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采了些莲子,我便煮了点莲子羹,给你们驱驱暑气。”玉姑走近了,眼光笑着掠过楚玉声,定在叶听涛身上。
“多谢玉姑。”叶听涛不知有无感应,以礼作答,待她将莲子羹端进房后,却瞥了一眼槐树下的脚印,眉头一沉。那脚步自第一声响起,便已经是在树影下。这么说,她该是来了很久了吧。
清莲气四溢,厢房里仿佛有了些人间烟火气息。楚玉声最后一个进来,并没有将房门带上。她并不喜欢玉姑,这个柔媚婉约的子总是在一些突兀的时刻出现,虽然不能说她有恶意,但终归隐隐不适。玉姑将莲子羹放下,笑盈盈地向他们道:“怎么样,住在我家还习惯吗?屋子老了,这厢房也有十几年没人住过了。”
叶听涛道:“玉姑不必客气,倒是这宅中人少,平日要多加防备。”
玉姑笑道:“歹人来我家,也没什么可的,只有人头两颗,只是他若要取,怕也没那么容易。”
“哦?玉姑的相公也会武功吗?”楚玉声望着她,始终站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玉姑摆手道:“他呀,地都下不了,整天躺在房里,人也躺傻了,我玉姑的功夫虽说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只要不是绿林大盗,自保还是能够的。”
楚玉声道:“你家相公可是病了?有我们能相帮之处吗?”
玉姑微微一叹,道:“唉,谢谢姑娘好意,只是他这病,就是大罗金仙也难医,不过只要他活着,我便和他守着这宅子,他死了……”她一顿,“我就去遨游四海,一偿夙愿。”
遨游四海,一偿夙愿。楚玉声不觉一怔。望着她而今样貌,只是个能持但亦甚平凡的村姑,看她言行之间意象,却可见年少时也曾风华无两,守着岁月到如今,不得不去求一个陌路之人来剿除奸佞,只怕也有着她不为人所见的无奈吧。
叶听涛见楚玉声出神,便向玉姑道:“十五之,玉姑便和楚姑娘留在宅中吧,倘若白面罗刹来此,也好及时照应。”
玉姑驱散了眉间些微的惆怅之意,笑道:“哎呦,叶公子不必担心我,玉姑可不是好惹的,白面罗刹哪敢上这儿来?再说了,我看楚姑娘还是更喜欢跟着你吧,让她呆在这儿,可别让槐树下的鬼吓着了。”吴侬软语甚是悦耳,语中之意,却是将方才听到他们谈话之事自行透露。
叶听涛微微一笑道:“若有意外,玉姑只须打锣便是,我听到了自会回来。”
玉姑望着他,道:“有叶公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她又看看楚玉声,“不过叶公子也别只顾着捉贼,不妨多捉几个木下之鬼吧,哈哈……好了,已深,我便告辞了。”她笑了笑,出房而去。
房中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叶听涛在桌边坐下,过了一会儿,楚玉声忽然道:“她相公不喝莲子羹吗?”
叶听涛一怔:“什么?”
“……”楚玉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我回房了。深了。”
叶听涛道:“不喝了莲子羹再走吗?”
