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晓天瞧了瞧苏婉云:“……不错。江湖风传,前几个月来这里求剑的一个鸣风山庄弟子被杀,这个人,多半是卫彦之故意放的饵。现在他正四处宣扬此事,一边已然向此地进发。我们有一个盟友正在追查这些传言的真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到这里来。”
“盟友?”陆青有些诧异,“什么样的人,能让你用‘盟友’二字?”
孟晓天一笑,双手背到身后:“这个么……到时你自然知道。”陆青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自那一苏婉云连护送任奇离开,他已设想过许多次三人相会的情景,倘若孟晓天或是苏婉云当真要将他问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他并没有想过要剑湖宫主的命,但背叛者必须死,是剑湖宫未曾改变过的铁律。
等任奇再次踏入这座恢宏大殿的时候,或许便是陆青的死期,然而他并没有任何惧怕,儒雅的脸上带着平素和熙的笑容。孟晓天走到他身边,似乎思考了很久,才与他相视:“陆青……”说不清是否玩笑,孟晓天眼中一刹那射出极深的狠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着,要逼宫主废除试剑之规的?”
陆青并没有回避:“从我亲眼见到第一个人,带着我铸的剑死在湖心的时候起。”孟晓天在瞬间强烈地逼视着他,但陆青的眼神始终坦诚。只这一瞬间,已足够彻底辨明真假。孟晓天微微一笑,转过头,却发现苏婉云已经走到了大殿深处。她静静地站在玉座前,失神般一语不发,仿佛任奇仍然靠在那里,用怀疑或威严的目光审视着她。翻掌之间,决定一切生死。
离开浣纱谷之后,苏婉云所说过的话甚至比叶听涛更少,通常叶听涛只是不惯于直白地流露想法,而苏婉云的沉默却是因为心不在焉。无论谈什么,只要与任奇无关,她就不再感兴趣,走到一边独自出神。霜流动的雪刃依然犀利无伦,孟晓天然由得微微叹息。
是倾慕、尊敬、崇拜,或只是简单的关心则乱?在她的灵魂深处,似乎也已经被那白袍的身影占满,再也没有一丝空隙。比任何人执着得更疯狂、更纯粹,也许本心就是如此炽烈,所以绝无反悔。
步云峰上浓浓淡淡的云雾、沈莫忘柔耗笑颜、火魄的触手之温,这些在孟晓天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本心,又是怎样的呢?
“有一件事……”陆青望着苏婉云的背影,走近几步,“在开战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苏婉云半回过身,孟晓天也看着他,陆青顿了顿,向两人道:“你们随我来。”
大雾弥漫。剑湖宫大殿后,试剑桥直通向遥远的湖心,自七八十丈处雾起,至百余丈处桥身完全不见踪影,宛如时空之境。这一日的湖风格外猛烈,吹得三人衣衫猎猎飘动,苏婉云的长发在胸前飞扬,她伸手将头发掠到耳后:“……你要说的事,就是这个?”
陆青走上试剑桥:“不错。你们都不在的这段时间,湖心的风雾似乎有了变化,只是宫主不在……除了他,恐怕没人能知道这变化预示着什么。”
苏婉云沿着试剑桥走了几步,停下来。孟晓天抬头望了望雪湖上空的天,浮云游戈,寂静中似有无形之手两相角力,压迫着呼吸,越往试剑桥深处,感觉就越明希
“别往前了。”苏婉云道,一线直入湖心的长桥于棉絮般的浓雾中消失,三人都眉头微凝,孟晓天道:“这里好像越来越让人难以呆下去了……我们费这么多时间找那六把神剑,当真会有什么用处吗?”
苏婉云不语,陆青道:“异象是由九天玄剑而起,或许六剑聚合之后可以找到破解的办法,但按现在的情况,似乎已经阑及了。”
孟晓天沉吟:“不单是九天玄剑,据那腊丸中讯息来看,还有另外一把神剑藏在剑湖宫,以及那幅《八荒末世图》……这几个月来,所有的矛头都渐渐指向这里,也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人力为之。”
“等我们的那个盟友来到,六把剑,就有三把聚在剑湖宫了。”苏婉云忽然道,“另外三把,除去伏羲龙皇已入重天冥宫之手,剩下的他们也在全力寻找,这就是你所说的,六剑现世之日吗?”
