较简便的联通程序还是有问题。刚才我自己又捣鼓了一阵,好像正常了”。
惑 28(2)
整段内容连贯起来,透出一种展转腾挪的心情曲线,让我不仅了解了他两天来的状况,也感知到他内心正不觉间发生着的一种微妙变化。这是我不期之中得到的一种心理慰抚,它不同于一种单纯的带有情感成分的传递,而是让我看到一个特定人群,于当今生存状态下精神孤独获得释放与认同的一种兴奋和坦白。这种天然的情绪表达,纯因交流而发生,也给了我一种纯粹心灵的快乐,让我有种愉悦的满足。
很久没有一种因思想而来的被期待感了。看着这段文字,我的脑子被“期待感”攫获住,不觉又悠悠飘回到汤姆叔那里。心情的战栗让我想起了他离休后那次曾令我恐慌和不知所措的“精神危机”———
汤姆叔回到自己在海边的家中后,在那个有着绵延不绝的长城墙垣和孟姜女用眼泪滴出两汪泪湖的地方,经历了一次灵魂对生命和信仰的深沉省视。
他在后来给我的信中,附上了当时内心独白的一段记录:
……再没有人需要我了。漫步于那古城城楼之上,我茫然地走着,想着。暮色苍茫,山影浓重,城下已亮起万家灯火。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到任何有人的地方去。走累了,便坐下来,坐在一群蚊子嗡嗡飞舞的裸垣上,陷入一种沉思。
我已一无所有了。我感到哀伤:我曾经以为女儿是最了解我的,也是我最亲爱的人,但是她只冷冷地瞥视一眼我所珍惜的东西,然后以她固有的锋利和冷漠,在我血淋淋的创伤上划了一刀,然后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妻子,是忠实地爱我的,但她不能了解我现在的思想。我的一生啊,从一个不满现实的青年学生,到党培养的共产主义战士,三十几年了。党的整个历程中,我跟着走了一多半路程,走得不好,跌跌撞撞,但是毕竟没掉队,没逃跑,在崎岖的路途上走过来了。
个人受点委屈,是可以容忍的———即使是可怕的容忍。有一个创造更好社会的信念鼓励着自己,用贡献了生命的死去的战友来对比,这一切,都可以容忍。我所珍爱的、怀念的一切,那些温暖的记忆,支持我经历了五六十年代那些冷酷的冲击,甚至还勉强支撑了70年代狂飙的蹂躏。当一切无法理解的不公压到我头上来时,我真心诚意地想努力理解它,真心诚意地检查自己身上一切阴暗的东西。为什么呢?我不愿意在革命的进程中掉队,我希望在此后一定会出现的更光明净亮的社会中更好地工作。
这想法是天真的,却也是真诚的。但是,这些真诚的代价是什么呢?是一群暴长起来的弹冠相庆的新贵,是一层孳生起来的流氓、白痴的毒菇,是一种迷漫日广的小市民的市侩气息,是一切珍贵美好的事物的被粉碎和那种30年代就被否定了的丑物的还阳。而这些,是在经过三十多年的诚心信仰之后所产生出来的!
从社会、军队乃至家庭中,到处都渗透着30年代所弥漫的那种腐朽的气息,而这气息曾经迫使我下最后的决心从上海跑到了解放区。但现在,面对自己参与制造的这一切,还往何处跑呢?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自己以三十几年的努力亲自参与制造的这些,现在也在无限蔑视地嘲笑着自己,笑自己如何落伍、古板,如何不适应这个全新的现实!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干瘪的柠檬被抛弃了……
看着自己的废墟,我目瞪口呆。想起那个从铜瓶中放出了妖魔的渔夫,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一个人发觉自己受骗,那是愤怒、屈辱和痛彻肺肝的悲哀。我在想,妻子女儿都不需要我了,党也不需要我了,社会不容我,我还有必要留着吗?
城墙之下,那对注满痛苦的美丽的小湖,泛着莹莹的幽光,我独立城上久久注视着它,忽然,觉得那里是那么平静和舒展———这似乎是一种解脱的信号。
夜,深了,雾浓起来……
我依然在凝视着那对美丽的小湖,搜索着记忆,在想,还有没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或需要我活着的呢?……
惑 28(3)
事后,当我读到这段心理最脆弱时留下的文字时,才恐慌地理解到他当时所经历的精神挣扎的惨烈。但当时,我还幼稚、无知,我给他的信除了孩子式的急切期待之外,可以说没有一分称得上理性的价值。倒是他曾经的一位老战友、老领导给了他精神上的关怀与引导,用一种严肃而责问的口吻,让他审视自己是否真要放弃为之奋斗了三十多年的信仰,是否真要做个懦夫!
