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掬月一把将桌子掀翻,拉起苏兰,便向会馆外狂奔而去,却被几名商贾模样的人拦住去路。来人抽出佩刀,不由分说,便向两人砍去。平日里看起来和苏兰一般纤弱的掬月却变了个人似的,身形异常灵活。只见她左避右闪,一眨眼工夫,便将拦在眼前的四五条精壮汉子撂倒在地。她拉起苏兰,便要夺门逃去。
“她是何人,你为何要帮她?”刚才那名虬髯汉子已带着众人追了上来,却并不出手,只是冷冷地向掬月质问道。
掬月回身望去,沉着地说道:“我帮她,自有我的道理。你们若是不服,尽管上来,本姑……大爷我可是什么都不怕!”说着,双拳一握,摆起了架势。
虬髯大汉一扬手,止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人,冷冷地说道:“今日姑且放你一马。但今日之事,好歹总要有个交代,你好自为知!”
掬月也不说话,拉起苏兰走出了巫族会馆。
第二十三章 碎柔肠(2)
走出天娑城,正午的骄阳灼烤着大地。一直没有说话的苏兰突然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掬月愣住了,讷讷地说:“我?我是掬月呀!”
“这世间之事,我虽见识得少,却也看得出,你的身份大有可疑。你会武功,而且武功很好,当初又怎会受制于桑陶父子?刚才,听那虬髯之人对你所说的话,你们必定是早就认识的。莫非你并非来自正经的巫族商贾之家?隐匿于天娑城中,究竟有何图谋?你刻意接近皞,意欲何为?”
“还以为你对人情俗务一窍不通,不曾想你竟是冰雪聪明。”掬月笑了起来,“不错,当初我假意受制于桑陶父子,确是有所图谋。但你要相信,与皞相识,绝非有意为之。我若是有歹意,竹黎妈妈和皞如今还会完好无损吗?而今日,我也是存心帮你,却不想,你竟有那样一块玉。”
当日救下掬月的点滴片段在脑海中闪现,苏兰不禁试探道:“当初,你是想进归龙居?却又是为何?”
掬月一怔,随即爽朗地答道:“不错,我是想过要进归龙居,但我现在已经放弃了。我不是正打算同你一起返回巫族吗?”
苏兰略略一想,便又说道:“你既不肯说,定是有你的隐衷,我相信你并无恶意。其实,我也并非龙族之人,还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逃奴。”她叹了口气,突然问道,“他们见到这块玉,为何会有那样大的反应?”
“那块玉叫滴血龙珮,白璧无暇,所雕之飞龙栩栩如生,龙的两只眼珠和龙尾之上却有三四点殷红如血迹般的天然印记。这滴血龙珮据说只有两块,为龙族大王和龙族王子所有。适才,你在巫族会馆中亮出滴血龙珮,两族开战在即,你说,人家会怎么对你!”
“原来如此!”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想龙昳素来视珠宝玉器为粪土,当初赠玉之时从未提及这原是件稀世之宝,见玉便如见他一般。大概,在他的心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离他而去;更不会想,她竟会将他所赠之物,在情急之下用来典当、变卖。
“苏兰,在归龙居,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掬月也不禁生疑,龙昳随身之物,谁人能轻易偷之窃之;要是赏赐下人,滴血龙珮便是龙族至尊王者的象征,若不是关系非同寻常,又怎会轻易相许相赠?
见她如此一问,苏兰的脸不禁红了起来,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地说道:“他常常说,‘宝珠玉者,殃必及身。’所以,府中的珠宝玉器常常随意赏赐下人,所以……”
“所以便将这价值连城的龙珮赏赐于你了?”掬月笑了起来,爽朗地说道,“你也不必再说了,我们都有各自的秘密,算是扯平,只要我们各自的秘密不祸及皞和竹黎妈妈便好!”
