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七天。
空的酒瓶子渐渐堆满了屋子,泡面也都吃完了,他终于不得不起床,想出去再买一些来。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那双鞋。
曲风把那双鞋子托在手上端详良久,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扔吧,不合适,藏起来,更不合适。
最后,他把它们放在了琴台上,那盆栀子花的旁边。
当夜,栀子就开花了。开在月光下,花瓣晶莹透剔,像少女的皮肤般娇艳,香气浓郁而不安份,蠢蠢欲动,就仿佛有个精灵躲在里面似的。
曲风站在窗前深深地嗅着,从不曾发现花朵原来是这样美丽。
在花香和风里,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有关一朵花的心事,一个舞姿,一个眼风,一个媚影。但是他想不分明,生平接触的女孩子太多了,谁知道谁才是谁的心痛呢?
曲风并不知道栀子是丹冰送给他的。
他甚至没注意什么时候琴房里多了那么一盆花。
是同事们先发现的,打招呼说:“噢,你养了盆栀子。”
于是他知道自己的琴台上有了盆花,叫做栀子。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这儿,却没想过。
当然也不记得给花浇水。可是花依然长势很好。绿叶榛榛的。
每个人经过,都会说:“曲风,你这盆花不错。”
“噢,不错。”他随口应着,时间久了,便成了习惯。开始记得自己有那样的一盆花,叫栀子。
到了冬天,放假前,剧团发年货,他叫了出租车来拉。同事们好心地叮嘱:“把花也搬回去吧,不然一个节过完,没人给它浇水,好渴死了。”
曲风答应着,便把花搬回了家。天天看着,就也记起了浇水。却仍没有想过,这盆花到底是哪里来的,在今天之前,又是谁一直在为它浇水。
再上班时,团长告诉他丹冰已经出院,回到家里。
“因为她那种情况,你也知道,住不住院都是一样,尽人力而听天命,捱日子罢了。”团长说,他在这一周里好像老了许多,鬓角有白头发了。
曲风也是黯然,看着壁上一幅《红舞鞋》的宣传画,久久没有说话。
《红舞鞋》是一个很著名的舞剧,每个舞蹈演员都喜欢拿它来说事儿。
故事里热爱跳舞的女孩得到了一双有魔法的红舞鞋,她穿着它去参加舞会,舞姿美仑美奂,不可想象地优雅绝妙,令人目眩神迷。女孩在舞会上大出风头,赢得了所有人的心。可是,当舞会结束的时候,灾难发生了,她发现她脱不下那双魔鞋,也停不下她迷乱的舞步。她就那样飞舞着,舞过草原,舞过泥沼,舞过春秋四季,一直舞到她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她死在了情人的怀里,情人为她脱下红舞鞋,女孩说:“终于不用再跳舞了,真轻松。”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永永远远地闭上眼睛。
这个故事深深打入每个舞者的心,每当舞至疲惫,便有女孩子感叹:“什么时候才可以脱下这双红舞鞋呢?”
