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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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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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看他,叹了口气。
“王,为了你的吴国,请保重身体。”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承欢?”
阖闾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手指依然缠绕着伍子胥的白发。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永远没有反应。就像无论我对他作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一样。”
他吃吃地笑起来:“奇妙,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见他了。”
2
勾践将承欢送回吴宫的夜晚,正是清明前的鬼祀之日。
牛车在行进中摇晃,透过竹青色的车帘,隐隐约约透出外面的火光。
那就像是彼岸的幻影一般,绚烂得摇曳生姿,却捉摸不定。
承欢一个人坐在车厢里。
勾践自从告诉了他,关于他姐姐的事情以后,就没有再进一步和他说什么,只是尽心尽力地为他疗伤。
为了让他好好休息,勾践特地去向吴王多要了几日时间。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
勾践今日派扶馨进宫,要求再延长几日,却带回一把碎了的玉石镇纸。
看着那摔得粉碎的青玉,勾践可爱地吐了吐舌,悄声说:“好大的力气!”
承欢却不知道阖闾为什么会对他如此执著。
他问勾践,勾践只笑,不回答。
笑容在青色的光线里,像一只过于绚烂的蝶。
翅上的磷粉美丽,却有毒。
过了半天,勾践才悠然说:
“答案,你自己去找。”
透过车帘,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行人穿梭,一堆堆篝火闪烁,那是烧给神灵与鬼魂们的祭品。
满天都是飘飞的灰烬,却听不到一句说话的声音。
——传说鬼若听到人声,是会上来找他的;
于是在这清明前夕,人类给鬼摆下盛宴,十里长街,处处是献给鬼神的饕餮盛宴与烧给亲人祖先的膰祭灰烬,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小孩子都被关进室内,不许发出一声啼哭。
牛车在漫天飘飞的灰白色灰烬中缓缓而行,如在最深邃的梦中。一切的速度都变缓了,仿佛真有鬼魂三五成群,在这摆满盛宴却无生气的街上穿行。
承欢的泪已干,没有表情的脸,像街道上摆着的敬献给鬼神的供品般,美得带点肃穆的诡异。
鬼神会不会吃人间的供品,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姐姐,据勾践所说,却是被吃掉的。
在三年前,越国向吴国称臣求和的典礼上,妙姬作为盛宴上压轴的点心,装饰整齐坐在巨大的金盘里,被蒸熟了,端上来。
已经死去的女子,僵硬的脸上蒸气弥漫,不再有生前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妆也没有乱一丝一毫。
为了达到上桌时候的完美效果,需在“材料”活着的时候制作。先清空肠胃,灌下少许酒以去除肉腥,复以丝帛捆住手足,以免“材料”挣扎破坏整体效果。
——之所以用丝帛,是因为无论什么绳索都会留下难看的痕迹。在“材料”的面部,还需敷以沾水的上好绢布。惟有保存住本来绝世的美丽容颜,才能在制作完成后,刺激人的食欲。
材料已经熟透后,再整理好她的衣服,并以江南特有的、从花卉中提取的水红色胭脂,在两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层。而后,重新盘发,就像在果盘上点缀樱桃一般,以华丽的金玉点缀满云鬓。
当巨大的金盏在众人面前打开的时候,勾践不得不承认,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艳。
在袅袅的蒸汽中,肤色雪白的女子身着绯色的衣服,垂目坐在纯金制成的大盘中,琉璃色的玉质琅珰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脆响。
因为那一点胭脂点缀出来的殷红,已经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女人,看起来竟然像是在诡秘地微笑着一样。