“这样也好。”见她不再追问,苏兰也松了口气。两人牵着手,走回了榴香村。
“你们去了哪里?”竹黎妈妈已备好了午饭。
“我带苏兰去村外的山上逛了逛,却忘了时间。皞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小王子叫他去狩猎去了。”竹黎妈妈望向苏兰,“刚才,皞儿遣人带话来说,王子可能会来看我。你……”
“苏兰会小心避开的。”她低下头,轻轻地说道。
“王子今日可是不在状态,连只兔子都没射中。”皞俯身捡起地上龙昳射出的金箭打趣道,“听说大王准备让王子和美丽无双的星椤公主完婚。王子拉弓时可是想到了公主?”
龙昳苦笑着摇摇头,拉弓时,他确是想到了一个人,但不是星椤,而是日夜魂牵梦萦的苏兰。已经一个月了,她却音信全无,他几乎收遍了天娑城的每一个角落,竟都一无所获。他竭力让自己相信,她是安全的,正在天娑城的某一个角落静静地等待,等他终于将她找到,和他一起回家。他也竭力让自己相信,她离开,是因为厌倦了沉闷的生活,是因为与他赌气,总有一日,她是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他的怀抱的。
“我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脚吧。皞,你家就在不远处,我也该去看看竹黎妈妈了。”日已薄暮,龙昳望向远方的天空,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
“好啊!”皞扬了扬眉笑道。
“竹黎妈妈身子可还好?”龙昳问道,“为什么不把她老人家接到城里?”
“是她自己不愿意回去。父亲去世后,她便搬了出来,做儿子的也只能随她的意愿。”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小小的村庄,在一处简朴的院落前停住。龙昳与皞翻身下马,推门进屋,满头白发的竹黎妈妈迎了出来,脸上都是慈祥宁静的微笑。
第二十三章 碎柔肠(3)
“是小王子啊!让竹黎妈妈看看,可是又长高了。”老人欢欣地拉起龙昳的手向屋内走去,“似乎消瘦了许多,定是忧劳国事所致。”
皞有些不安地四处看了看,不见苏兰的身影,他的心略略放下了些。
老人的眉目总让他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龙昳自幼丧母,因为大王的命令,年幼的他身边都是粗手笨脚的男仆。那时,龙昳常常到青龙侍卫府,找皞玩耍、习武。对竹黎妈妈,他便像对自己的母亲般敬爱。而竹黎妈妈的温柔慈爱,便是他幼小的心灵惟一嫉妒艳羡过的东西。
此时龙昳也握住老人的手,温言道:“妈妈近来身子骨还好吧?”他从来是个不善柔情的人,对竹黎妈妈是又一个例外。
“托小王子的福,都好!”老人拉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便去沏茶。
皞走上前来,正要对龙昳说什么,却发现他脸色一黑,眉头紧锁了起来,目光落在窗前木几上的绣篮里,并伸手取出了一张巾帕。竹黎妈妈端茶走了出来,却听龙昳沉声问道:“这可是妈妈绣的?”
老人放下托盘,接过巾帕看了看道:“我这粗手笨脚的怎么绣得出这样精致的东西,这是掬月姑娘的手艺。”
“掬月?”龙昳沉吟片刻,突然冷冷地说道,“她在哪里?”
皞暗叫不好,急忙道:“她在厢房里,我去将她叫来。”
“不必了!”龙昳径直向隔壁的厢房走去,却见房门深锁,即对几个兵士吩咐道,“给我砸开!”
兵士们正欲动手,竹黎妈妈上前大声说道:“王子可是失仪了!”
龙昳眉头一皱,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淡淡地说道:“龙昳的确是失仪,让妈妈受惊了。”森冷的目光却没有离开那扇紧锁的门。
“殿下要见掬月姑娘并不无可。”皞上前敲门道,“掬月,开门吧,殿下要见你!”