虽然,她们个个穿的都只是白色的练功鞋。
曲风叹息,想起被他收进衣袋的那双丹冰的舞鞋。
《天鹅之死》的巨大成功已经使丹冰一夜成名,大报小刊到处都登载着丹冰舞蹈的剧照,有几百名观众站出来做证说当时亲眼看到有天鹅自幕布后飞出,虽然记者们其实未必相信这样的神话,却也都不深究,当作一段艳闻四处传播着,非但不辟谣,反更使用生花妙笔,愈发渲染三分。
于是,一时间芭蕾舞女演员阮丹冰拼力一舞化天鹅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成为今夏热闻。
许多舞蹈家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知名度,丹冰在一夜之间做到了。
可是这些热闹与荣誉,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脱下她的红舞鞋,再也不能起舞了。
末了,团长说:“改天一起去看看她吧
他们见到丹冰。
丹冰躺在床上,赤着脚,因为已是初夏,没有盖被子,只半搭了一条五彩斑烂的印度薄毯,色彩极其喧闹,愈发衬出她苍白的脸,和拖在被子外面的一把黯淡的长发。
丹冰的长发是被女孩子们一直艳羡着的,又黑又亮又直又顺,散开来是一片云,束上去是一座塔,当她跳天鹅,簪上简单的羽饰,黑白分明,单是一个背影已经令人心动。
可是现在它们失去了光泽,黯淡而枯干,微微地泛着黄,并且日渐脱落,像是秋风中飘摇的树叶,即使没落,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卧室门连着大阳台,黄油色的芸香实木地板一路延伸出去,门的一角,依稀可见缠满玫瑰花枝的吊篮藤椅在风中寄寞地摇,旁边一只小小藤制茶几,平日大概用来摆放咖啡饮料的,如今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空落无言。
从丹冰家回来的路上,曲风和团长都沉默。没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去丹冰家,剧团里有不成文规定,成员轮流在家开PARTY宴客联欢,他一向很少参加,但是那次轮到丹冰,他却也有点好奇——因为丹冰同他一样对集体活动不热心,难得做东——便去了。场面很热闹,规模也还罢了,只是客将散时,她取出洁白毛巾来擦拭桌面,白毛巾很吸水,嗖一下变得污浊不堪。隔一会儿曲风洗手时,发现毛巾已经扔进字纸篓。
――那样矜贵的公主,处处追求完美,曲风承担不起。
一条毛巾能值几何?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种排场,令人敬而远之。
曲风自知不是王子,更不完美,没想过要同一个公主做朋友,何况,还是个豌豆上的公主。
同时他想起有一次在后台,他抽烟时随手将烟蒂丢在地上,无意间回头,看到丹冰俯身捡了起来——这样的洁癖,真让人吃不消。
是从那以后日渐疏远的。
再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当他站在她床边看她,不由自主,总是摆脱不了那样一种联想:如果不是她及时出手相救,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就应该是他而不是她。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
他又邀请团长去喝酒,团长没答应,还说,你也别再喝了,还要弹琴呢,丹冰会听到的。
丹冰的病房里有一只钢琴,琴盖髹成白色,很雅的一种白,而不是通常琴盖的黑或铜褐。
琴台上,也有一盆栀花,已经开花了,可是没有香气。
就像是躺在床上依然美丽却没有生意的丹冰。
花和她的主人一样,都失了心。
这使曲风终于有一点感触。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栀子可能是丹冰送的,而丹冰对他的感情,也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的一时冲动。
他一直忘不掉丹冰跳《天鹅之死》在收场动作前那最后的一望,无限的深情,无限的美。
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她的心事,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年轻。
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呢?栀子花知道吗?
就因为团长说了那句“丹冰会听到的”,曲风便向奶奶提出,他要常常来看丹冰,给她弹琴。
奶奶答应了。
奶奶的年龄其实和曲风妈妈也差不多,但她的确是位奶奶,她像一位真正的奶奶那样关心着曲风,安慰他的内疚与落寞,给他讲丹冰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丹冰睡后,这屋子实在是太静了。常常,当她对着大镜子打盹,就会恍惚看到镜中有个小小女孩在练舞。那么小,才6岁,因为孤独而无助,只有不知疲倦地跳着自己才知道的舞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丹冰的童年是那样寂寞。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孤儿。
他的血液里,有着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自小养成那样乖戾不羁而又渴望自由的个性。
同丹冰一样,他的亲人也都在国外,不同的是,他们不给他钱。
原因很简单――他是个私生子。
他的爷爷在二战时参加美国军队来到上海,诱奸了他奶奶后回到西班牙,留下他奶奶,在人们的白眼和嘲讽中屈辱地生下他的爸爸,所以他的爸爸是个私生子;后来他爸爸同他妈妈相爱,已经谈婚论嫁了,忽然那个西班爷的富爷爷来信找他,提出如果他肯代表他的家族与另一个富翁家族联姻,他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国籍和一份不菲的遗产,他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投奔了去,连个地址都没留下。那时他妈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可能堕胎,只有恨恨地生下他,却连看一眼也不愿意,就将他送了人。
现在,他的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死在不同的国度,可是他们留下的恩怨却并没有了。他们留下了他,也留下了他的私生子的命运。
生命可以结束,命运却会重复。
他在阿姨家长大,很小就读寄宿学校,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音乐学院,直至成为一个芭蕾舞剧团的风流琴师。他弹钢琴,也拉大提琴,手风琴,甚至吹口琴。
他对一切乐器都感兴趣,热情不亚于丹冰之于舞蹈。
可是他的热情也是冷的,带着仇恨,和对生命深深的厌倦。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生命的意义,也没想过将来,可是当这条命被一个女孩子用自己的生命挽救过一回后,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生命的价值,他现在是在替两个人活,不然女孩的牺牲就落入了虚空,变得滑稽。
琴声响在病房里。
一声叹息传来。曲风蓦地住了手:“是谁?”
