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这吴国的四兄弟会礼让王位如同礼让餐桌上的一盘小菜。
他又想起,既然如此,这吴国王子姬光,也成了无足轻重的人了。
所以可以派他来出使。
被擒也好,被囚也好,被杀也好,想必吴国不会很介意。
他自己呢?
介不介意?
兄长又在看着他。
以微忧的眼神。
他已经习惯这种眼光,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他敬爱的父亲和兄长,就经常以这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们也经常这样说:
刚而易折,柔者弥坚。
你要为国效力,却不能显得太努力。
你要隐忍藏锋,才可保我伍氏长久。
你才能太高,心气太远,并非好事。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他已经听腻了。
这次吴楚小战,却意外地杀了对方的王。若他是楚国主帅,他可以行使很多策略。
其下,可在战场争胜,宣扬吴王诸樊战死消息,打击敌军士气,顺利攻下城池。
其中,可在外交争胜,以楚国国势压倒吴国,扶植吴国诸王势力,让他们内斗。
其上,甚至可以扶植一个傀儡,比如……
比如那个正从船上下来的吴国诸樊之子姬光。他血统纯正,出身高贵,却与王位无缘。若他并非平庸之辈,则内心必然烧着一盘火。这盘火可以烧得吴国墙倾瓦烬。若他的确是平庸之辈,那更好。傀儡不需要语言。
但楚国的主帅却什么都没有做!
停了战,得意洋洋带着几十个敌军的首级回朝。
然后互通来使,天下太平。
如果是他出征,如果是他当主帅……
伍子胥觉得无力的,是这一切谋略,只能在他脑袋里转动。
每次他闭上眼睛,都觉得这天地是一片虚无空旷,惟有他的神智在其中,像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旗帜一般,挣扎不休。
姬光慢慢走进这城池。
古老,却并不伟岸。
这城池已经有了太长的历史。
甚至可以追溯到殷商时代。
楚国是个过于浪漫的国家。
这城墙上藤萝绿得迷人的眼,绣着万千神祗的彩色绢缎装点着各处,一派春日风景。
真是漂亮。
但是给他三千兵骑,他就可以攻下这座城。
他想。不多不少,三千就够了。
城墙过于低矮,云梯可以简单地架上去。
水流甚至畅通无阻的入城,潜伏在水底的前锋在护城军发现之前,就可以潜入这座都城!
而这王城的道路又未免过于宽阔,一旦敌军入城,将畅通无阻地发起冲锋,而不必陷入艰苦地巷战!
但他没有三千兵马。
他只有孑然一身,甚至连他的剑,都丢在船上没有带来。
若楚国要以一国之力,来围剿他这个人,手里有没有一柄剑,有什么区别?
也许区别只是能否选择光荣的死。
姬光微微一笑。
他赌。
赌楚国不会对他怎么样。
赌自己没有价值。
王位不是他的,虽然死去的吴王诸樊,是他的父亲。
因为失去了价值,所以此时自己变得安全,这想法另他感到深邃的痛。
撕扯开胸口。
若他有一支军队,这一切将完全不同。
此刻姬光走近了高楼。
而伍子胥正向下望着。
他们谁都不知道命运将向哪个方向旋转。
姬光不知道,有朝一日他真的可将这座城池踏在脚下,肆意凌虐。
伍子胥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他真的带领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征战天下,但是,却不是为了保护楚国。
而是为了毁灭它。
外一章 伍鄢
斜阳。
重楼霜华,锦绣宫阙。官吏贵族鱼贯而行,在巍峨华美的楚宫。
脚底响起踏碎霜花的清脆响声。
那就像是捏碎清纯美好的女子臂骨的畅快感。
申包胥在队列里,重叠的楚服纹丝不动。
他手捧着金钟美酒,向上遥望。
楚国太子妃,原露申君伍鄢昨夜诞下一子。
天色黯淡,次第亮起的灯火辉煌深情得如同一个异国的梦,芳香盈然。
那深长缠绵的梦真的太过遥远,和眼前这高坐华堂的女子无法联系在一起。
他依然记得她的肌肤,头发在雪白的纹理上像上好的锦缎铺开。
她说,先生,我要一个孩子,给我一个孩子吧。
她说,先生,你知道么,太子无能。楚国王室无能。
先生,她的声音低微细密,像连绵的雪下在连绵的屋脊上。她冰凉的身体像鱼一样游进他的床榻。尊贵的身体。淫贱的身体。带着复仇的妖丽火影的身体。给我一个孩子吧,先生。在吴国的时候我轻轻啄你的耳朵,我就知道,你要我。
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着那女子微微侧首,向他粲然一笑,眉目美艳,如樁华盛开。
他看着她在烛光摇曳下,光泽闪动的面靥,深了一深,忽然想起,她脸上是有酒窝的。
他看着她微微低头,亲了一下怀中婴儿的脸。那肌肤与肌肤贴近的瞬间,软融融的香甜。
他看着她挥手让宫人抱走孩子,然后,举起他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那弧度柔美的脖子仰了起来,而后垂下。在这一仰一垂之间巨大的美,让他忽然想到,自己终于毁灭了一种至上的存在。
与这个国家无关。
与伍氏一族无关。
只是,他在回味着,这女子一笑的媚态,白生生的耳垂,轻柔的呼吸。
更久远的时候,江南的雨,两个青年衣缳相连的友情。
一切,都结束了。
楚昭王十三年,太子妃伍鄢产一子。同年,伍鄢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