楚玉声一笑:“没胃口,被鬼吓的。”说着翩然出房,将门带上了。叶听涛独自坐在桌边,思量了一会儿。窗纸微响,想是风吹过,院落里静悄悄的,只听楚玉声轻轻的脚步绕过了那槐树,方才打开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复又关上。
这一自玉姑走后,便没再听到那奇怪的声响,只是院中槐叶互相摩挲之声兀自不绝。村中偶尔有家犬吠叫,都是叫了几声便停歇,被惊醒的主人斥回窝去。孟夏时节黑渐短,寅时未过,便有一线清寒天光落在家家屋瓦窗纸上,鸟鸣微闻,恍如私语。
屋檐之下推窗一线,晨光洒落在楚玉声的脸上,一片寂寞如雪的白,她望着这槐影枯瘦的小院,望了一会儿,仿佛还没有从一睡梦中完全醒来。洛阳、落霞山、薛翁、师父、渊清……这些绵绵密密的暗哑之音在真实的寂静之中如水流过,她的手指微微缩紧,清冷的空气在掌间捏散。
琴匣静静地放在桌上,弦音希声,自离开陆吾镇起,便再也没有弹过。在这样的时刻,除了落霞山,似乎没有什么地方适合弹琴。正房的门也被推开,低语之声隐隐传来,楚玉声坐在桌边听着,只第一声,便知道是玉姑的声音。她特有的柔软婉转,但又含着一股韧劲,串字缀音,便不是寻常荆钗弱骨。只听她地斥道:“你又想出去干什么?回去躺着吧……”为她所斥的人没有吭声,但也没有走出屋子,站了片刻,终是往里去了。楚玉声听到玉姑拍了拍那人的肩头,甚至听到她发出吹息般的叹气。她心中忽然有风刮过。
这个子心里也是有苦的吧?只是炕出来,笑也好,斥也好,都只给人八面玲珑、精明能干的印象。只怕那苦,也是藏得太深,已经不知如何表达。像那薛府园中的落寞子,一生所思,却只能诉诸路人……这个世上,可有真正快活的人?楚玉声支颐出神,象牙小梳放在桌上,一缕长发自手心滑落。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她惊醒过来,“玉姑,玉姑!”有人在门外叫道。玉姑匆匆的脚步自院落中穿过,拉开宅门,道:“呦,青儿,一大早什么事啊?”青儿的声音有些打颤:“玉姑,昨天里鸢儿来我箭,晚上我睡着了,她发了气喘,现在,现在……”
然后楚玉声就听见玉姑出门的声音,宅门缓缓地关上,玉姑和青儿的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远处。过了片刻,她站起来,打开房门。隔着那肯槐树,她发现叶听涛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第二卷·重楼十丈歌台暮 第三章 清溪旧事
“桂糕——……糖糕——……桂糕——……”
挑担小贩的声音又开始在清溪村的街巷间回响起来,除此之外,各种各样的吆喝叫卖亦是此起彼伏,烟火气息将晚的幽寂闭锁驱散殆尽。楚玉声慢慢地走在街上,长裙曳地,珠钗映肤,常被人投以注目的一瞥。她的目光在那些小摊上的捏泥人、浇糖画、蒸笼冒出的白烟中游移来去,眉心微微一蹙,却没有回头。
有一个人影在她身后几丈的地方,挥着折扇,时不时在什么摊子前停一停,双眼观照着前方漫不经心信步行走的子,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楚玉声有些无奈,她总能听到一些常人耳不能听的声音,像夏远处的虫鸣、槐叶在风中的窃语,或者停停走走然断绝的脚步声。
她在一个糖画摊前驻足了一会儿,那糖画师傅是个白须老者,被几个孩子围在当中,举着个盛满糖浆的勺子,运勺如飞,她看了片刻,身后的脚步便也停了片刻,等那老者绘出个舞刀侠客时,那个挥扇公子向她走了过来。
“啪”的一声,一个小银锭丢在糖画摊上,那人向老者道:“老头,这个卖给我吧。”老者正要将那绘好的糖人递给一个孩子,听了这话微笑道:“这位公子,这糖人已经有主了,老汉再给您做一个吧。”那人亦是含笑,神情带着些狡黠:“好吧,不过可得做个一模一样的。”老者应了,便去浇糖作画。那人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楚玉声,道:“这莲乡景果然甚是宜人,让楚姑娘告别也顾不上,便自己一个人来了。”
楚玉声看着他,眉间一无表情:“你有何事?”
那人摇了一下折扇,一身华衣在朝阳下流光似雪:“我在陆吾镇中捉到了几只跳蚤,长得很古怪,拇给姑娘瞧瞧,没想到姑娘对此并不感兴趣。”
楚玉声迎着阳光,双眼眯了一下:“我尚有事要办,没空与你儿戏。”
那人摇头道:“唉,我本以为姑娘冰雪聪明,定能看破此局,却未料一片痴心,尽付东流水啊。”
楚玉声有些恼怒,也不压低声音,便道:“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那人凝视着她泛着珍珠般光华的双眼,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了片刻,他道:“我本能以此一局而杀三士,却将桃子送给了姑娘当见面礼,这情你如何还我?”