孟晓天和陆青都是一凛。“六剑现世……”陆青重复了一遍,“以前曾听宫主说,每隔百余年,对此六剑的争夺便会日益激烈而至高峰,最终或是几方俱伤,或是追寻无果,渐渐平息下去。如此周而复始,世人为了《八荒末世图》,却使神剑颠沛流离,铸此剑者铸出这般孽缘,当真是悲哀了。”
孟晓天微微摇头:“龙泉铸剑谷早已不存人世,秦王朝也覆灭了上千年,纵然一时太平,又岂能长久众力聚一?倘若此图真的在剑湖宫,便是我们这些人的劫数。拥见之,不如毁去。”
“无论如何,这阵子除了部署御敌,我会命弟子彻底查找剑湖宫的所有角落。”苏婉云转身,向大殿走去,“不管鸣风山庄想干什么,我们只需要速战速决。对我来说,只有宫主的命最重要。”她的声音被风吹散,有些听不清。
孟晓天道:“别忘了我们与叶听涛的约定,若是找到图,要先交给他一天。”苏婉云没有回答,罗裙飞动,过了片刻,身影没入大殿的阴影之中。
“我有些担心。”陆青走到孟晓天身边,“她的弱点太明显,任何人只要与她说过三句话,就能察觉。”
孟晓天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也一样,如果运用得当,你比她更容易受到攻击。”
“是吗?”陆青看着他,“那么你呢?”
孟晓天哈哈一笑:“至少宫主现在不在她面前,而稀世之剑,在这里却是最常见之物。我嘛……”他眼中闪出狡黠的光芒,“如果你想快点见阎王,不妨去找找我的弱点。”
冷风渐渐凌厉,刮得人面颊冰凉麻木,刺痛隐约。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却无端的觉出些许沉暗,滇南群山湖泊中,已有剑光微闪,潜行的不善来者消匿行踪,战意渐渐凝聚、奔腾,江湖之上,亦是风声日紧。按兵者、观风向者、有所图者,于即发之局中各据一位,窥测前路。不过这一切,对于洛阳城中的寂寂宅院来说,只如枯叶落地般不着痕迹。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小厮探出头来:“姑娘,你找谁?”
楚玉声犹豫了一下:“何少爷在吗?我是他的朋友。”绯长裙在冬季清淡的街巷中格外耀目。
“他在,前几个月刚回来的,姑娘,请进吧。”小厮并没有认出她,这个对何府并不陌生的子,跨入大门后,她很自然地就往前厅走去。仆人小厮看见她,都只欠身行礼,一路行去,她竟没有被任何人认出来。
曾经幽闭于此的三年,早化为一场梦,其实,原本也不为何府中大多数人所知。只有属于她的孤独与暗淡,在重新跨入的一刻泛起些涟漪。厅上,小厮上前报有人来,锦袍男子回首,一时怔住。
五六年后,那功夫虽然不济,却敢只身前往落霞山的少年已略有富态,眉间沧桑轻染,仿佛是一场仕途,终于也将他的稚气化尽。楚玉声走到厅中,望着他惊奇的眼神:“何少爷,你不认得我了?”
“不,不是……”何少爷马上道,甫见故人,不微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前几个月我回来时,听说你和叶大侠出外行走江湖,很了不起呢。”
楚玉声微微一顿:“……了不起?”
何少爷笑道:“是啊,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出去混场,随行都得带着保镖,被叶大侠听见了可要笑话。他现在怎么样?上次你们回来我也不在,算起来,从陆吾镇一别,再也没见到过了。”话语中有兴奋之意,依稀透出些当年的毫无心机。
楚玉声心中有些酸楚和怅然:“他……还是那个样子吧,只是老了一些。”
“老了?”何少爷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拢袖坐入椅中,“你说笑吧?叶大侠正当盛年,我偶尔听听下人们谈论江湖轶事,凡是有他在其中的,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过也只能听听,我的功夫这几年来都丢了大半了。”
楚玉声看着他,想起陆吾镇的那番光景,只觉得胸中一阵翻涌,转过了话题:“……你现在一个人住这宅子吗?”