没有人回答。风动纱帘,花叶拂疏,丹冰在床上沉睡。
曲风自嘲地笑笑,是幻觉吧?守着睡美人一样的丹冰,特别容易产生幻觉。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这次听清了,却是奶奶。
奶奶穿着绿色暗花的丝绒旗袍,端着一杯红茶站在门口,轻轻说:“你也弹了很久了,累了吧?喝杯茶,歇一歇。”
那时,曲风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诚心诚意地叫一声:奶奶!
第四章
天鹅湖
我又给你写信了。
我知道这些信都是发不出去的。但是也许很多年后会有人看到它们。
有人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身体在土下风化,或者,飞做天鹅。
可是这些信还在,于是我对你的爱也还在,像耶酥钉在十字架上,当我在纸上写下对你的爱,我的心也就钉在了纸上。
这些纸拿在别人的手里,一拿起就变了灰,散在风中,风一吹,就空了。
我的爱也空了,灵魂得到飞升。
如果我不再爱你,我会变得很轻松。轻如天鹅。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湖边。
天鹅湖。
荒野密林的深处,绿柳成荫的湖岸,岸边是鲜花烂漫,鸟语呢喃。湖面上青萍聚散,荷叶连天,有无数天鹅在其间冉冉地游。
天鹅,真的天鹅。
丹冰在动物园看过天鹅,专心揣摩过它们的姿态,并将它融进舞蹈。可是,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到一群野生的天鹅,这还是第一次。
天鹅们在湖上嬉戏,优游尔雅。一层淡淡的绿烟浮动在湖面上,随着风的吹拂时聚时散,变幻无穷,像一个做不醒的梦。湖底青荇摇曳,引得鱼儿不住地接喋。有风将岸边的落花吹了到水中,载浮载沉,渐行渐远。
丹冰艳羡地看着,目夺神驰,只觉水光云影,摇荡绿波,不待仔细寻味,却已变幻于无形,真是画里也描绘不出的美景哦!她不是一个擅诗的人,可是此情此景,却使她想起一首极古老又极简单的诗来了――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如果可以将“鱼”字改成“天鹅”,就更恰当了。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手,她的手臂化成了两只翅膀,而她的脚,脚趾粉嫩透明,趾与趾间长着小小的蹼,她惊叫,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是一种鸟鸣――哏哏!哏!哏哏!
她变成了一只天鹅。一只不折不扣的真天鹅。
丹冰张着天鹅的翅膀奔至湖边,在水面投下自己的身影:小小的冠,小小的喙,完美的双翅,还有完美的蹼,她真的变成了天鹅!
临波照影,她细细地想回头,想到舞台上最后的演出就再也想不下去了。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片断是《天鹅之死》里那个凄惋的收场动作,双臂摆合,愈伏愈低,渐渐合拢羽毛,宛如安静地睡去。
再醒来,黄粱已熟,而她,变作了天鹅。
今夕何昔?此地何地?是她撞进了时间隧道?还是已经重新转世投胎?这里是世外桃源亦或绿野仙境?如果再回到人间,不知是不是已经百年?
天鹅们看到有新伙伴加入,并不见得友好,一齐对着她示威地鸣叫――哏!哏哏!