3
承欢早就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虽然在梦里经常见到姐姐——不是吴宫的命运多舛的妙姬,而是入宫前,那个不知人生黑暗的快乐少女。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回放着他珍藏在童年记忆深处的,那些小小的温馨片断。
他早就知道她死去了,死在吴国至上的君王,那残忍嗜血又雄才伟略的黑衣王者之手。
但是他没有想到,是在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方式。
深邃的悲痛从内心深处摇晃上来,在勾践告诉他三年前的所见所闻后。
一瞬间,巨大的黑影从身体内部,将他的神智整个撕裂。比在牢狱中受伤的时候更痛,比阖闾想要刺激他出声时、用利刃划遍他全身更痛,每条细小的神经都从最末端瞬间窜上来无可抑制的痛感,撕扯着他全身。
那一瞬间,他的神智像一只怯懦的鼠,想往名为“疯狂”的茧中逃去。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盒子被放在他眼前,闪烁的冷光,将他的神智重新拉回来。
勾践默默看着承欢崩溃,痛哭,而后慢慢起身,将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放在承欢面前。
“阖闾登上王位,是依靠刺客专诸,以欧冶子所铸的鱼肠剑刺杀吴王僚。”他缓缓说,“这把‘纯钧’,与鱼肠剑一起出自欧冶子之手,断金切玉,非一般兵刃可比。如果你内心的仇恨不能消解,可以用它来伺机刺杀阖闾。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活下去。”勾践说,“活下去,你才能想一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此刻,这把短短的宝剑就在承欢的怀中。
薄薄的青铜锋刃贴着他的肌肤,却无法沾上一丝一毫人体的温度,依然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承欢的内心,也一片冰冷。
承欢抽出“纯钧”,审视着。
刃长仅有七寸,双面开刃,上面交错雕铸着对称的菱形花纹,在手中甚为沉重。
剑身秀美异常,看起来,像一件精致的玩物多于像一件杀人的利器。
承欢看着它,缓缓张口。
舌尖舔上利刃。
一股青铜的苦涩味道从舌尖蔓延至全身。
他打了个寒噤。
很冷。
剑刃极薄,在意识到以前,已经不知不觉切入表皮,血液在一瞬间溢出来,口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果然是名家所铸的剑,看上去美丽而无害,却能杀人于无形。
承欢紧紧握着“纯均”,发现它有些变得温热。
难道只有人的血,才能让它变热?
他再次将短剑放入怀中,不再看窗外那凄迷冰冷的夜景,闭上眼睛。
长长的睫毛,一丝颤动都没有。
他不会再做梦了。
牛车缓缓而行,在漆黑如深渊的夜色里,苍白色的灰烬雪一般地舞着。
第六章 雪意·;记忆
    1
阖闾在等。
他一向没有什么耐心,能让他产生耐心的那些人,都已经永远埋在黄土下,化成枯骨一具。
比如吴王僚,比如公子庆忌。
他的父亲诸樊,是吴王寿梦的长子,还有三个弟弟余祭、夷昧和季札。
他的叔叔季札的贤名,天下皆闻。但是按照嫡长即位的制度,季札与吴王的王位无缘。
寿梦临终前,要求自己的儿子们以兄终弟及的方式传位,最终一定要让季札当上吴王。
阖闾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与那两个叔叔,听到这句遗言的时候,心中是何滋味?他只知道,这句话使他这个嫡长孙,失去了本来唾手可得的王位。
于是他父亲诸樊即位后出兵攻打楚国,只求壮烈一死,以传位给弟弟。
——阖闾的激烈与极端,遗传自他的父亲。
诸樊果然战死,余祭即位。
余祭仿效哥哥,出兵攻越,亦战死沙场。
夷昧即位,不久病重,要传给季札。季札于是一走了之。
王位遂传到夷昧之子,僚的手里。
阖闾不甘心,于是有了专诸刺王僚,要离刺庆忌。
他利用专诸,杀死吴王僚,自立为王;又利用要离,杀死吴国第一勇士——公子庆忌,扫平登基后最大的隐患。
他的残暴嗜血,将和他的丰功伟业一起永留青史。
但是他无悔。
暗杀,对他来说,比战场上千军万马的交锋更让他感到残酷的美丽。
鲜血因为死者的怒气和不甘心,会变得更加深,更加暗,也更加艳丽夺目。
阖闾从不认为自己是篡位者。
他厌恶甚至鄙视两个人,一个是祖父寿梦,那个雄才伟略的吴王。
——他的一句遗言,让三个正当壮年的儿子一心求死,都不得善终。
另一个就是因三次让位而贤名更盛的延陵季子,他的叔父季札。
——为了保持自己完美的声名,一点污秽都不愿意沾染,仿佛这吴王的王位就散发着恶臭一样碰不得!
