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沙
申明:本书由
第一卷·飞泉夜雨潇湘吟 第一章 苏幕遮
一线日出,洒落在碧剑锋上。持剑之人伫立于旷野中,一身青衫在晨风里微微飘动。手臂处有冷凝的血迹,遮掩不住的疲倦弥漫在眉宇间。然而他并不在意,只是在清冷的寒风中静静站着。
碧剑影下,躺着一个粗衣青年,仿佛重伤昏茫便在这时,那青年动弹了一下,睁开双眼。一丝紧张之在他脸上掠过,但看到那挺拔背影,便一下子放松下来。
“大哥……”
被唤作大哥的男子转过身,曜石般的双目流露出关切之意,却没有说话。青年挣扎着坐起,发现手中仍握着自己那柄乌鞘剑,顺势在地上一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剑必是那青衫男子放在他手中的,或许只是为了避免过分亲近的一扶。但两个时辰一动不动的守护,却比什么都重要。青年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大哥,我们都活着。”
青衫男子微微一扬头,又似乎只是偏了一偏:“当然。”他将插在泥土中的剑一提,收回剑鞘。那鞘身上纹路如怒涛,丝丝血红渗出,一颗泪珠状的红宝石镶嵌其上。
那是一柄幽冥之剑,在已经过去的一中尽斩群魔,若不是为了护这逞勇青年,他连那一处伤也不会受。
“阴山已灭,或许能太平一阵子了。”青衫男子转身在旷野中走了两步,“你所受掌伤不轻,还需调理……你家在洛阳吧?”
青年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是啊,我有三年没有回去了。”青衫男子沉默了片刻,将剑在手中紧紧一握:“那么就此别过了。”
“大哥……”青年吃了一惊,“这么急?你……你也去我家吧?”
青衫男了怔,眉间忽的一阵触动,然为青年所见:“不了,我还有事要办……灵舟,拥再见吧。”言毕也没有回头,便向旷野之外走去。
薛灵舟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追上,却又是脚下无力,况且依那人子,追上也无法挽留一刻。激战后便是曲终人散之境,活着固然很好,死了的,也不过长眠于那片幽暗的土地。侠客,总是属于江湖的。
旷野之风拂过粗布衣衫,冲去了一鏖战留下的血腥与晦暗,薛灵舟用乌鞘剑支撑着身体,走得虽慢,但在朝阳满天的时候,也已消失在茫茫旷野之外。
沾衣湿的雨不阻人们外出踏青的雅兴,这时的洛阳初点点,正是吟游时节。市街兴旺,繁华如织,薛家的朱漆大门却紧紧闭着,略有些沉沉之意。
“笃,笃,笃。”桥声在傍晚的霞光中响起,门后的老家奴一个激灵,飞身而上。沉厚的大门向内缓缓拉开,露出的是一幅蓝衫,淡淡绣了些纹样,十分精致。蓝衫之旁,是乌灰的剑鞘。
“少爷!”老家奴惊讶地道,“是您?!”
薛灵舟笑道:“是我,林伯。”跨进家门的一刹那,温暖的笑意从嘴角溢出来。
“哎!少爷,是您,您回来了……您可回来了!”林伯仿佛这才明白过来,老泪几翻越沟壑流下,“老爷天天惦着您呢,也惦着您!”
“哦?”薛灵舟整了整新置的蓝衫,“他们可都好吗?”