楚玉声被他的突然严肃弄得有些茫然:“你说什么?”此时那糖画师傅已将糖人绘好,一提竹签,便又是个威风凛凛的舞刀侠客,交给那人道:“公子拿好了,这天糖容易化,可别放得太久,侠客便没了威风。”
那人笑了,伸手接过,几绺头发从额角滑落,玉冠莹然:“化与不化,可要看这位姑娘脸。”说着以手示意,楚玉声便跟着他向前走去。
“说与你听也无妨,以我的立场,不能直接去找叶听涛,被人知道了,可要完蛋大吉。”那人挥着扇子,脸上带着些笑意,便似是与楚玉声一同逛街的模样。只是几步之后,那个糖人便被他扔在地上。
“被什么人知道?”楚玉声也不看他,低声道。
“这个叶听涛总该告诉过你吧,他与易楼的楼主有所契约,江湖之上,一共有六个人身上负着这契约,要去寻找六件东西。但是到如今为止,除了叶听涛,还没听到剩余五人活着的消息。”
楚玉声吃了一惊,那人望了望她,续道:“关于那幅很古老的卷轴,以及一个传言,你应该知道……易楼就是做交易的地方,他们放出腊丸契约,自然是因为有人委托,至于委托者,其实叶听涛已经与他们交手过许多次。不过嘛……以讹传讹向来是江湖中人一大能事,所以也不必太过追究。”
“你说都说了,表示这与薛灵舟之事有关,让我如何不追究?”楚玉声道。
那人叹了口气:“刚才那个老头听得太多了,如果今天不是我在这里,说不定他就已经被灭口了,我告诉你,岂不是害你?”
楚玉声将目光投向地下:“你若不想害我,就告诉我薛灵舟的下落,等我找到他,那个契约我自然不会再管。”
那人悠悠地道:“在楚姑娘的心里,似乎只有你的兄长是最重要的吧?”
楚玉声愠道:“是又如何?你到底说不说?”她丽的眼眸中杀气陡现,右手微微一动。
那人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姑娘且勿冲动,此局难解,一意孤行可不会有什下场。再者,这人间风光无限,停留在此岂非可惜?”
一意孤行,可不会有什下场。楚玉声心中一震,看着他,过了片刻,摇摇头:“梁园虽好,我却是没有资格留恋……”她顿了一顿。这时有个挑着笼屉的贩子经过他们身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待贩子走过后,那人突然一收折扇,望着前面的一家小酒铺子道:“唉,本想今日邀你同游一回,不过却是得止步于此了。”
“怎么?”楚玉声顺着他目光望去,发现那卷起的竹帘下有个青衫的身影,一把剑负在背后,所坐桌上摆着酒盏,正自饮酒。
那人笑笑,停下脚步:“我叫孟晓天,可别忘了。后会有期。”就在他的身形快要进入酒铺中人视线的时候,楚玉声只觉身边白影一晃,待回头时,那人竟已不见了。楚玉声向四周看看,一提长裙,快步走向竹帘下。街角隐蔽处,有人凝视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酒铺中聚着些人,楚玉声进来时,正有个青年搬了条凳坐下加入谈话,见她貌,不呆了一呆。楚玉声也不关心,径直走到叶听涛身边坐下,见他正自斟自饮,犹豫了一下,决定暂且不提孟晓天之事,道:“你见到玉够有?今天一早她似乎就出去了。”
叶听涛放下酒碗:“她在村口徐家。”
“是吗?”见他如此肯定,楚玉声不觉有些奇怪。叶听涛也不多言,头一偏,示意她去听那些围聚的人说话,正当此时那搬凳的青年说道:“今天怎么没见青儿?这个时辰该是她守着这铺子啊。”
另一个汉子道:“咱们说了好久了,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晚上陈家丫头在青儿箭,结果半发了气喘,听说死了!现在徐家正乱着呢,陈家娘子听说也赶过去了。”
那青年惊道:“你说那鸢儿姑娘?”