一个年轻的姑娘应声开了门。龙昳怔怔地看着她,却并非自己心心念念四处找寻之人。那姑娘开得门来,倒地便拜,轻声说道:“不知王子殿下大驾光临,小女子……”
龙昳并不甘心,刚才绣篮中的巾帕,那样细致的针脚,分明出自苏兰之手,于是冷冷地问道:“告诉我,苏兰在什么地方,我饶你不死!”
“苏兰?小女子并不认得此人。”掬月镇定地答道。
“她便是掬月了,殿下可是……”
不等皞将话说完,龙昳闷哼一声,将挡在身前的掬月一把推开,径自走进屋内,皞只得跟了进去。厢房的厅堂里也没人,龙昳粗暴地推开了卧房的房门,窗前静静地站着一位姑娘,清水般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苏兰。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愣住了,怒涛骤歇,乌云弥漫的眉眼顿时云淡风清,千言万语却是一个字都无法说出。
站在一旁的皞什么都明白了,这个归龙居的侍女,这个宁肯做逃奴也不肯让自己去向龙昳求情的姑娘,竟然是龙昳的意中人!
“跟我回家吧!”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温柔至极。
她垂下眼帘,竟是怕他这般温柔地对待自己。他是怎样不可礼喻地破门而入,她都看到了、听到了。现在的他,竟然像是突然成为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我已将阿蓠留在府中,跟我回家吧!”他又说道。他觉得自己应该不由分说将她抱住,放到马上,然后带回家。他不喜欢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声音干哑,近似于可怜巴巴地哀求着。但他更怕她会真的决定了要永远离开他。
“我的家在遥远的苍灵山下,你能带我回去吗?”她望向他,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大步走到她眼前,粗暴地抓起她的手腕,凶巴巴地说道:“你不肯自己走,那就让我带你回去!”说罢硬生生地拉起她向屋外走去,却被一直站在门口的青龙皞挡住了去路。
“给我滚开!”他抓狂地喊道。
“你不能够这样把她带走。”
“为什么?”他的目光变得阴鸷,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好友。
“我想她并不想跟你走。”青龙皞说得很坦然,也很坚决。
“皞儿,让他们走!”竹黎妈妈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想要将他拉出去。
“母亲!”皞推开母亲的手,切切地说道,“离开归龙居是苏兰自己的意愿,如果她心甘情愿地回去,我自是不会阻拦。可是……”
“好一出英雄救美!这么说,你果然对她有觊觎之心!”龙昳咬牙切齿地说道,单手唰地抽出长剑不由分说便朝眼前的冒犯者当头劈了下去。只听身后的姑娘一声凄厉的尖叫,剑锋在青龙侍卫的眉心处骤然停住,龙昳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可以让你死!”
第二十三章 碎柔肠(4)
青龙皞吃惊地望着龙昳,他从来不知他竟会如此疯狂,疯狂到不问情由就对自己的好友刀剑相向,但他仍然坚持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可以杀了我!”
此时,竹黎妈妈早已吓晕了过去,掬月急忙将老人扶助,一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龙昳。
“皞,你别说了!”苏兰的声音听起来满是惊惶,刀剑无眼,她不想龙昳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更不愿意看到皞为自己枉送性命。
龙昳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姑娘,眼睛里都是疑问。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心竟似撕裂般地疼痛起来。他那样艰难地说道:“青龙,你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苏兰说!”
青龙皞看见她那样忧伤地向自己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抱起竹黎妈妈向屋外走去。
龙昳缓缓走到窗前,双手无力地撑在窗台上,垂下头沉声问道:“你不走,是因为他吗?”他在嫉妒了,这是他成年以来从未曾有过的感觉。小时候,他嫉妒皞有竹黎妈妈慈祥的爱怜;如今,他却要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再次燃起对皞嫉妒的火焰吗?这种想法让他快要疯狂了。
她的心一阵绞痛,她宁愿他忘情而不要他痛苦:“我答应过你,无论爱恨,我的心中只有你。”
“真的!”他转过身,握起她的双手,急切地说道,“那就跟我回家,好吗?我去请求父王,解除我和星椤公主的婚约,我要娶你!”