丹冰听出了那语气中的愤怒和不欢迎,却听不懂具体的含义。她委婉地解释,想向它们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可是――哏哏,哏哏。她发出天鹅的鸣声,可仍沿用着人类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她是一个异类!
她哑住,知道自己做了一只“夹生天鹅”――空有天鹅的身体,可是思想,仍然是个人,是那个跳舞的小姑娘阮丹冰。
天鹅们听到她语法错乱的鸣声,以为是挑衅,更加不满了,结成一队向她逼近,一齐振翅斥责:哏哏!哏哏!
没有人了解自己的语气,哦不,应该说,是没有天鹅了解自己,丹冰落寞地低下头,游至角落里,对着湖水清理自己的羽毛,心底盛满难言的孤寂与哀伤。初夏,乍暖还寒,她半埋在水中,天鹅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人的泪。
水犹冷,眼泪更冷。
做人的时候,常常喜欢感慨着一句话:人在人群中最孤独。
现在才知道,一个拥有人的灵魂的天鹅在天鹅群中才真正孤独。
暮色四合,夜的温柔一层层浓浓地拥围上来,略觉清寒。
丹冰用翅膀裹住自己,怀念着鸭绒被和木板床。再硬的床也比最软的草好呀。露水打湿了她的羽毛,她微微打个寒颤,举首望天,广漠浩瀚的夜空点缀着几颗疏落的寒星,横着淡淡的一缕云,若有若无的云丝中,一轮孤月高高地悬着,泠泠地绽放一天清峻的光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世沧桑,万家灯火,还有这寂寞的丛林湖畔。
湖心岛上,天鹅们都睡了,立着一只脚,连负责守卫的哨兵天鹅也朦胧。丹冰睡不着,怎么能睡得着呢?这是她天鹅生涯的第一夜,太离奇,太渺茫,太莫明其妙,太匪夷所思了。还不习惯站着睡觉,一双翅膀有事没事地扑打着,不明所以。
她还是一只新报到的天鹅哪。
她漫步在湖边,欣赏着刚刚抽出令箭的荷花,已经是五月了,很快这些花就会开放,像一个个凌波仙子舞在水面,像塔里尼奥在舞剧中扮的仙女。哦仙女,那真是一出美丽的舞蹈。
丹冰开始试着在湖边起舞,用她新生的蹼,而不是踮起脚尖。
多么讽刺,曾经想尽办法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双脚尖处,一点一颤地舞动。现在,却因为扯开脚掌而失去重心,要从头学习平衡这门学问。
振翅,跳跃,大跳,再一个大跳,腾空……咦,她飞起来了。她真的飞起来了!
丹冰静静地在湖面上飞了一个圈又一个圈,用这个视角俯看地面真是好玩呀,湖水与荷花都好像要迎面扑来似的。一只蛙跃上荷叶对着她“呱”地一声,丹冰陡地一惊,失去了平衡,一个倒栽葱扎进湖水中,连忙划动翅膀,扑腾着跃出湖面,十分狼狈。
忽然,四下里响起欢笑声:嗄嗄嗄,嗄嗄。原来是那些天鹅被惊醒了,看到她这番狼狈,都笑起来。
丹冰羞窘地将头藏在羽毛间,等一下伸出来,天鹅们又开始笑:嗄嗄,嗄嗄嗄。
噫,可真难听。丹冰忍不住也笑了,嗄嗄。哼,竟是一样的。原来,同为天鹅,虽然她还不懂得该怎样使用天鹅的语言,可是表达最简单的喜怒哀乐时,她们的声音却是一样的。
丹冰知道了,高兴起来,起劲儿嘲笑自己:嗄嗄,嗄嗄嗄。
天鹅们看到这新来的伙伴这样活泼好玩,都对她友爱起来,有了好奇心,纷纷游过来同她亲热地交颈,互啄羽毛。有两只天鹅更在她面前表演高难度的飞行,如何振动翅膀加速或转向,如何在收拢翅膀时继续滑翔,姿势优美娴熟,比丹冰自己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