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我误会的话,我先道歉。」凝视着搁放桌面纤长的指结,小凌淡淡地说,「可堇和你哥哥应该不只兄弟间的感情吧?」
「你答应过我,未婚怀孕的事不向任何人透漏。如果因为这样造成你们的误会,我会过意不去的。所以我想写封信把真相说清楚,要是哪天你需要用上,也算是一个根据。」
「当然,我是说需要用上的时候。」小凌深吸了口气接续,「产检的事还有老师的事,都是承蒙你的帮忙。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把你卷进麻烦里,就趁着还能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把这封信好好保存起来吧?」
这样说着的小凌,那时候应该已经相当危险。
那时候的她,也许已经埋藏下往后自残身故的念头了?
精疲力竭地尝试以干枯的生命嘶吼吶喊,却早已经沦亡了持续前进的勇气与决心。如此纤细而高傲的女孩,在自己不及制止时,加速奔向了死亡。
***
可堇的哥哥:
冒昧提笔写下这封信给你。
我是可堇高中时的朋友,凌。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我个人的任性为你们添加许多麻烦,真的非常地抱歉。
小提琴,是我从小开始学习的乐器,感觉上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熟悉。尽管如此,比起小提琴,更教我在意的或许还是指导我的老师也说不定。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对于自己欠缺的,总无法克制地抱持强烈的向往与渴望。老师的演奏带给我的,就是这样毁灭性的吸引力吧?
交往、发生关系,然后怀孕。
他是个有家世的男人,而我所爱慕的也就是演奏会上英姿焕发的形象。如果开口将这样的事实揭露,也许玉石俱焚?也许留在我身边的将会是个失去音乐地位的中年男人?然后也许,我们都会后悔吧?
所以,我拜托可堇帮忙。
和老师分手,说是有了新男朋友;要可堇保密,不想泄漏给任何人知道。甚至产检,也是可堇抽空陪伴心情郁闷的我。
开始时候没有察觉,直到最近才晓得你们因我而起的不愉快。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够谅解。我是真的真的,希望你们能够过得幸福;也是真的真的,相信你们能够获得幸福,在我能够预见以及无法参予的未来当中。
凌
***
在小港机场换搭前往垦丁的出租车时,已接近午后三点。
南台湾的日光炽烈明璨,熏热的风息中飘荡着饱满湿气,是个典型的热带夏季。
「来垦丁找人?你没搞错吧?」司机听闻了可堇的陈述后,脱口而出的便是此般反应,「有约好哪里碰面吗?要不怎么找起?」
「没有。」可堇坦承,「不过我想一定找得到的。」
「真的假的?」
没有理会司机投递而来的质疑,可堇淡淡地笑着以为。
一定找得到的,因为自己有这样强烈的预感。
踏上这片陌生土地时候,隐隐约约浮现了如此强烈的信心。这个曾经相约一道造访的南国景致,现今正以其娇艳狂肆的风情迎接着陷入僵局的俩人。那年没能来得及完成的旅程,如今若能重新展开该会多么美好?
