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搜检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呢?”叶信用肘顶一下陈浮生,下巴抬起,努了一下。
果不其然,那些看着老成些的考生们纷纷把考箱横放在地上,就地坐下,显然是有了经验,反倒是那些初次参加乡试的年轻士子,一个个兴奋地站在原地,探头巴望。
闭目养神近一个时辰,日头也从地面上升了起来,陈浮生耳中中午传来了兵卒的声音:“眉山的,过来搜检。”
陈浮生赶紧提起箱子,回身看向叶信:“不移,我先走一步了。”
却听到叶信压低了声音说道:“进去吧,我可是还给你送了份礼物呢。”
不待陈浮生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跟着眉山的秀才们的人流走进了仪门,进入了搜检的通道。
虽然科举取士打破了世家门阀的贵族统治,可以说意义重大。
但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指责科举有辱斯文,这指得就是这搜检一项,堂堂的读书人竟然要脱了衣服,被野蛮无礼的大头兵动手动脚,实在是难以忍受。
陈浮生自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必须要参加乡试,谁敢要求他这样做,立刻便会让他尝尝绿竹剑的锋芒,这却没有多少道理可讲。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陈浮生只好暗自用亚圣的“天将降乌纱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来安慰自己。
更何况身边有那么多难兄难弟,但也勉强可以让他好过一点。
赤脚提着鞋袜外衣,浑身上下只有一件内衣遮羞的陈浮生和同伴并肩贴墙站好,等待着官兵搜身。
陈浮生做为这一批的最后一个,轮到他的时候,官员已经准备转头看向下一批了,就在陈浮生准备咬牙忍过去的时候,却看见搜检的两个兵卒交换了一下眼神,手上动作瞬间放松了下来,就连身子都没有碰到分毫。
陈浮生瞬间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叶信所谓的礼物,作为节度使,叶家在蜀军中颇有影响,叶信显然是对搜检的官兵打了一声招呼,对他网开一面。
无意中用了一把特权,陈浮生没有丝毫羞愧,穿上衣服,一身轻松地走进龙门,接过装有考题的卷袋。
未曾想,刚刚走进贡院,就感到一股滂沱浩然之势落了下来,邱言不以为意,依着生生地让陈浮生感觉低了一截,就连落脚都比刚才沉重了不少。
“这种气势,难道就是所谓的浩然正气?”陈浮生停下脚步,咋咋舌,看向贡院上空,虽然没有修为在身,灵目之术不能动用,但是凭借着他感应天地的神魂仿佛能够看到一股宏大挺拔的白色气柱从贡院之中直插云霄,“儒家不通修行之道,号称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我知道那些学问有成的大儒,神魂通透,在某些境界方面不比修行的高人低,但真没想到只是一省之地的贡院而已,给人的威压居然好比修行的高人一般,整个贡院更仿佛是布下了什么阵法,像师父天欲尊者那种到了极高境界的高手也就算了,如果只是学了一两手的邪门法术就在这里施展的话,恐怕就要直接反噬己身了。幸好我在来之前就已经将自身的修为完全散尽,现在体内运行的只有单纯的内力,读书养气也入了门,否则受到的压迫恐怕还要更大。看来儒家虽然没有形成什么修行门派,却能够和释道两家并列三教,并不是没有原因。”
想到这里,陈浮生谨慎起来,贡院虽然被丈五高的棘闱围着,但是按理说对于那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物而言,不过是些许小事,更不用说那些奇人异士了。居然一直没有听说有什么江湖人物来骚扰这科举选士,朝廷预备的手段大多也都是为了防止考生们夹带以及考官徇私舞弊,原来在这贡院之中武夫的气血运行和修行之人都要受到影响。
也不知道朝廷里面的大员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喂,既然领了卷子,还不快点去看看你的号舍。”许是他沉思的样子实在太过可疑,引发了关注,一个巡察官员从背后直接将他推醒。
“是,大人。”陈浮生侧过身子行了一礼,深吸一口气,走向号舍外的榜单。
“玄字九号”,第三行第九间。陈浮生迅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矮屋。
“真是间蜂巢啊!”陈浮生看着眼前宽三尺,深四尺,高六尺的矮屋子,叹息一声,“居然是三面有墙,南面敞开,连个门都有,如果不是我提前准备好了门帘、号顶,要不然遇上刮风下雨,岂不是直接完蛋!”
陈浮生摇摇头,不过他也明白,号房最初敞开是为了便于监督,否则把门一关,做起弊来岂不是轻松自在?