“认命吧,龙昳!命中注定,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那是不被祝福,是遭天谴的!”
“什么是命中注定?龙昳的命运没有人能够主宰,除了我自己!”他那样固执地望向她,“我会爱你,会保护你,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没有理由爱你,没有理由嫁给你,没有理由和你长相厮守!除了仇恨,我什么都不可以给你!”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神色惨淡。
龙昳怔怔地看着她,竟像是不认识了一般,半晌才沉声说道:“那么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能说服自己,终于可以爱上我?”
“没有可能的!放了我吧!让我可以给我的荣誉、我的母亲、我的族人一个不用愧疚的交代!”晶莹的泪水从她乌黑的眼睛里潸然滚落。
他颓然松开她的手,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一双深黑的眼睛里都是疲惫和苦涩。终于,他开口说道:“我给你时间,等你终于将自己说服。但你要记住,我不会放弃!”说完,他迈开大步转身离去。
竹黎妈妈终于悠悠醒转,干枯的手伸向守候在一旁的儿子,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担忧地问道:“皞儿,你还好吧?”
“母亲,孩儿不是好好地守在你身边吗?”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和你父亲一般固执!”老人叹了口气,望向苏兰,“苏兰……”她轻轻地唤道,像是有话要说,却犹豫一番,终于还是没有出口。
苏兰明白老人的心意,她珍视儿子的生命胜于一切。苏兰轻轻地说道:“你要说什么,我都明白,放心吧,我用我的生命向你保证!”
老人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悲伤的眼泪爬满了沟壑纵横的脸颊。
老人终于在沉重的忧伤中昏昏睡去,皞带着苏兰走出了房间,留下掬月照看熟睡的老人。月色如洗,笼罩着苍茫四野。
“你,可是在怪我?”她轻轻地问道。
“我说过,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都愿意帮助你。”他微微一笑,是清风朗月般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阳。
“对不起!”她叹息着。
“不要这样说,你何错之有?”
她苦苦一笑道:“他行事素来卤莽,今日所作所为更是让人心寒,我希望……”
“你是在为他赔不是!”他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我和母亲都不会怪他。他虽然是显赫的王者,所珍惜和被珍惜的情感却比普通人少之又少。幼年丧母,大王对他又极其严苛,父子之间更多的是君臣之谊;而身边的臣仆、下人,不是觊觎他的权势,便是慑于他的强悍,并没有人真心相待。所以,在面对自己真正想要和想珍惜之人时,他会比普通人更加无措。”
“你对他如此了解!”她惘然地说道,“他果真不是一个会爱,懂得珍惜之人!”
“你应该回到他的身边。你感觉不出来吗,他是那样需要你。”
“那你为何不让他将我带走?”
“我是希望你能心甘情愿地回去。”他有些惘然地说道,“我从未曾见他如此紧张过一个人。为了你,我想他愿意舍弃一切。”
第二十三章 碎柔肠(5)
“包括王冠吗?”
“也许他真的愿意,只不过,情之一字虽然重于泰山,却未必真的需要舍弃那么多。如果你担心的是星椤公主,那就大可不必了,只要他能击败昊天,没有人可以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也许吧。”她轻轻地叹息着,“只是,在我和他之间,不是星椤那么简单。我是不会回去的!”她说罢,怅然若失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皞凝视着她的背影,有些无奈地对自己笑了笑。她拒绝了龙昳,可他却感觉得到,她是那样刻骨铭心地在爱着他。皞惘然地叹了口气,她竟是离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远,成为他永远不可企及的迷梦。
第二十四章 月迷津渡(1)
连日的雨晦消散了盛夏的酷暑,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清芬,指月楼幽深的宫墙外似有世俗的人声鼎沸,搅扰着素月原本不安分的心肠。
“沈肖,陪我到城外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