车,入经国家公园,一路朝向鹅鸾鼻行进。
珊瑚礁石灰岩的地形,林立巨礁、怪石嶙峋,热带树种与蔓性灌木繁盛生长,别有一番风情。也许并非假日的缘故,旅客远较预期来得稀少,可堇任意探望,冷不妨在转瞬的剎那觉察到一抹熟悉不过的身影。
「抱歉,我想下车。」
「嗄?」
「到这里就好,请让我下车。」
确定眼前所见绝非幻影,可堇连忙掏足车资,直抢而下。
那是剔透而鲜明的苍穹,无止尽地延伸到蔚蓝海岸的边际。泛滥绿意中,朝夕探寻的纤薄人影就这么兀立其间。
「可薇……」呼唤的语音甫出口,回神的可薇旋即流露满脸的无敢置信。
「项可堇?为什么你会?」直觉地向后退步,手腕猛地被可堇牢牢返握而住。
「我有话和你说,我们需要谈谈。」
「放手!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用力甩动双手,可薇隐隐有些不悦。
「听我说关于小凌的事──」
仿佛触碰了骇人的禁忌,可薇拔高语音,激烈覆盖过可堇的声调嚷着,「项可堇你放手!我不想听。那女人的事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当我是凶手也无所谓。」
「可薇,冷静点。」试图按抚越益激动的可薇,可堇重新澄清,「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把你当成凶手,小凌的事情其实真相是──」
「我说过不想听!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远比预期更加歇斯底里地嘶吼声自可薇泛白的双唇中抢出,他振手挥开可堇,牢牢环抱自己的肩膀说着,「走开!我叫你走开!」
先前无可得知的感伤,仿佛透过可薇此刻的神情而令可堇了然于心。
曾经无比爱恋的那个男人,纵然迄今也一样重要地存在于自己心底。总是阴错阳差着彼此伤害,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无限心怜。
「小凌怀的不是我的孩子!可薇,那是误会!孩子真正的父亲是张益国,小凌的信里交代得一清二楚,请你相信我。」
不再有任何迂回,可堇拉过可薇的肩,直捣话题重心。
「别开玩笑了!我一点也不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的谎话我才也不会上当!什么烂信!死无对证的事情现在随口胡说有什么意义!」
可薇愤恨的语气没有因事实的澄清而缓和,反像是证明自己决心般地用力舞动双手说着。
「是没有意义。」扳过面前别扭可薇,可堇不免焦躁。
「没有意义你到底还想说什么?」
「小凌说什么的确是没有意义,有没有那封信也没有意义。」
分明是彼此爱恋的情人,为什么就是无法简简单单地将事实厘清化解?这种心乱如麻的急迫硬是令可堇气结。
「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就算小凌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就算车祸失去记忆也好,你认为我能够割舍下你吗?这也没有意义吗?」
沉默,转瞬无声延淌。
瞪大眼眸的可薇涨满泪水,薄削的肩膀悄悄颤抖。
「撒谎……你撒谎……」
「可薇?」
「你撒谎……」咬着唇瓣,可薇几经挣扎后抖动身躯反驳。
「你明明……明明早就把我忘记……明明只是车祸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凌小凌……满脑子就只有小凌和孩子……」
「我不要相信你……我才不要相信你说的话……」
双眼泛红,豆大的泪水扑簌簌地纷坠而落。可薇颤着嘴唇,断断续续地哽咽出声。
面红耳赤,索索颤抖的可薇犹如任性的孩子,一点一点缓和着可堇不安的焦躁。
「是因为我把过去遗忘了,所以你难过生气的是不是?」
伸出手来,轻轻搂抱住眼前纤细的身影,可堇轻声低问。
「因为我太冷淡,什么都没有解释,所以你觉得委屈悲惨是不是这样?」
没有推拒自己的怀抱,声泪俱下的可薇伏在可堇肩头,终于再也隐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一直等……一直等你回来……」
「凌在录音机留言……我把它洗掉了……」
「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什么都不记得……说我是凶手……」
支离破碎的话语伴随痛哭失声的语音接连涌现,将面颊埋在可堇胸膛的人儿抽抽噎噎地惹人心疼。曾经仔细思量的解释变得无足轻重,拥抱恋人的自己除却反复安慰外,就只有低声道歉。
「已经过去了,真的已经过去了。我都想起来了,不会再忘记的。」
扳过恋人哭泣的脸庞,可堇低头亲吻因反咬而红肿的嘴唇。
可薇却避躲开他的唇,颤颤低语,「如果再忘记呢?如果再把我忘记……」
「傻瓜。」凝望那双湿润的眼眸,可堇爱怜地脱口,「不管忘记多少次,我一定会再想起来的。不管多少次,一定还会再喜欢上可薇的。」
「撒谎……」
「不撒谎的。」温柔地笑了,可堇抚摸着恋人柔软的发梢,亲吻上他的额头低语。
「我只喜欢你一个人而已。」仿佛承诺般,可堇覆上可薇的唇,逐渐加深彼此的吻,「可薇也喜欢我是不是?」
恋人闪避着自己的注视,低垂着头,企图蒙混不语。
「可薇?我想听你亲口说。」叹息似地抚摸可薇的后颈,可堇一面引导地说服。
「喜欢我吗?」
在长时间的寂静拥抱后,恋人总算抬仰起泛红的面容,清晰澄澈地脱口而出,「最讨厌了。」
这么言语的可薇,在泛红的眼眶里无声地浮现了一抹坦然理解。
未来依旧漫长,在蔚蓝浩瀚的海天交际中,有些故事终究也将成为过往的一部份也说不定?
