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当头浇下,两人奋力仰头,干裂的口唇媚张开,便有鲜血缓缓溢出。孟晓天将一壶水浇完,双眼却游离至那两道沙上爬行的痕迹,他们正是为了辨清方向才停下歇脚,现在看来,已不用再费多大的力气。
直到苏婉云地“啊”了一声,孟晓天才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两个得救者的惨呼声。如同干嚎,被水浇过的地方迅速地变,溃烂,慢慢吞噬的死亡突然加速,两人翻滚起来,仿佛那清水是一剂致死之毒,见血封喉。
“真是……歹毒。”苏婉云道,她向后退了一步,神情有些厌恶。孟晓天将空水壶扔在地上:“这里到处都是鬼影,没有封口的把握,他们不会活到现在吧。”荒漠的天空下,两个黑点在沙地中滚动嚎哭,面目涨为紫,不可辨认。
孟晓天不再看他们,往回走去,经过苏婉云身边时,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那是一种奇异而轻盈的慰抚,带着嘲讽,如哄骗一个孩子。孟晓天的眼神温柔带笑。苏婉云皱了皱眉,她发现,沙地上那个曾从她剑底逃得一命的人正用最后的目光瞪视着她,严肃、可怖,错神间宛如一次审判。她打了个冷战,转身跟着孟晓天而去。
蹄声渐起,马鞍旁,两把稀世之剑随颠簸敲打着马腹,曾经不为人世所见百年,却在暗流最激烈处地暴露于光天化日,这或许亦是一种预兆。石窟旧影幢幢,充斥着鬼魂的呻吟与哀嚎,荒凉大漠中,有什么人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便再也没有声息。
而在整整一日一之后,胡杨林旁冻结于冰冷沙地中的尸体引起了马上青衫剑磕注意,他勒了马,紧随身后的绯披风子便也跟着拉缰:“叶大哥,怎么了?”
叶听涛凝目望着那两具尸体:“……你看。”楚玉声顺着他目光望去,才微微一惊,只见那沙地中倒死的两人面目稀烂,口中满是血污,浑浊的眼睛呆重瞪着天空,难以言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是……瀚海石窟中逃出来的人吗?”楚玉声神微变,两人下了马,叶听涛道:“看他们倒地的方向,应该是从那里来的。”
“他们临死前……还在自相残杀?”楚玉声走到尸体边,见他们虽是中毒而亡,但面门的创伤,却是彼此的牙齿所留下。叶听涛道:“或许并不是他们自愿的,你记得何少爷给你的那本书册上,记载过这种情状吗?”
楚玉声一惊:“你是说,临死疯魔,互相噬咬?”叶听涛点头:“看来那两人必已到过这里,没有清水激毒,不会死得如此难看。”他望着不远处那空空的水壶。楚玉声道:“那我们要快些追上他们吗?”
“不。”叶听涛回头看了一眼无人的荒漠,“现在会合,只会提前陷于不利……希望能赶得上。”楚玉声没有听懂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她看着叶听涛:“赶上什么?”
叶听涛摇摇头:“到时便知。”他走到胡杨林边,见方圆之地绿洲掩映,许久未见的水静无一丝波澜,便回头望向楚玉声,“我们在这里休息片刻吧,若此计成功,或许不必进入王陵便能见到冥宫少主。”
楚玉声牵着马匹来到他身边,仔细瞧着他的脸:“赶了这许多路,你累不累?”叶听涛将马缰接过,颠簸多时,胸前确也有些隐隐疼痛,他道:“还好,你倒是脸不佳,太过劳累了吧?”
楚玉声一笑:“这么赶路,谁会有好脸?我只是担心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抖八荒末世图》,你有什么打算?”
叶听涛将马匹系在一株胡杨旁:“打算?”他眼望前方,沙漠的天光中,那张脸显得有些苍白,目中的神却温和而怅然,“如果你是问下一步怎么走,那么我只能说我要见一见那位沉星少主,六剑聚合,已是势在必行之事。”
楚玉声的头微微垂下:“我知道,我是说你自己……那两卷残图,真的一点端倪都炕出来吗?”