若他早些点头,三个哥哥不必求死,僚也不会登基,他阖闾的人生将完全不同。
当然,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演出专诸刺季札的好戏。
他恨极伪善者,亦恨极一切束缚他的东西。
在吴王僚登基后——那时他还是必须听命于吴王僚的公子光——他买醉于市,经常在最小的酒肆的最阴暗的角落里,狂歌痛饮,直至烂醉如泥。
身边的人,全然不敢劝阻他,因他喝醉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拔剑砍人。
吴王僚知道他的脾性,派人送上更多醇酒美人,只怕是希望他醉死拉倒。
他明白,所以更要保命,更要作出姿态。
在小酒肆里买醉的时候,内心的凄苦与愤懑,难以言喻。
他变成一个能骂天灭地,跋扈激烈的人物,也许一部分原因,就是那时候隐忍太苦。
2
那一日他照例在买醉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走进酒肆,走向他。
他看也不看,只挥手叫对方滚开。
那人却站定,淡定地问:
“你父母死了?”
阖闾怒极,抬头看他。
却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布衣青年,眉目之间,清秀淡漠。引人注目的是一头白发,随意结着披散在粗糙的布料上。
阖闾没想到是这样的人物,愣了一愣,怒气渐消。
对方却不肯放过他,继续问:
“你妻子死了?”
阖闾又怒,摇首。
“那么,难道是你孩子死了?”
阖闾怒不可遏,伸手拔剑,就砍向对方。
对方却微一侧身,便躲过他的剑,只一伸手,就捉住他的手腕,淡淡说:
“天地间至惨之事,无过于亲友离散。你既然没有至亲死去,又为什么日日买醉?——酒喝得太多,你连剑,都拿不稳了。”
顿了一顿,又说:
“我是伍子胥。公子可以请我喝杯茶么?”
这个人物,阖闾听说过。
——他因才能之高,心气之傲和境遇之惨而出名。
阖闾当下大笑,随手将剑抛在一边,请他坐下,撤下酒宴,两人对坐茗茶。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伍子胥,他被他握住手腕的那一刻,腕上那被人控制而不能自主的感觉,让他惊惶失措。
他从未在一个男子面前,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天喝着茶,两人相对无语。
他知道伍子胥其人,本是楚国流亡的贵族,因为楚国的太子之争,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楚王所杀,家族被灭,自己逃到吴国。
阖闾心里隐约地明白,伍子胥找上自己的缘由。
——听说吴王僚,也很看重伍子胥,不止一次请他入朝,但是都被拒绝!
吴王僚只想管理好吴国,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
良久,伍子胥问他:
“你要什么?”
阖闾想了想,说:
“我要拿回一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伍子胥微笑,笑容在光线里摇漾着,竟然是浅青色的:“好,我可以帮你。不过,在你得回你应得的之后,你也要帮我。”
“帮你做什么?”
“灭我的国。”伍子胥垂目,波澜不惊地说,“杀我的王。”
阖闾挑一挑眉,很感兴趣地看着对方,微笑说:“你可知道,你的做法是叛国?千古骂名,指日可待。”
“事已至此,我无悔。”伍子胥微微眯起眼睛,那是阖闾仅有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痛苦之色。
他沉默良久,问:“为什么选我?”
伍子胥凝视着他,语调依然低低地、静静地,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再激烈起来,燃烧起来:“你的野心,你的身份,你的……嗜血本性。”
凝视他的那双眼睛,色泽极浅又极透明,看上去,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
阖闾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双眼睛,在微醉的头脑里,忽然想起两个字来:雪意。
他觉得呼吸发冷,心底却发热。
伍子胥这时候正拿起水壶,望他面前的盏中添水。
他伸手去接,却忽然一把抓住伍子胥的手腕。
刚才伍子胥抓住他的时候,那种被控制的挫败感,挥之不去!
