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周围到底有多少人在不情愿地上班呢?甚至我们甘愿把自己套在笼子里任人驱使呢?恐怕是不计其数。大概他们会说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吃饭,为了穿衣,为了生存,为了下一代。但是上班究竟能创造多少价值,耗尽青春之后我们所得真与所付平衡吗?无愧吗?
有一天,我看到公司里的副总经理带着自己的丈夫参加公司在一个歌舞厅里的某项活动,那个男人高高的个头儿,挺拔地立在那里,加上一身的名牌,自然就具备了让小姑娘感兴趣的条件,他自己也不甘示弱,目光在公司的舞动着灵巧身子的女职员身上穿梭。做妻子的架着一副领导的派头,穿着灰色的职业套装,放不开自己一贯的威仪,别人请她跳舞,她连连摆手,任凭自己的丈夫在舞池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看着眼前的场景,一下子就刺痛了我的心,就算是对那些忸怩作态,没心没肺的小姑娘的不满也不能在她们逼人的光芒面前无动于衷,倒是这些把“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女人们,缺少的何止是女人的温柔?那种押上全部生活并倾注了毕生的心血才谋个小小的职位并时刻算计着如何巩固着的女人们,此刻看上去只有一种难以遮掩的辛酸。一阵轻轻的战栗向我袭来,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将来,这种偏离了正常生活轨迹的姿态顽固地冲击着我的神经。
工作既不快乐,又不是内心的激情,更不是求得知识。难道就这样耗费光阴为满足,在无风无太阳的楼里做着微不足道的事情为满足?
但是这终究不是我的愿望吧!当我企图从工作中要求得到各种愿望,比如充实尊严、快乐时,我发现那不可能,虽然不是不幸福,但平静之下隐藏着扭曲人性的杀气。我开始在疲倦中呆想,感觉自己暮气沉沉,晚上躺在床上,也想不出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人生就像流水账。
毕竟这不符合我对自己的要求,对人生的界定,对前途的设想,我的人生应更强烈地变幻,更野心勃勃,更充实,哪怕更苦难,而决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生机,激情越来越淡,以致受到一种忧郁无能的感觉的折磨,一种无力获得生机的痛苦的折磨。
我仿佛回到了为房子、为做白领而过的那些日子,我希望自己去感受那时的激情,去争,去斗。但我的内心告诉自己,这是没有意义的。这不符合我自己的真实愿望。
同时,对过去的自己的仇恨一层一层涌上来,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对抗环境,对抗过去的念头。
我开始厌恶,厌恶打工妹的称谓并以此作为对手攻击的角度,厌恶同事之间假惺惺的亲热,厌恶由我自己亲手写出来的冠冕堂皇的所谓“服务承诺”的宣传语。
如果我告诉你,和我处过的每一个,和我挣抢饭碗的姑娘,每一个追求我而抛弃我的男人,我都不恨不讨厌,不准备报复,你相不相信?