大病一场之后,他,终于还是走出了那片阴影。
在后来的日记中,他写道:“来自这两代人的鼓励,支持了我这摇摇晃晃的精神……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救援一个落水的人,自己需要勇气,而救援一个精神崩溃的人,并不需要勇气和技巧———他只要诚恳。病着的一天,我看了卓别林的《舞台生涯》,这是一部奇妙的片子,我几乎是流着泪把它看完的……”
我在汤姆叔的特殊心历中,可以说,体验了一种坚强与脆弱的极至,也知道了,思想被尊重、被期待是何等的重要!
一种拂不去的记忆,淡化了我在读“网恋”一句时所带出的轻松和惬意,在给简志峰回复时,我写下了这样一些话:
近段时间来我们都在交流有关出版的话题,特别是你还以征询意见稿给我留下“作业”,我当然不能懈怠!和你的交谈很惬意,激发了不少思考的灵感和快乐。虽然不见得严谨,但使人感到精神的愉悦和放纵。帕斯卡曾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芦苇不起眼,但思想和思想的能力是人区别于其他物种的魅力所在。所以,这一点就足以令人感到快慰。
你说,为看邮件而没住在开会的地方,这让我有些感动,也有些不忍。做朋友是长久的事,交谈也会因默契而存在。只要不无故“失踪”,其实一切都会好好地等在老地方。或许,这就是沟通的魅力吧?
你忽然想到了“网恋”一词,疑惑网恋是不是类似于此种情形。不必担心,长官!用于交流的工具虽然相同,但意味却是有着本质差异的。网恋发生于一种虚拟的空间中,交谈的对象互不相识,很大程度上也带有虚幻的色彩。它可能是任何人或任何年龄人们之间进行的一种游戏。我们这类的交谈,更多是像朋友或以往朋友间的书信往来,只是书信在当今信息社会显然是跟不上速度的要求了,所以不得已而放弃了书写的习惯。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曾很不接受这种方式,因为它缺少手写的亲切感,而对于喜欢文字的人来说,这是有损于感觉的。不过,E…mail毕竟是太方便、太经济了,能节省许多的时间并减少那种期待中的急切。所以,除了必须的情况,我现在基本上是借助电脑这个现代工具来进行交流。不过,像和你这般交谈之长、频率之高的,是属少有。
说到我社出版的书,你的看法很对。瑕疵反映出关注力和基本功。我虽然自以为是完美主义者,但由此可见,完美只能是一种追求,像每个活生生存在的人一样,达不到绝对的好,总是瑕瑜互见。不过,你给我提了个醒,我会多留意的。
发出了给简志峰的邮件后,心里轻松了许多。不是一件件事情被完成让我获得释负之感,而是精神的释放有所依托,这让我得到心理的充实,有种陶醉的快意。之后,我给女儿写了封自她出国后最感性和温暖的信,然后带着一种满足,对自己道了声:“晚安!”
惑 29(1)
2003…3…24 上帝的礼物
今天,远野再一次给我发来了信,说明天是点点的生日,他有礼物送她。其实想想,有点不忍,因为,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是那最直接的受益者,或者说,是最富有的掠夺者。似有以大欺小的嫌疑,不够意思。
远野这次寄来的礼物除了信和贺卡之外,还有镶了女儿小时候卷毛头照片的屏式音乐盒和一大兜进口纯巧克力,当然,也有永远都少不了的书。他说,“不知道小女孩在国外的新地址,这次就只能先寄你暂存了。不过,在给小女孩的信中,我已说明,精神享受的东西可以先让妈咪无偿占有一段,但必须为小女孩保存好。至于满足口欲的,那就依照惯例由俩女孩共同分享吧!不然,大女孩会抱怨,也挺可怜的。”我看着这一节,不觉油然一笑,有点受宠惯了的得意。不过心里却也知道,等女儿得知后,她还不定怎么嗔怨这个偏心眼的Uncle呢!因为,虽说礼物是给自己的,可没有哪一样是真正可以独享的。只是她已习惯了被妈咪“剥夺”,早无法“吃独食”了。看看那黑巧克力,简直就是妈妈的独享食品,一来根本留不到她回来的时候,那要等好几个月呢;二来就算有心给自己寄去,澳大利亚也不许境外食品入境。此时,我几乎能想得出女儿知道后的那副表情和语气。
“唉———”我忍不住替可怜的宝贝叹了口气。心想,还是公平点吧,至少我得保留女儿阅读私人信件与贺卡的优先权,否则也太不“人道”了。
女儿这代人也真叫没辙,从小到大,任何乐趣或哀伤甚至秘密,都只能与“变小了的父母”分享。远野真说得上是做人典范了,他对任何事物都存有人类最本质的关怀,有那么深邃的思想能力,同时还诙谐、幽默,拥有本真的性情。对于我和女儿,他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给予什么样的心理关爱,也总是能让人没有压力地来接受他所给予的温暖感觉。女儿似乎早习惯了他的一派天然,从心底早把这个大人看成自己朋友中的一个挚情知己,可以恣肆纵情,无所顾忌。这让我也联想到自己,假如,某一天,当这份早已被视为天然的“礼物”不再出现,我是否能够接受这种已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的美好悄然消失呢?