林伯点头:“好,好!……”忽然之间,他一犹豫。
“怎么了?”薛灵舟看着他。
“少爷……”林伯踌躇,“不瞒您说,我在这儿其实是等呢!她……”
“她如何?”薛灵舟心中一顿。
“她……她留了封信说要出外走走,三天没回来了……”林伯垂头。
家依然是原先的样子,大门一闭,外头是富贵也好,贫贱也好,都无可知闻。薛灵舟沿着内廊缓缓行走,侍婢家仆见到他无不惊讶欢喜,躬身而送。那把乌鞘之剑如同在他手中沉睡了,光华内敛,沉甸甸的。
小厮茗儿欢喜尤甚,跟前跟后,直把他引到书斋,还用手指指里面,示意他进去。薛灵舟笑道:“你怎把我当客人了,父亲的书斋也须不认得?”茗儿红了脸,搔搔头,立在门边。
书斋是自小挨打受训的地方,暗旧的匾额、书画柬,垂兰几株。屋内一人,身着褐锦锻长袍,头束翠绿如意,身姿岸然。闻得薛灵舟打趣茗儿,秘回转身来:“灵舟?”声音洪亮,然已见苍老。
薛灵舟敛容:“爹。”长长的影子为晚霞映入里屋,映在薛翁袍袖。薛翁凝视,左手握成一团,慢慢背到身后。
“……你可回来了。”良久,薛翁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
薛灵舟眼眶一红,随即忍住:“爹,让您担心了,您交代的阴山鬼司,孩儿已全数除去。”
薛翁点头:“我已听江湖朋友说过,若非如此,还道你已葬身于斯,离家三年,居然无一点消息。”
薛灵舟低头:“……爹,孩儿不孝。”
薛翁笑了笑,又摇摇头,脸上积忧而成的纹路在夕阳中格外注目:“不过,我总告诉自己薛啸寒的儿子不会如此不济,定会在江湖上有所成就,是吗?”薛翁说着,笑。
薛灵舟不语,心中有些翻腾。
“进屋来吧,别老站在外面,叫人看见了,还道我在罚你。”薛翁转身。薛灵舟走进书斋,鼻端立刻嗅到淡淡的藏之气,混合着一丝两丝的垂兰芬。
“怎样?这几年在外,可吃了些苦吧?”
“还好。孩儿在外也结识了一些朋友,尤其是与我义结金兰的那位叶大哥。”薛灵舟笑了笑,“我与他一同行走江湖了一阵,时常照应,阴山一役,便是我们一同成事。”
“姓叶?莫非就是近来盛传的那个……”薛翁略有些惊讶。
薛灵舟道:“不错,就是他,他的剑下从没有逃得过去的歹人,有好几次都是有他在旁,我才没……”说到此处,他忽然一顿,改口道,“爹,兰儿怎么样了?刚才听林伯说……”
话未完,薛翁背影便是一颤,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叹气。
薛灵舟心中一沉:“爹,兰儿她……几年不见,也是个大姑娘了吧。”
薛翁望着地毯上的夕照之影,苦笑:“是否孩儿长大之后都是如此,我也不知。但若是,倒也就随她去罢了。”
“……此话怎讲?”
薛翁背手而立:“唉,她这几年来子越来越沉闷,你走之前便有些征兆了。最近这阵子,在我面前更是话也不说间。先生换了一个又一个,都说不满意,我瞧也是她自个儿的问题,只是不愿去说她。毕竟,我也就这么一个儿。”
薛灵舟默然。出外打拼了三年,此番回洛阳,已如隔世一般,却未想过他走的这段时日,正是兰儿最需要个伴的时候。而今归来,可连她出落的模样也不得知了。
薛翁不知他心中所思,只续道:“你走后不久,她对红刺绣忽然全无了兴趣,反专心于琴棋四艺,我倒也高兴。先前的先生都说她天资卓越,尤其于琴一道进步神速,虽说子无才方安,但只要她喜欢,我自是不会说什么。只是从此往后,她对我和她母亲越来越冷淡,却一心一意弹起琴来,结交了许多此道中人,还去参加什么开封琴会,神颠魂倒,不可理喻。”薛翁有些激动。
“……那此番她离家,可是为了去会琴友?”薛灵舟问道。
“也许吧,一个孩子家,不懂武功,又不善应变,真不知如何行走。”薛翁忧锁眉头。
“孩儿明天就出门去找她。”
“不必了,已派家人去找,洛阳附近,只要她在,必能带回来。”
薛灵舟轻轻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暮西沉,一片深蓝渐渐笼罩古朴的书斋,有风从窗格间吹拂进来,吹动两人的衣摆。