那双雪意的眼睛,令他内心顿生烦躁。
一瞬间,他只想把这冷淡骄傲的躯体压在自己身下,让他臣服!
伍子胥却丝毫不动,甚至手中的水壶,都没有溅出热水来。
他只冷冷看着阖闾,说:“你若对我无礼,我们的协议,就告结束。”
阖闾一怔之下,飞快地想了一想。
他知道对方说得出,做得到。
他缓缓收回了手。
伍子胥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腕,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阖闾干笑一声,问:“我并未对先生无礼,先生何出此言?”
伍子胥转目看着他,语调依然没有情绪的起伏:“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有火。”
他浅笑,连笑意也没有的浅笑:“我不会看错人。”
阖闾闭目,长叹一声:“对不起,是我无礼。”
伍子胥却已站起,离开。
一边走,一边说:“我以我们的协议相胁,你就住了手。——在你眼里,本没有什么比你的王位更重要。他日你如果对我再生了火,别忘了今日你的选择。”
当夜,阖闾在自己的公子府,狂醉以后,虐杀美婢一人。
吴王僚听说后,心内更喜,差人送上更多醇酒美人。
同时,伍子胥终于应吴王僚的邀请,入朝为官。
没有人知道,那夜阖闾面对自己身下残破僵硬的女子尸体,流了泪。
他自此再不喝酒。
3
现在他在等着。
等伍子胥出来。
他站在前厅,已经等了很长时间。深黑色的眼睛里,也已经有了倦色。
惟有对着伍子胥,他非常、非常有耐心。
他从未忘记,是自己放了手。
对着一个这么聪明而善于保护自己的人,他无计可施,只能等,等下去。
别人都说他礼贤下士,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伍子胥的耐心,是对自己的折磨与惩罚。
而自己竟然对这种折磨甘之如饴!
良久以后,才有一个小厮出来,请他去后院。
春寒还有些料峭,虽然春意已经慢慢地绿了江南,但湿气仍重,寒意仍深。
他慢慢向后院走去的时候,十分享受这一步步的,缓慢的接近过程。
伍子胥站在后院的花木丛中,两个小小的土堆面前。
土堆前各有一个小小的牌子,此刻,插了几根细细的香。
阖闾在他身后站定,柔声问:“你又在拜祭他们?”
牌子上,分别写着专诸衣冠冢,与要离衣冠冢。
伍子胥垂目看着,说:“他们二人,都尸骨无存。我在这里祭奠,也是聊胜于无而已。”
“我派人为他们修建了灵塔,你不知道么?”阖闾笑笑,问。
伍子胥淡淡说:“你建你的,我拜我的。——他们为你的大业而死,我总觉得,对他们感到愧疚。”
阖闾静默半晌,伸手搭在伍子胥肩上,说:“你不必愧疚。他们既是为我而死,若有愧疚,也该是我!”
掌心传来奇异的热度,他惊了一惊,对方却侧身闪开了。
阖闾紧追上去,一把抓住伍子胥的肩膀,沉声问:“你病了?!”
伍子胥却低目看着他的手,也不挣开,冷冷说:“约定!”
阖闾笑了。这一笑,在这黑衣王者的眼角展开的时候,竟然极艳丽也极冷酷。
“我王位已稳,天下间,实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破坏我们的约定!”
他凑近伍子胥,在他耳边,轻柔地呼吸着,低声说:“我得到了王位,你报了仇。所谓约定,还有束缚力么?”
气息吹到伍子胥的耳边,他微微缩了一缩。阖闾继续道:“你应该明白,我对你,很有耐心。”
伍子胥侧首,深深看进他眼里,一字一声地说:“我能助你登上王位,就能把你从王位上拖下来!”
“你真的这么想?!”阖闾冷声问,眼底已有怒意,手下使力,那一瞬间,只想把眼前这人的骨头都捏碎了!
伍子胥只冷冷地说:“别忘了,是你选的。”
阖闾看着他,缓缓地,一根根指头地,松了开手。
良久,他问:“如果我重新选一次呢?”
“人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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