叶听涛淡淡一笑:“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是些若有所指的笔划,就算葡全图,恐怕也要很长时间去参研……也许我等不及了,不过,在我死之前,还是会先把我手里的残卷毁掉。”
楚玉声沉默了片刻:“连沈谷主也没有办法?”
叶听涛道:“她的办法过于艰难,以目前的情况,是不可能完成的。总之,还是先把眼前这一役应付过去。”他望着楚玉声,那双点映着天光的眼眸中波纹泛起,眉心微动,仿佛要流泪的模样,可是始终也没有泪落下。
是什么时候起,她也有了这般隐忍的神情?落霞山迷雾中的初识一闪而过,已如逝百年。叶听涛心中柔情忽动,微微一叹,手中的怒灵剑有些沉重,他向楚玉声笑了笑:“你的琴也带来了吧?在这里抚琴,不知和江南柳底有什么区别?”
楚玉声却摇了摇头,见叶听涛在一棵胡杨边坐下,便也坐在他身边,过了片刻,将头慢慢地靠在他肩上。叶听涛微笑道:“怎么了?平日里忙的时候,你总说没有时间弹琴,现在难得有时间,又手懒了?”
楚玉声没有说话,良久,才有一行水晶般的泪珠从眼角划落,落在叶听涛的衣衫上。那衣衫是她在边关时了两三天功夫做的,自落霞山脚第一次留意起叶听涛的身形,这些年便再也没有忘记过。“以前……你在玄珠心境的时候,也有人像我这样替你做衣裳吗?”
叶听涛听着她低婉的语气,左臂张开,将她揽入怀中:“有。”楚玉声抬起头来看着他:“是谁?”她心中闪过夏荷衣的影子,叶听涛却目中含笑:“一个老婆婆,所有弟子的衣裳全是她做的。”
楚玉声“噗哧”一笑,依偎在他怀中,脸颊感觉到胸膛的微温,依然坚实可靠。她的指尖轻轻抚摸叶听涛曾中箭受伤之处,就像多年来的那丝若即若离,始终在奔波忙碌中挥之不去,如今,却似黑云压城般笼罩而来。
“你啊……这次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不准再让你到这种地方来。”她的脸埋在那坚实的怀中,语声却带着哭泣之音,凄凉而甜蜜。叶听涛吻了吻她的额头,依旧微笑道:“好。”
一线绿洲湖泊光芒反射,掠过相依的背影,直向瀚海深无极处而去,白袍一闪,剑刃锋芒内敛,与光线聚于一处,锐利无伦地射入苏婉云眼中。她站在瀚海石窟中,媚一激灵,飞身而出,然而石壁遮挡处,只见三两具尸体倒卧,并无异状。
这般错觉已不是第一次,她愤愤地一跺脚,身后传来孟晓天的声音:“苏婉云,你是不是发烧了?”石窟中,他正查看着一地泛紫的尸体,马匹也被隐进了窟中,以免为人所觉。
苏婉云回头扫了一眼高大的瀚海石窟,一语不发地回到孟晓天身边:“……这些死人有什多看的?”
孟晓天道:“江南七星塘也是以毒术闻名的门派,看他们的死状,却是被自己的独门绝活‘凤点头’所噬……看来重天冥宫的本事也不仅是‘九星千叶’。”
苏婉云道:“楚姑娘说中了重天冥宫的毒物,只须暂封气脉,便能减缓发作,也不知她是如何得知的?”
孟晓天站起身:“她能如此说,想是不会有错。现在江南七星塘的人已经死绝,叶听涛随后一蔓到那些尸体,应该也会明白了。”
苏婉云嗅到这阴暗石窟中腐朽的气息,向深处望去,只见是黑洞洞的一片,不知底在何处。脚下尸骨成堆,除了新死的江南七星塘众人,尚有陈年骨骸,都呈深紫之。她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见孟晓天已转身向外,便也不再逗留,举步走。
披风在转身时划出一道淡淡弧度,遮挡住了僵直的尸体被掀开的景象。苏婉云似乎听到了异常的声响,孟晓天已走出石窟,她的剑毫不犹豫地反手向身后刺去。
快若流星,雪刃的白光削下了披风一角,然后穿透一幅黑衣,直入血肉。那人低吼一声,然后退,反迎着雪刃向苏婉云扑去。剑身笔直没入身体,手腕上传来细微震颤的感觉,苏婉云一时竟然怔住。
浑然如墨一般的黑衣,额头的紫晶光晕幽深,那张脸瞬间便迎到面前,余光掠过瞬息前还沉寂着的瀚海石窟,无数黑衣突然自洞窟深处涌出,耳畔是孟晓天轻声斥骂:“你真是发烧了?”