何少爷的有些笑容暗淡下来:“是啊,自我父亲去世,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只我和下人们住在一起。我爹……他是因为和那些瀚海怪客有来往,知道得多了,就被灭了口。”
楚玉声一怔:“有什么来往?”
何少爷道:“是一些秘术上的事,以前爹还对我说,那是何家的家学,我也是后琅知道的。怎么,这事牵扯到什么了吗?”
楚玉声思量了片刻:“既是家学,可有书册留下?”
何少爷点头:“有,反正我留着也无用,不如给你吧?我也听说了这几年来瀚海之中不甚太平,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说着唤来小厮去取那书册,楚玉声谢过一句,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恩怨纠葛早已淡去,留下的只是薄雾一般的故人之道,寂寞空庭、偶然的拜访,却有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晚鸦忽啼,拍打着翅膀呱噪几声,远远飞去。楚玉声抬起头,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只是茫然地望了望。
何少爷注意到她的神情,多年后,他已不似少年时那般万事皆无所觉:“……何事心神不宁?”
“没什么……你不是江湖中人,无须理会这些。”楚玉声微喟。
“我不是江湖中人,但是你的朋友,从前你在我家的时候,也曾教过我抚琴。”何少爷微笑道。往事轻若云烟。
楚玉声叹息道:“……我只是在想,这半个多月来,江湖上杀戮不断,流言四起,却又莫衷一是,在这个时候,如果我就这样永远留在洛阳……就算你将那记载秘术的书册送给了我,也没有什么用了。”
“永远留在洛阳?”何少爷诧异道。
楚玉声为他的反应而心中一震:“……我爹现在也是一个人,我实在不能扔下他。”空无人烟的薛府西园中,她的身影已成为了唯一的颜,然而纵使如此,在薛府中消失了的人与事,也已经永不会再回来。
“或许你该与你爹谈一谈。”何少爷并没有说什么过于深入的话,适可而止地道,“有的时候,并不需要这么在乎身在何处。”
楚玉声默然半晌,终于道:“我觉得,我好像有一百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们还是朋友嘛。”何少爷笑起来,“将来都是一掊黄土,还会和以前一样的。书斋有琴,去弹一曲吧,以前你每次来都带琴,今天倒不带了?”
楚玉声一笑:“那琴太沉,弹着让人高兴不起来。”这时小厮重回厅上,将一本有些破损的书册交与何少爷,何少爷又再递给楚玉声,举手之间姿态娴熟有礼,楚玉声接过不语,随手翻动,一阵微尘飘浮而出,在两人之间弥散。
朱门再启时,楚玉声将凤纹披风紧了一紧,轻步跨出,却怔在门口。黄昏近晚,街巷中人烟已稀,何府门外却有一个须发白、老态已露之人,正意味深长地凝望着她。
“爹……”楚玉声走下台阶,来到那人身边,微微露出笑容。那人却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举步。楚玉声一怔,望着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似有直觉交错而过,如同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说出的第一个字。万水千山之外的同一片落日余辉下,正有渡船徐徐靠岸,青碧的神剑负于背上,沙鸥点水,远逝之影蓦然若有低吟相伴。云山几盘,江流几湾,炽烈夕阳似一痕碧血,刺入眼眸深处。
无论传言如何,最初的目的始终不变。这一日清晨的雪湖依旧水雾湿润,然而隐隐煞气更为尖锐,仿佛激流涌过窄道,终于喷薄四溅。淡青琉璃瓦倒影微动,湖畔沙石乱响,急促的跑动声往银镜楼而来。