“爹,孩儿先去拜见娘吧,晚上再陪爹说话。”
“……”薛翁不语,整个人忽然深深地沉入一种寂静而浓重的阴影之中。
“……爹?”薛灵舟疑惑。
“……不必去了。”薛翁的语调低沉得可怕。
“为何?”薛灵舟隐隐感到不祥。
“你娘已去世了。”薛翁闭目。书斋之中,忽然半点声息也无。
薛灵舟瞠目结舌,有剑从颅顶贯穿,刺透他的身躯。
“六个月前,因旧疾复发,还是没能留住……”薛翁声音隐隐颤抖,“不知你在何处,也无法带信给你。”
薛灵舟僵立当地,乌鞘剑微微颤抖。他耳畔回荡着父亲的声音,眼前浮现出朱漆大门推开的一瞬间,他是如此急躁,竟未注意家仆侍,眼中都含着深深的安抚,惟恐他摔得太惨,(奇。书。网……整。理。提。供)事先予以抚慰。不觉垂柳空自依依,园廊四顾鲜有人影,家宅已是如此苍凉而寂寞。他如在梦中,不能出一语。
西园依然缟素,薛翁不命撤下,无人从中搅扰。薛翁只一位夫人,俩人是患难夫,自来长相厮守。如今薛夫人一去,西园蓦然再无任何声息,薛翁不愿仍居于此,便搬回主房。薛灵舟于母亲灵位前痛哭一场,枕臂昏昏睡去。
月至中天,寒意袭来,时不时地侵扰梦境。时而是他孤身一人独斗群魔,找不到大哥的身影,时而是迷失密林无路可觅,母亲身着紫缎裙朝他走来,那是他十岁生辰的时候,兰儿正醉心于放风筝,风筝飞上天空,有模糊而支离破碎的面影在绵绵密密的旋涡之中浮上来。
他连日赶回洛阳,不择车马、风餐露宿,早已疲倦至极,虽睡不安稳,但仍似梦非梦地不愿起身。恍惚之中,他听到西园的某一处传来一阵潺潺悦耳的琴声,低微,然而清晰,穿越过假山树,浮过静静的池水。他稍稍醒了一醒,觉得必是幻觉,于是又睡。
然而琴音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是流畅回转,指力浑厚,仿佛奏琴之人就坐在身边。薛灵舟睁开眼睛。
“茗儿?”他试着唤了一声,无人应答。想是茗儿守在门边,也自睡着了。他驱走睡意,凝起神来,倾听这虽非同室,然必定同宅而发的琴声。但听声声凝聚而落音润和,似溪水自高处奔流而下,在石块上撞碎,溅起一圈明光闪烁的水珠,又复会合不见。同时他心中微有感应,似乎奏琴者指上催动内力,琴曲便如随风潜入的雨一般流入薛灵舟的心里。
银月光幽幽淡淡、白幡微动,母亲的灵位默默立于眼前,他渐渐觉得这块木牌仿佛在向他微微含笑,一双慈母温暖的手抚摸着他被大漠风沙刮得粗糙的脸庞。相见待何日?唯有梦里知。薛灵舟心中一酸,几泪下。猛然他暗叫“不好”,急忙收束心神,端身坐正,努力不去听那娓娓琴声,朝外大喊一声:“茗儿!”
“嗯?……”门外传来茗儿惊醒爬起的声音,“少爷什么事?”
薛灵舟站起走到门口:“宅中何人弹琴?”长眉扬起,摸了摸身边的乌鞘宝剑。此时琴曲已由奔流清越转向回旋寂然,一阵阵的涟漪透过空气荡漾过来。
茗儿愣了愣,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笑道:“啊,大家都忘了跟少爷说,是老爷请到家中的琴师,玉声姑娘。”
薛灵舟听了一怔,奇道:“琴师?爹不是不喜欢兰儿弹琴,怎会请琴师回家?”
茗儿道:“是啊,大家也都觉得奇怪,那天老爷去何大人家叙旧,回来的时候便带了这位姑娘,一向轻纱蒙面,神秘得紧呢!”
薛灵舟望着月下朦胧的灵堂:“她住在西园?”
茗儿点头:“嗯,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往常这西园只有老爷和夫人住得,少爷都不在这儿留宿,这玉声姑娘却非但不用住客房,还住在西园在水阁里,大家私下里咬耳朵,都说老爷被她迷住了!”
薛灵舟胸中一阵埂塞,不由得脱口而出:“在水阁!”
茗儿被他的神情惊了一下,顿时醒悟:“啊,少爷,小的多事了!玉声姑娘不过来了半个月,她的事都是下人们嚼舌头嚼出来的,老爷平时只偶尔来听她弹琴,到今天就已三天没见她了呢!”
薛灵舟不理他,沉默了一会儿:“查过她的来路吗?”