苏婉云蓦然回过神来,手腕运力,雪刃从那黑衣人体内横劈而出,血光飞溅,有几滴沾到了她的脖颈中,甚是温热。只是活人而已。待得定睛,便知先前石窟内潜伏得二十余人,有的闭息藏身于江南七星塘门人尸身下,更远些的掩身于石窟深处的黑暗中。孟晓天在黑衣身影中游走来去,柔柳剑点动,宛如乌云中穿刺而过的闪电。他莫非是早就料到?石窟之中,毕竟有那极为微弱的呼吸声,但苏婉云总以为是错觉。她不及多想,雪刃一振,将攻到面前的黑衣杀手挑落在地。
瀚海石窟中,沉默的杀戮辄起,黑云来去闪动,苏婉云只以雪刃之网封住去路。靠近石窟入口处,两柄神剑系在青鬃马的马鞍旁,二十余道目光时不时扫过,贪婪之隐现,却总为罗裙剑影所阻,围攻苏婉云的数人神情渐渐恶猛,但始终无法再近她一步。那一路“点雪快剑”自与鸣风山庄卫少陵对阵过后,还是头一次得如此机会施展,剑光点点如雪,背着石窟外的日影落成一道光幕。
血珠不断溅起,苏婉云与孟晓天身法俱已到极致,便不再有血污沾身。二十余名黑衣人中已有十人倒地,无不是中剑不退,反而让剑刃透体而过,口中鲜血狂涌,血腥气充溢,中人呕。又斗片刻,苏婉云忽觉颈中有些麻痒,心中微惊,一剑连削两名黑衣人咽喉,伸手去摸脖颈,触碰之处略有些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异状。她不及多想,见孟晓天独斗五人,便挺剑上前,三四招后,又再刺死两人,孟晓天偶尔回头向她一瞥,目光却是一震。
曾为鲜血沾染之处,她脖颈中是一片炽红,孟晓天不顾身侧尚有黑衣人窥伺,欺近苏婉云身侧,抬手疾点,苏婉云吃惊道:“干什么?”举剑挡开他身后攻击,孟晓天得手之后,并未多言,只道:“速战速决。”
可就在此时,两人同时觉得手腕运力一偏。对多年用剑之人来说,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苏婉云低头一看,只见沾满重天冥宫中人鲜血的雪刃剑身竟然微微发黑,攒刺无法施力,最后三名黑衣人见状均面露冷笑,苏婉云抵挡攻势之际,只觉脑中一晕,脖颈连带着下颚都如火烧一般疼痛难忍,眼前景象瞬间成为一片血红。她“啊”的一声轻呼,雪刃落地,正胸中一空,却被人拦腰抱起,腾云驾雾般到了石窟入口,几乎不能见物的双眼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影象,那是孟晓天抽出九天玄剑,灿若天光般的剑芒从左至右,一剑横扫最后三个敌人。在血液飞溅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孟晓天轻声道:“这些人,果然都和断雁一样,只知道白白送死。”
高大而气息诡异的瀚海石窟之外,仍旧是冰原与沙地相间的大漠,孟晓天把苏婉云放在地上,扶住她的双肩:“刚才我封住了你的气脉,感觉怎样?”