显然,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你可能以为我胸襟开阔,不,不是那样的,虚荣渗入骨髓,懦弱才是真的我。
如同患病来临之前很少透露症状一样,一个人的命运在它改变的关键时候并不张扬,我一如既往的上班、改稿、吃饭。内心的波澜一点没涌现出来,没有人察觉我将放弃我曾经上当看重的白领生涯。没有人相信我丝毫不在乎横空杀出的对手。
我在五一节七天长假之前的一个中午突然离开自己的位置,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看墙上的钟从十二点到一点,从一点到二点,从二点到三点,然后我打开关闭的手机,打电话给我的先生,告诉他我不想上班了。
“没有关系呀,你可以重找一份工作。”
“不是换单位的问题,是再也不想上班。”
“那好呀,你把女儿接回来,一家团圆。”
“不是在家带孩子,我不做家庭主妇。”
“我知道了,你想当作家吧。”
“对。”我心头一热,他始终是我的爱情,哪怕从上到下,无一不变,哪怕俗尘更替,时光变迁,他始终跟我心心相印。从此以后,我停止了工作,不,是打着写作的幌子回到了家里,一如当年打着生儿育女的幌子从杭州逃回来一样,逃避成了我不可更改的基调,归根结底,我不满足于自己的表现,我觉得目前的生活是被束缚的生活,这个我,也不是我内心要做的我。
疾病(一)
错了,不是看破红尘,了无斗志。当初我放弃主任的位置不当,不是对这个位置失去了爱恋,不是不想听到崇拜的声音,不是不想把爱情进行到底,当我不想的时候,是因为病痛,是因为机体已变质,准确地说是身体背叛了我,我才放弃了机会。
我好像终于失去了争名夺利的兴趣,从乱哄哄的写字楼回家,甘愿做一个配角,一个纯粹的母亲;一个无所事事的贵妇人;或者对文学恢复了热情,不,不是这样的,真实的原因是我是先失去了健康,再失去追逐名利的精力,最终,心力交瘁。不得已才放弃熏染了我五年之久的写字楼。
从申正公司辞职时,正是腰痛得最厉害的时候。这使我的生活混乱不堪,因此在结婚前,我腰痛的时候,我就指责他,指责他的贫穷让我从手术台上下来就坐自行车回家,结婚后我腰痛时就指责他没让我坐好月子。后来我的一位因上环导致感染炎症的朋友一天到晚嚷腰痛,我也赶紧去做X线透视,结果未见异常。年轻的医生用止痛药草草打发我,在博大精深的医学面前,我也不相信过于年轻的眼睛,我们一拍即散。
我坐在丈夫的车里,遇见一个治腰腿痛的“门诊。”我说我要进去试试,从这一天起,我就开始了与病魔和医生同时斗智斗勇的历程。
接待我的是位瞎子推拿师,他的耳朵不聋,心也不瞎,他听见我丈夫在候诊室里接电话谈生意,他摸见我手腕上的饰品,他诊断我腰椎间盘突出,要价一千元。他说,任何药物都不能从真正意义上解除这种病疼,仪器也不行,他说,市里领导,处长、局长,上千万的大款,他都治过,像我这样的情况,他非常有把握,“那我要不要拍个片子,做个磁共振?”“这完全没有必要。”我于是感激不尽,满怀希望,老老实实躺到一米宽两米长的、躺过无数贵人高官的床上,指望我的病从此消失。
这一推就是整整一个月,我第十六次(每两天一次)跨进推拿师诊所时,推拿师说:“你今天再推拿的话,要另交一千。”
“你不是说一千包好吗?我还没好,你怎么又收钱?”
“没好?我看你是完全恢复正常了。”
“可是,我的疼痛并未减轻。”
“这个,只有你自己心中有数。”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好了,还来捣乱?”
“捣乱不至于,免费按摩罢了。”
敢情我天天风雨兼程,被他像面团一样捏来揉去,还是一种享受呢!
我告诉他,我没有按摩的嗜好,我年纪轻轻还不需要按摩,我没好就是没好,他如果不能治,说一声。
治当然能治,我治好过多少人,不过再高明的推拿师也不可能治好每一个病人,想必你是缺乏运动,推拿师自始至终肯定我就是腰椎间盘突出。
好吧,我去运动。
我购买一张健身俱乐部的月票,买一辆二手自行车,天天骑去,又天天骑回来,我跟着节奏舞动,舞动一分钟就被巨疼压倒一分钟。
我坚持了两个多月,每天回到家就是霜打的茄子,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
我的邻居提醒我说:瞎子说瞎话,气死明眼人。好好一活人走进去,他也会诊断出腰肌劳损,骨质增生,腰椎间盘突出症。不信,你去试试。
这回,我挑选了一所部队的医院。
穿军装的医生和推拿师一样这儿敲敲,那儿捏捏,最终,给我开出了七张化验单。
血常规、尿常规、血沉、抗O类风湿因子……
“这跟我的腰痛有什么关系?”