尾声
做了一个梦。
日光似水,绿草如茵的庭院里,遍布的蔷薇花丛繁盛绽放。
迈步向前,隐约听见金属切割的微弱声响。不过移转过身,眼底旋即映现出一侧修剪花枝的女性身影。她长长的发辫编垂后背,一身白净飘逸的洋装迎风舞动。
「静?」无法置信,可薇嗫嚅地呼喊出这魂牵梦萦的名讳。
「可薇?」静别过头,嘴角浮现一抹温婉亲切的笑容。似乎由于劳动的缘故,泛红的双颊显得粉嫩而神采飞扬。
「太好了,没想到还能够见到你。」搁下剪刀,一手持着剪取的蔷薇而来,静悠悠启口,「没想到可薇已经长这么大。一切都好,我也就安心了。」
「静……」凝视着静怀抱胸前粉嫩迷离的花束,可薇难以平覆心头激越昂扬的怀念之情。
「怎么了?」
「我好想你。」
「我也是,好挂念你们。」迎对可薇的静,美丽的眼帘里尽是纯粹的关爱与疼惜。
专注地回望童幼起无限惦念的眸眼,胸口满溢的温暖夹杂感伤,令人盈泪欲滴。
好多话想完整地传达令静明了,然而此时此刻的自己除却心酸,别无其它。
「怎么不说话?」
当静温暖的手搭上自己肩头时,可薇灼热的泪水终于滚落而下。
「可薇?怎么搞的突然就?」
「我是个胆小的人,好多话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定定望着眼前的静,可薇痛下决心着说,「和可堇在一起时候是这样,和静一起生活的时候也是。」
「看见蓝对你的态度就很生气。静是个好人。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因为蓝的关系得不到幸福。为什么我会是那个人的孩子?为什么你能这样温柔照顾我?为什么蓝她──」
激动地言述出声,可薇的伤痛落进了静深邃的眼眸里,无声化作一抹宽容。
「对不起……」在闪闪泪光中,可薇呢喃不定。「一直我很想亲口告诉你……亲口告诉你……对不起……」
静的掌温和地抚上可薇的发梢,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可薇,你应该明白爱情是没有答案的。爱情,最重要的不是我们获得多少,而是我们懂得付出多少。蓝,有蓝的立场,有蓝的心情。这不是谁的错误,更不是可薇你的过失。你能够了解我的意思吗?」
出乎预料地,净丽的身影伸手将自己抱了满怀。那犹如母亲对年幼子女的温暖拥抱,一时令可薇呆楞难以反应。然后短暂剎那,可薇紧紧回抱了怀中千思万念的那人。
「也请你原谅蓝吧?」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浅浅笑着的静,态若自如的语音就这样隐没在骤起的风息之中。
清醒前的最后一幕,只记得那漫天飞絮,繁花似锦,似幻非真。
「还没到台北,你可以再休息不要紧。」
睁眼时,耳畔传来的是可堇低沉的声调。
窗外成片黑暗,发光的夜景不断飞逝而过。听见列车辗过轨道的规律声响,眼前的自己仿佛正由遥远彼方朝向归途驰奔不断。
「我梦见了静……」不确定自己的声音发自何处,枕着恋人的肩头的可薇轻声叙述。
「哦?」恋人轻轻拨开自己额前的发,一面应声。
「在蔷薇庭院里,静正在剪花……」
「蔷薇花园?」闻言的可堇点头笑了笑,「如果是这样,也许是真的遇上了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抬仰起头,可薇不解。
「可薇也不晓得吗?」翻弄着可薇的指,可堇说着,「阿姨她最喜欢的就是蔷薇花,我是之前听蓝提起的,结果好象只有蓝晓得的样子……」
接续的话语可薇已全然无法在意,他的思绪顺延着揭露的事实飘荡到一个极其迷茫的时空。
蓝为自己所作的命名,那有若女子的名字,隐藏着的是娇柔明媚、粉嫩清香的,静的爱花。
那些纷乱杂踏的过往一时流淌眼前,脆弱且惊惧的母亲,歇斯底里的奔走逃避,还有静撒手人寰后渐渐沉落的身影。事实真相,沦亡言语,却如此鲜明清晰得灼痛人心。
可薇始终不懂的、蓝拒绝承认的,远远离去的静又是否曾经明了洞悉过?