苏婉云低声道:“我的脸……像火在烧一样,刚才你用九天玄剑了吗?”孟晓天从怀中取出丝帕:“是啊,我的剑也被那些人毁了,为达目的以身相殉,真是疯狂。”他替苏婉云拭去颈中血迹,触碰到黑衣人之血后,丝帕立刻由鲜红而透出黑,孟晓天一松手,将之弃于沙土中。
“现在我们去找找附近有无水源,他们在江南七星塘的人身上下的毒不能碰水,这次或许是反其道而行。来时一路绿洲不少,想必这里也有。”他回身入石窟中牵过一匹青鬃马,将九天玄剑回入鞘中,最后一线剑光消失之前,握剑的手微一停顿。九天玄,历代剑湖宫无人可用的神剑,便在方才的情急一握之中,暂时成为了他的佩剑。
孟晓天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把剑比柔柳剑名贵得多,运转之时也无不如意,若能一生与之相伴,任何一个剑客都会再无遗憾。
或许,这亦是卫彦之倾尽一生想要得到的感觉吧?试剑桥、九天玄神剑,这是处于武林巅峰的神话。孟晓天微微一笑,可惜的是,他已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剑客,正如叶听涛本不该独属于江湖一样。这或许是所有人的宿命。
剑入鞘后,孟晓天听见了苏婉云倒在地上的声音。没有他的扶持,她竟已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中毒的脸颊如深陷火海一般几燃烧,有些可怖。孟晓天飞快地将马牵回,扶她上了马背,自己也跨坐其后,长鞭一挥,马匹便向着石窟背阴面而去。
沙土连绵,在瀚海石窟的背后,那一片景象出现在孟晓天眼中时,他终于也有些吃惊。胡杨与绿洲总是相依而生,有水的地方,纵然无法解毒,也能延续人的命。但在石窟背面浩大的绿洲湖泊之前,是黑压压静立不动的人影。
粗一眼看去,起码便有三四百人,黑衣真如片片黑云一般,压城而来。湖水就在这些人的背后,可是要过去,已如同翻越万丈高山。
孟晓天低头看了看,见苏婉云靠在他胸前,双目紧闭,神智已失。“这丫头……”他低声斥道,好像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她便要缺席,但这一次,却实在有些不是时候。绿洲之前,数百黑衣人静默等待,孟晓天并不惊慌,目光落到那为首之人脸上时,然意外:“你……”
那黑衣子得意地笑道:“杀了断雁的人,我记得你,你还被风年打过一掌,没用得很。”明亮的嗓音,纯净如朝阳的脸庞,手中的刀却犀利无伦。孟晓天凝望着她:“……你这个小姑娘,总是这么喜欢占断雁的便宜。”
萝闻言,怒道:“他本来就不济事,少主想除掉他,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
孟晓天淡淡一笑:“是吗?他不济事,好歹也有资格与我一决高下,凭你的刀,就算是风年要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身后数百黑衣猎猎飘动,萝先是目露凶光,继而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决高下?你怀里那个人中了毒,但要想跃过我们这么多人取水解毒,等下辈子吧。”
孟晓天道:“哦?这么说,水的确能解她中的毒?”萝一呆,孟晓天又道,“你是奉你主人的命令来的吗?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在这个世上,怎样得到六把神剑中的《八荒末世图》,只有剑湖宫中人知道?”
萝的刀高高扬起,在孟晓天的微微皱眉中,她大声道:“你不说,等叶听涛来了问他也一样,反正杀了你们,少主一定会嘉奖我。”
“蠢人……”孟晓天摇了摇头,从马鞍旁解下两柄神剑,左手抱着苏婉云,脚尖一点,轻飘飘地离鞍而起。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所有冥宫黑衣人袖下都露出了一件东西,他们把那件东西对准他的方向,所以能看得清。虽然很小,但他的神还是变了。
那是弩箭,箭头泛着荧荧蓝光,想必喂有剧毒。那日在乌里雅苏台城塔楼中的羽箭,一定是风年布置的,否则叶听涛已经死了。孟晓天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萝的刀落下,孟晓天在离他最近的百余人扣动弩箭之前,抽出了九天玄剑。光华灿烂的剑身,锋芒第二次出现,所要应对的已非区区三人。从未有一把剑,在他成为其主的第二次施展中,便要当如此重任。但既然拔剑,就将命相托,这是所有剑客都明白的事。
灿烂的剑芒舞动成网,映射着阳光,距离最近的人双目刺痛,不得不抬手遮眼。孟晓天趁着这一息之机脚踩数人头顶,借力上跃,右手剑舞动不停,左手握着须弥鬼啸剑,臂中苏婉云昏迷不醒,这般情状之中,已有数十支剧毒弩箭破空而来。
细密的击打之声穿刺着九天玄剑的剑网,剑芒闪动,一丈之内的黑衣人无法视物,任孟晓天借力向绿洲跃动。弩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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