人们在拥有一个宝藏时,从来都意识不到它实际的价值,往往会忽略掉它的珍贵,更意识不到自己拥有和能够拥有本身是何等地幸运。远野对情感的那份执着与坚守,可以说是极其耐心与细腻的,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情愿毫无保留地付出。这让我再一次对上苍心怀感念,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它的女儿,能永远享受一种爱的恩惠,永远有一种延续的爱包绕于身边。在这样的时刻,我的理性不觉变得柔软下来,不再像往日那样能够保持清醒的意识,也不再为观念、常理与道德揪扯。远野的信让我徜徉在纯粹的世界中,情感变得单纯,没有杂念。我回味着这段时间来,他所默默表达的那种温暖与体贴,那是一个只有用心才会懂得的爱的表达方式。
眼前一字排开放着远野近期来的几封信,我拣起一封2003编号No。9的信慢慢品味,那是他3月12日中午电话后的延续———
My dearest girl:
想你,非常非常想你,担心你!
曾好几次拿起笔,想要写些什么,却迟滞不决,不知写些什么好,以至于几次放下了笔。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近几个月来,你身心处于忧烦之事的纠结之中,我怕在纸上写些宽慰、排解或殷勉的话,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我深知你身陷于其中会是怎样地心力交瘁,以前我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相信这一艰难时段总会过去的,但无论如何,当身在这“之中”时,尤其必须注意“自我保护”。白天给你打着电话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身体不得不累,必须尽可能地休息、睡眠,保证足够的营养,使超量的“支出”得到及时的补充,不要太亏损了自己。心也不能不累,除了承受,更要自我舒释、转移,或者说是“看开”(佛禅语曰“参透”),从而使心虽累又不超出“允许值”之外。真的,大女孩,在这段非常的时日里,你更要善自珍重,你一定得好好的,为自己,为爱你的人,也为不让那些阴暗的盘算得逞。
惑 29(2)
我深知,爸爸对于你是多么多么重要。记得十年前的五月,你对我说在你心上的三个“MAN”,第一位就是爸爸。你给我讲了很多你和爸爸的故事,爸爸对你最宠,爸爸是你的最爱……而今,爸爸走了,这对于你是怎样揪心的痛苦,是多么残酷的事实,我知道。然而,这又是无法不面对、不接受的事实。亲爱的女孩,我要说的是,这一切我深深感知,我为你心痛!不过,还有妈妈,她面对亲人的离去,自己的身体又不好,她心中的痛会因爸爸而存在,又会因你而延续。要记住,你必须让自己好好的,因为你不能再让妈妈为你忧心———你什么都好,对妈妈是很大的欣慰,也是爸爸的衷愿吧。
至于那些丑陋的世事,不值得把它们太当回事,不值得为小人的勾当烦心、生气,真的不值得。马寅老有两句话:“荣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观窗外云卷云舒。”“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改为“闲看混蛋跳上跳下”也可以。别气,别恼,要笑———冷笑,更为自己欢笑。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第一感觉”就是:欢笑的女孩。又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写信,贺卡上的poem,就是赞美你的笑。你还说,笑得长皱纹了;我说,我就喜欢这笑的皱纹!我要吻你的笑的皱纹!……如今那些包藏祸心之徒明里暗里捣鬼,巴不得你烦,你气,你恼。别让它们得逞。偏不气,偏不恼,就是要笑。我的好女孩曾有过特别阳光的笑,现在、今后也该有阳光的笑。常这么笑,心里就多了阳光,就暖洋洋了,就能把窝囊气都一古脑儿扫走赶跑了。所以,十年前是欢笑女孩,现在和十年后是欢笑女孩,直到你七十、八十岁,脸上更多皱纹了,你也是我的欢笑女孩!“我要吻你的皱纹千遍万遍,因为每一条皱纹都是欢笑的舒展” ……
特寄上一篇健康知识报告。教授讲,健康最重要的“第四大基石”是心理平衡。这部分篇幅最多,也特别强调。教授是对的。不管怎样,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能自我调适,自求心理平衡。那些作祟之人使坏,想搅得你心理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