「怎么了?」恋人凑着自己耳侧轻问。
「没有……」回握住那双温暖的手,可薇淡淡响应,「我只是突然想再睡一下。」
「嗯,快到时候我会叫你。」
点点头,可薇阖上双眼,埋身入恋人胸膛。
心底有些悲伤、有些怅然,然而更多的是种莫名的坦然与释怀。
想起幼年全家的出游,一样在车内沉沉地睡去。车体微微晃动有如催眠曲般延续不止,隐隐约约听见养父母的轻声对话,那是种模糊却十足平稳安适的感动。
「下个休息站要不要下去?」
「一路开下去好了,不是也快到了?」
恍惚之间睁开了眼,母亲微笑地揉揉自己的发梢说着,「已经到彰化了,就快到了喔。」
「唔?」望着枕睡自己膝上的可堇,那温热的手掌紧揪着自己衣摆。可薇伸手回握住了可堇,昏沉沉地再度入睡。
车体晃动的频率,阳光穿透车窗与空调混合的温度,父母细碎的交谈以及可堇存在的呼息。
一切的一切,如此单纯又值得信赖。
如今的自己势必也能摆脱积郁多年的阴影,从头开始,迈步向崭新旅途的吧?
今后也许也有不同的困难接踵而至,只期盼那时候的自己能够更加坚强而温柔着的。
一定,可以。
万里无云
可薇在生气。
非常地。生气着。
由恋人沐浴后湿漉着发丝,面无表情倚坐在沙发前的举止,可堇确认了眼前的事实。
轻缓了脚步迎上前去,在沙发上落座的同时,一面将柔软的大毛巾覆湿淋淋的颈项,可堇劝诱似地启口水:「帮你吹干好不好?」
仿若未闻般,恋人不予答复。只是,强硬瞥过的颜容上不明快的愠意昭然若揭。
不过,幸好没有剧烈的抗拒。
可堇无奈地笑笑,按开手中的吹风机,自顾自地开始为别扭中的恋人梳理起头发。
究竟是怎样的因素令恋人大为光火?
问题的答案,不幸地,可堇心知肚明。
事件的肇始,要追溯到三日前的电话。
为了静阿姨忌日的扫墓行程,母亲特意拨打电话过来。
可堇也就针对会合的地点时间,祭品与用具准备等细节与她进行了漫长讨论。
言谈的最终,话筒另端是未知的沉默蔓延。
犹豫应当口缓和些什么的时候,母亲迟疑且微弱的话音便这样传响而开。
「也请她一起过来吧?」
「嗄?」不解地发出疑惑,旋即又听见母亲的解释。
「我说蓝……你不是有和她连络吗?」
「嗯,是有连络没错……」
「那就请她过来吧,十年了,就让静也见见她……」淡淡地,母亲这样说着。
那是百感交集的言语。一种非常飘邈遥远的悲伤与谅解。
仿佛感觉到母亲亲藏在言语之外沉重且复杂的情感,可堇兀自地点了点头,回复道:「我明白了,我会转告蓝的。」
于是,忌日当天,会合的车站票口换来了可薇气急败坏的神色。
或许是碍于母亲在场的缘故,恋人没有付诸言语地大肆开骂,只是动軏间的冷漠嘲讽,格外教人心虚不安。
一场属意和解的会面也就在这样诡谲的沉默中草草落下幕来。
关上吹风机,小心翼翼地梳理恋人柔软的发丝,可堇柔声探问道:「还生气吗?」
「……」
「可薇不是说静阿姨希望你能原谅蓝的吗?」以双手环抱住身前的恋人,可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