铸剑之地,无门无窗,唯一可有光透入的是洞开的楼顶,仿佛天成的剑炉。楼外没有素衣弟子守卫,非但如此,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楼内,云烟罗裳随风一动。苏婉云悄立于飞廊复道,当持剑男子跃上楼顶时,目光触及她的背影,霍然一跳。
楼底巨树枝叶斑驳,直长到飞廊边,掩映着她冰雪般的脸颊。霜云楼主,久负盛名,虽然距离遥远,仍能觉出那份冷厉与不容情。
一只飞鸟拍打翅膀扑入,栖落在楼中巨树之上。苏婉云侧过身,抬起头,凝视着那只尾长如羽的鸟。叶影下,她的眼眸如猫一般收缩。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银镜楼周围响动,排布有序,分毫不乱。
“苏楼主。”男子开腔,声音直透下来,沉往地面,“你该去守着霜云楼,白白放了我们这些人进来,任宫主不会责怪吗?”滇南雪湖,为陡峭高山所围抱,唯有霜云楼处容易进入,然而在他们到来时,看到的却是一座空城。
苏婉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只鸟的长尾上,嘴唇轻动:“他责怪我,也不干你的事。况且就算霜云楼没有人,你们也占不了多久。”眸如冰晶,过了片刻,楼顶上的身影一晃。
华如风的身法,像故意的炫耀,也或许是示威。男子落在另一道飞廊上,握剑的手微摆,血光现处,几根长羽飘往楼底。苏婉云这才看清他的剑:“绝心剑……”她的语气只是纯粹地赏剑,无惧亦不蔑视,“卫少陵。”楼外的脚步声已停,围拢银镜楼,一时极静。
“好眼力,我是卫少陵。”男子与她相对而立,剑握于手,“滇南雪湖向来守卫森严,可是今天我如此长驱直入,不仅霜云楼没有人,就连银镜楼也只有你一个。苏楼主,你们葫芦卖的什么药,能否告之一二?”
苏婉云冰冷地微笑了一下:“既然入了空城,就没有回头路了。”卫少陵疑惑地望着她:“凭你一人,能抵挡楼外的数百鸣风山庄弟子吗?”
苏婉云的眼神重新落在绝心剑之上:“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卫少陵凝神警惕,只觉她轻烟罗裳如惊鸿一瞥般晃动了一下,提剑时,人已在面前。卫少陵本擅快剑,此番便是特意来会苏婉云,所以也并不特别惊讶,绝心剑与雪刃的光芒交相辉映,三剑过后,身形交错,各自停顿。
阴冷的阳光落在两人的头发上,发梢飞扬、垂下。银镜楼顶有持剑之人向下查看,只见瞬息之后,两道光影在飞廊上同时跃起,雪刃的剑尖似有霜纷飞,星辰般的光芒闪烁连绵,剑气到处,只激得常青巨树上叶片飘散而落,如大雪突降。这一路“点雪快剑”是苏婉云毕生绝学,在此群敌环伺的时刻,纵然她镇定如昔,也不愿长久耗战。
楼顶诸人只觉得眼缭乱,却见卫少陵忽的飞纵而起,手腕疾转,绝心剑与雪刃刹那相交,只发出了轻轻的“叮”一声,像灵巧的手指极快地掠过琴弦,准确、举重若轻。没有人能看清这一式中是谁伤了谁,只能紧张地望着他们。卫少陵在苏婉云身后落地,两人身影都是微微一晃。
苏婉云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一招,多年前的一场剑湖宫比剑会上,她曾败于任奇手下。但那已是极大的殊荣,因为任奇通常不会在比剑会上出手。茫茫大漠,他身在断雁手中,又昏迷未醒,不知此刻又是如何?苏婉云心神一乱,眼前银光忽闪,紧接着一丝血腥沾到她的脸上。
很轻,但是在身形疾转中溅出,所以像软鞭抽打了一下。卫少陵媚捂住左胸,几步顿住。绝心剑一招落空,他没有想到的是,苏婉云的剑出手早已不须念动。只是一种直觉,凡袭者,必自曝其门户,于是雪刃入心。片刻之后,大量的鲜血狂涌而出,他喉间发出一声闷哼:“霜云楼主……你真是名不虚传……”楼顶诸人耸动,横剑于手,只待跃下与苏婉云一拼。
苏婉云看着卫少陵慢慢软倒,道:“我心佑念,但你的杂念比我更多。你只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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