将号房整理干净,用过带来的糕点,陈浮生缓缓打开卷袋,准备先看一遍考题再说。
乡试的题量比起从前明显大了不少,出题分为四书五经两大部分,四书者,《大学》、《中庸》、《孟子》、《论语》,五经题目,则是从士子从《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中选择一本作为本经答题,以前没有所谓的解元,只有五经魁,表示乡试过后,从五经中各选出第一名来,只不过后来因为选择五经的人数比例差距太大等各种原因,逐渐取消了经内的排名,而是统一起来。
第三十八章 乡试(三)()
陈浮生五经选择的是《礼记》,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正所谓克己复礼为仁在他看来,五经之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这一经,儒家的根基便是礼乐。
《诗经》争议太多,有人认为知道单纯地描写了上古之景,有人却偏要强行扯上明君贤臣,《尚书》不过是公文总集罢了,《易经》太过高深飘渺,让人摸不着头脑,至于《春秋》,就连孔夫子本人都承认“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是一本捏造出来的典籍,陈浮生实在对其喜欢不上来。
如此一来,就只有《礼记》最合心意,而且四书中的《大学》本就出自《小戴礼记》,两者之间有着最为清楚的脉络相承关系。
“不过还好。自前朝覆灭以后,朱子的地位也受到了不小冲击,否则现在做题还要像前朝一般按照他的注释来答题,否则便是一顶有悖圣人教诲的大帽子扣下来,哪有现在这样的灵活自由?”
打开油布包裹的试纸,两道四书题跃然在目。
陈浮生轻轻一笑,这第一道正是出自《大学》。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
《大学》之中提出三纲八目之后,便是“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所以,君子应该谨慎地修养德行。具备了德行才能获得民众,有了民众才会有国土,有了国土才会有财富,有了财富才能享用。德行为根本,财富为末端。如若本末倒置,民众就会互相争斗、抢夺。因此,财富聚集在国君手中,就可以使百姓离散。
陈浮生清楚新党一向提倡变法图强,宣扬变了法,国家才能繁荣昌盛,而旧党则是指责对方说“小人喻于利”。追逐利便是满足内心之欲,不是君子所谓。
其实这也是有着根源的,这种辩论也不是第一次了,根源还要从朱陈两家的王霸利义之辩开始说起。
这一次,明确地表明“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显然是旧党打算正本清源了。
只要写以德为本,则财自来,天下自然大定,就不会跑题,剩下的,能不能增添光彩,就要看自身的本事了。
摇摇头,看向第二道,果然是一样的调调,‘麻冕、礼也’。
这一道出自《论语·子罕》,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孔圣说:“用麻来织行礼时的帽子,是符合礼的;如今用丝来织,这样俭省,我我宁肯违背古礼,也同意大家的意见和做法。臣见君,先在堂下行礼,然后升堂再行礼,这也是符合礼的。今天,大家都只升堂后行一次礼,这是傲慢的表现。虽然违反大家的意愿,我仍然主张先在堂下行礼。”
这一道题也是充满了浓浓的保守意味,表面上是说了孔夫子对性质相同的两件事上,分别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但是真实意思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可以从众,但当涉及到伦理纲常的根本的时候,也要坚守底线,不能有丝毫让步,和平时常说的吕端大事不糊涂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其实对这一句也是有着不同的见解,按照曾经风光一时的心学所说,则是夫子不拘小节,不看重形式而在乎自己的本心。
不过既然主考官是旧党出身,这种说法自然是少提为妙。
不过叶信不提陈浮生也不会觉得这一次乡试的倾向居然如此明显,显然朝廷的党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除了朝廷的决策,就连抡才大典都沦为了战场,看来就算到了京城,参加会试,也还有一场风波。
至于《礼记》的题目,陈浮生就随意了许多,自从五经魁取消之后,五经题的重要性也直线下降,因此乡试也有着四书为主,五经为辅的说法。
理论上只要做得不算太差,文理通顺就行。
等陈浮生看过试题,在心中打下腹稿,下午已经过了大半,他也懒得提笔答题,用自带的火炉熬上一小锅粥,就上带来的小菜直接把晚饭提前解决了。
用过晚饭,整理干净,天色已然开始变暗,虽然有着发下来的蜡烛,陈浮生也没有心情使用,铺好号板,挂上纱帐,直接躺在上面,放松下来,散去了对于自身状态的控制,让体内的青城内力自行运转起来,脑袋却没有闲着,眼睛半闭着,对腹稿进行推敲琢磨。
这是有原因的,虽然他精力旺盛远远胜过那些普通的士子,但是他之前没有想到贡院在乡试期间居然能够积累那么宏大的浩然正气,就算他一身魔门修为已经尽数化去,但是还是有着细微的不适应。
用这种状态去答题,指不定会造成什么后果呢。还不如休息一晚,第二天调整好了再开始,两天的时间,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果然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在安息香的作用下,一夜无梦。陈浮生一觉睡了个自然醒,睁开眼伸个懒腰,神清气爽。
看看天色,已然大白,大多数的考生早就开始答题了。
取水净面,陈浮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不能用肉眼看到的层面之上,他和整个贡院气息已经隐隐相合起来,那种微微的不协调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方再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异类进行打压驱逐。
而且笼罩着整个贡院的文思之气比起昨天下午,更加浓郁强盛起来,如果说昨日还只是不成编制的散兵游勇,今天就是十倍数量的精兵强将。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昨天刚刚开始,许多考生还没有真正开始答题。
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文思之气,不单单是士子,就算是大字不识的屠夫或者农夫一样都有。
顾名思义,文思之气便是每个人经过思考之后神魂产生的一种肉眼看不到的气息,之所以冠以文字,并不是贬低常人,纯粹是因为相比那些整日里只着眼于一日三餐生计的常人,读了更多书的文人自然明白更多的道理,想得也更加广博深入,身上的文思之气,自然也更为浓郁。
第三十九章 乡试之望气()
儒家所谓的浩然之气其实便是文思之气的一种,只不过更加纯粹高级一些罢了。
如今过了一夜,考生渐入佳境,心神相合,自然而然地就将自己的文思之气完全释放出来。
“倒是可以看一看这一场中有哪些出色人物?”