对方亦是感叹:“是啊,说是昨天落了水,晚上就发作了,唉,陈家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死了一个,伤了一个,现在好好的丫头又这么没了……”众人默然半晌,均是叹气。
一人道:“刚才听炊饼李说玉姑也去了徐家了,不知能不能把人救回来?”先前那汉子笑笑:“你当玉姑是神仙?都断了气了,她要是能救,自己家相公就不会这么老躺在家里了,不过我瞧也没准,玉姑家那宅子是犯了煞,才这么流年不利……我说,你愣什么呢?”
他拍拍身边发呆的青年,那人惊了一下,脱口而出:“啊,鸢儿……”围聚的人中便传来声窃笑,但随即又都是沉默。
楚玉声默默听着,听到方宅那一句,不看了叶听涛一眼。叶听涛知道她在想什么,娶未回应。隔了一会儿,有人问道:“张五哥,你方才说的什么犯煞?我怎没听说过?”
那汉着五有些得意:“嘿,那是我家盖房子的时候特地请来的风水先生说的,他说玉姑家的宅子前后都对着两间屋子的缝隙处,那叫‘天斩煞’,跟刀劈下来似的,住在这屋子里,家中就要有血光之灾!”
那问话之人吃惊:“这么说来,还真应了?”张五叹息:“唉,原本我私下里也找玉姑说过这事,可她就是不信邪,还骂我来着,这下好了吧,方家就剩下她一个完人,里里外外还要忙村子里的事,这村长也真是,就这么赖着她不管事了……”众人亦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叶听涛叫过铺中伙计来汇了帐,对楚玉声道:“走吧。”说着起身。
楚玉声跟着他走出酒铺,不由得先四顾一眼,没见到那孟晓天的身影,才道:“看来玉姑在这清溪村中,倒是无人不晓啊。”
叶听涛和她并肩而行:“方才他们所说的那个青儿姑娘,便是我昨日在荷塘中救的,未料却生出这等事来。”
楚玉声“哦”了一声:“各人自有命数,不过你清早出来,就是为了听这些闲话?”
叶听涛道:“自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一路未免太过清静,因此出来走走。倘若对方仍旧不动如山,那么扬州一行恐怕便是难测。”
“可有结果?”楚玉声道。叶听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望了一眼:“蝼蚁之兵,且看他们如何动作。”
“以我的立场,不能直接去找叶听涛,被人知道了,可要完蛋大吉”……楚玉声脑中忽然闪过孟晓天挥扇微笑的样子,她微一思量:“我无意插手你的事,不过你身边似乎并不清静,你说呢?”叶听涛一怔。
“来找你的人可能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楚玉声望着他。
叶听涛微微一笑,神无丝毫畏惧:“这个我也猜得到。接受那个契约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只是三年以来,我并没有去过剑湖宫,等于没有履行契约内容,所以才会有人来索我命。”
“你为什没去?是因为剑湖宫难入吗?”楚玉声道。虽然她少涉江湖之事,但亦听闻过剑湖宫的声名,不仅因为宫中铸剑之术的卓绝,更因其守护的滇南雪湖之中那个盛传已久的秘密,而成为最好的谈资。
叶听涛眉间有些凝重之意:“不,剑湖宫虽防守严密,但要进入也不困难。只是因为不能确定我要找的东西在宫中哪个角落,况且,当初与灵舟相识,他与人结伴全然不查对方底细,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此人恰好又同属定下契约的六个人之一,是以互相牵制,变故多生,以至于未及完成。”
楚玉声听他提及薛灵舟,心中微微一动。关于交换的那个话题,仿佛已经由一个月前叶听涛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而无可再谈,所以她也尽量避免。但叶听涛却从不避讳,话语之中自有一种沉着与坚定:“三年之后许多事情都已脱离了原先的目的,我去扬州也是为了弄清楚这些事。你是灵舟的,待找到他,便与他一同离开吧。久留于此旋涡中,必受其害。”
“那你呢?”楚玉声一迟疑,“就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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