茗儿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听跟随老爷去楚大人府上的家人说,她的琴艺是落霞山潇湘琴馆所授,琴技出神入化,不过小的也听不懂,恰恰是对牛弹琴了。”茗儿打了个哈哈,眼神探了探薛灵舟,但似乎无甚效果。
薛灵舟凝眉沉吟了一会儿:“你说她叫玉声?”
茗儿忙道:“是啊,玉声,楚玉声,一听就是仙儿的名字。”
薛灵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在水阁中传来的琴声已如落叶栖地,最后一点余音也消褪无踪,蓦然又起了“铮”的一响,如人语一般,似在向薛灵舟致礼。这一下之后,终于完全止息。薛灵舟胸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池中水禽扑嬉,撩出一阵水声。他望向清池环绕之中的在水阁,望了好一会儿。
“少爷,您要去见见玉声姑娘吗?”
“……已深,不必了。”薛灵舟道。他转身回进屋内,又向母亲灵位拜了一拜,便与茗儿离开了西园。他的卧房离薛翁主房不远,薛翁房中灯火已熄,他遣了茗儿自去睡了,回到房中,坐在椅上不语。
次日清晨,茗儿脚步声急急而来,带着些不安。过了一会儿,声音响起:“少爷,可起身了?”
薛灵舟坐起来,应了一声。
茗儿走进来:“少爷,去寻的阿福已回来了,不敢直接回秉老爷,托我带话给少爷。”
薛灵舟走下:“怎么,没有找到?”
茗儿道:“若是找到,定已带回来了。阿福说,他去了何大人府上,据何家少爷说,的确去过何府,只是……她是去向何家少爷辞行的。”
“何家少爷?”薛灵舟不解,“兰儿与他相熟吗?”
“嗯,那是少爷走后的事儿了,有一回老爷拜访何大人时带了一同去,到了那儿,闻知何家少爷也好琴道,顿时大喜,一来二去便成熟人了。”茗儿答道,见其模样,可知薛兰与何少爷之事早已是合府皆知。
“……”薛灵舟蹙眉,“那何家少爷有说兰儿是去哪儿?”
“既与他串通过,他自是不肯说的了,阿福也没办法,总不成上拳头吧,这何大人也是,听说此事,只是在一边捻着须笑。”茗儿愤愤。
薛灵舟道:“……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自会去与爹说,你让阿福先去歇歇吧。”
茗儿领命而去,薛灵舟在房中站了一会儿,朝阳已遍洒庭院。他自梳洗了前去寻找薛翁,却被家仆告知薛翁已去在水阁用膳,并嘱让他荔同去。薛灵舟怔了一会儿,心中发闷,遣了家仆,一步步向西园走去。
这在水阁是薛家庭院之中最为优雅之所,因建于池塘之畔,故名“在水”。楼阁分为两层,窗前垂柳挂下,窗外池鱼游曳,景绝佳。在薛灵舟记忆之中,要进入这个楼阁是需要绝对噤声的,他的母亲最厌嘤,一点点嬉闹之声都会让她皱眉。他和兰儿因此缘故,一直便不常来这儿,甚至整个西园,都不是他们闲步之所。
而如今,西园尚未走出斯人已去的哀伤,满园星星点点的寥落之,在水阁中,却已传出悠悠琴曲。薛灵舟站在楼阁门廊前,站住了。白纱帘如裙裾轻柔飘动,他看见他父亲坐在一张几案之后,举杯轻酌。隔着窗格内挂着的纱帘,一个子的身影袅袅而坐,素手轻抚琴弦,翩翩音律飞动而出。
他认得这首曲子,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妆台秋思》。他倾听了一会儿,并不现身,但没有察觉曲中有什么内力隐动,琴曲倒是奏得古意内敛、甚是怡人。他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
“来了?”薛翁神情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
“嗯。”薛灵舟应道,望了一眼弹琴子,只见她一双明眸低垂着,仍旧奏曲。虽掩了脸,只露出一双眉眼,但已如山秋水,可以想见其貌。薛灵舟一顿:“是玉声姑娘吧。”
子未答,只晗首,右腕一揉,琴曲终了。薛翁忙道:“你已知道了?”
薛灵舟在父亲对面的几案边坐下,不动声:“是啊,昨茗儿告诉我了……特来拜见。”
薛翁有些尴尬,饮茶借过。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