在这贡院之中,不能施展灵目之术,但是他本身的文思之气与其相合,还是能够有所感应,“看”到许多东西的。
说干就干,陈浮生摒除杂念,心神与自身散发的文思之气相合,放眼看了过去。
他率先找得就是最为熟悉的叶信,在看自身号房排序的时候,他顺便也扫了一眼榜单,在心中记下了对方的位置。
这一眼看去,便看到号房上空有方圆丈许的景象,其中隐然有着沙场点兵、兵戈杀伐之相,更有武人演练拳脚,骨气铮铮,与一般儒生截然不同。
“不错,除了他出身将门,别人断然不会有这种沙场气象,看来他还是打算在取得功名以后求个儒将的路数。”陈浮生点一点头,叶信的气象虽然还不够宏大,却也已经颇为难得。
要知道普通士子就算读书有成,也不过虚室生光,能够放出一两尺的光亮来,就已经颇为不易了,每一个能够形成特殊景象的无疑都是对文章经义、自身前路有了特殊的理解。
这样的人物,就算这乡试乃是集中了一省的才俊,也没有太多,单看这一眼,陈浮生就可以断定,一个举人,对方必定手到擒来。
“不过恐怕名次不会太高。”暗暗摇了摇头,叶信毕竟受了将门兵家思想颇深,气质景象也太过刚直,恐怕不为正统儒家所喜。
更何况,这一科还有那么几个厉害人物,陈浮生把眼睛移到旁边,和叶信刚厉的沙场杀伐不同,他旁边的那一间也是幽幽生起一杆青竹。
青竹修长,看起来不过丈许高,粗细更是只有酒杯一般。浑身青碧,颇为喜人。看起来脆弱,却是坚韧无比,在叶信兵戈之相的侵袭之下,居然毫不动摇,反而更加青翠欲滴。
“这个人已经有了诗中所言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气魄,只是不知道是谁?”
不过这两人气象虽然不凡,却只能在比起将贡院上空化为东西两半的两个人下面勉强维持。
其中一人,心中气象所化,在空中形成影影绰绰的无数屋舍,其中不知有多少书生士子正在其中诵经苦读,屋舍外面,风雨交加,将屋舍外的花木打得一片零落,但学堂之内却是一片风平浪静,士子们的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这个人已然对杜圣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有了深深领悟,据说蜀中文家千年以来,兴学不已,不是他们家中出身,绝对没有这番理解。听说文家这一代,有一个文克己,天资不凡,一定就是他了。”
毕竟他有着两个先生,都是出自文家,对于文家自然了解得极为深入,只是一眼,陈浮生就大致判断出来。
不过比起另外一人,这位文家的高材还是略逊一筹,陈浮生转首看向另外一侧,却是一片碧波万顷,悬崖高耸,明月凌空的秋江夜月图,在清风明月之间其中仿佛还遥遥传来如泣如诉的洞箫之音。
“这是赤壁啊。”陈浮生心间瞬间浮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临万顷之茫然,纵一苇之所如”的句子。
同时他也明白了对方的来历。
“这是三苏的后人啊!”
对方文气所化的景象显然就是东坡名传后世的《赤壁赋》了。
而且这两人的气象还在不断的扩展完善之中,其他的的文气与之相比,有如萤火之于皓月,简直不值一提。
除了叶信的沙场和青竹等寥寥无几的几处还勉强保持独立之外,整个贡院都几乎要被笼罩起来。
“不好!”
陈浮生瞬间有所领悟,如果自己再不开始,那么一旦被这两人完全将胸中思想落于笔端,到时候就要失去一份先机。
虽然陈浮生自信凭借着自身才学,一个举人还不在话下,但是如果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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