“据我看,你的腰椎是正常的。所有的化验单都出来后,只有一张尿规显示异常,蛋白两个加号,红白细胞皆阴性。”
这样,我被转到妇科。
妇科的医生马上安排床位,要求我住院。他说,你的病相当严重,拖到最后会影响性生活,现在治,不过两千块钱的事。
两千块钱并不算多,能使我的腰痛消失,我信赖穿军装的医生,我马上打电话让丈夫送来钱,马上老老实实住进了医院。
住院的第一天:空腹,抽血,化验住院部床位医生开的化验项目。
住院的第二天:再交一千元,抽血,化验床位医生补开的项目。
住院的第三天:打吊针,所有的药名是头孢三嗪。
住院的第四天:继续打吊针。
住院的第五天:再次化验尿常规,尿蛋白消失,医生说我的病情明显好转。
住院的第六天:我强调我的腰还在痛,由于久躺打吊针,腰痛加剧,医生建议拍CT,未见异常。
住院的第七天:再次化验尿常规,显示一切正常,腰痛难忍,就此询问医生,医生表示腰痛另有隐情,肾盂肾炎已经治愈。
住院的第八天:医生建议出院。
住院的第九天:出院,带回去两只脸盆,一只痰盂,三千元账单及一个依旧疼痛的腰。
出院后我养病,我丈夫买回来时令的水果,一切滋阴的补品。
出院第五天,我上网,我发现肾盂肾炎基本症状是起病急骤,尿频尿急尿痛,甚至血尿,而我以上症状皆无。
出院第七天,我开始发高烧,再度被丈夫扶进医院,这一次我选择了另一家医院,并出示我以往的病历,妇科专家将我转往内科,专家开出一系列化验单,包括:“血常规”“尿常规”“血沉”“抗O类风湿因子”,还加“心电图”,“B超”,“肝功能”……
然后说:“你的症状显示你可能是慢性肾炎急性发作,至于是哪一种肾炎,需入院治疗。”
我来回奔波,无数次化验,血都被抽干了,这家医院说是这个,那家医院又说不是这个,是他们太轻率了,还是我的病太复杂了。
幸好我有钱,这一次,医生建议我用万无一失的手段“肾穿刺”来判断我完全是哪一种肾炎。
我于是等待“肾穿刺”。同时我做各项指标的化验,“我已经化验过多次了。能不能不要化验,比如肝功能,肾功能?”
不行,这是规定。
医生,我的腰痛。
肾全部坏死,腰也不会痛,你的腰跟肾炎无关,要安排骨科会诊。
骨科专家表示腰椎等关节都未见异常。
肾穿刺的结果是,我是肾小球系膜增生伴新月体百分之四十。
“这说明什么,医生?”
“目前这种病并无根治的特效药,但有望控制发展,所以你必须长期坚持治疗。你不能工作,不能劳累,这样极易复发,一旦反复复发,有可能在五年内影响肾功能。”
“至于腰痛,并不是大问题,肾才是大问题。”可敬的医生给我开了数种昂贵的药品,其中就有我丈夫营销的品种,我从处方上看见了我们和他们的利润,利润让我丧失对他们的信心。
我对丈夫说,我得这种病,是不是报应。我的丈夫坚决不承认这是报应。我不卖药给医院,自然会有人卖给他们,价格不会比这低,这算什么报应。
疾病(二)
从二○○○年初至今,整整两年的时间,我一直大碗喝中药,大口吞药丸,进口的、国产的、东北的、西南的,只要听说是治肾的好药,我丈夫总毫不犹豫接受医生的处方。我将信将疑,但我必须接受。
这并没有减轻我的痛苦,我的腰继续疼,由于诊疗,由于喝了过多的中药,我已分辨不出食物的鲜美与否,我开始浮肿,内分泌失调,脸上长斑,头发脱落,手臂上的针孔密密麻麻。
但是这并算不了什么,比起那些从这个医院转到那个医院,从普通病区转到重症病区,从三年前治到三年后;从吃药到透析;从卖首饰到卖房子;从病床到太平间的;我无比幸运。
我想起七岁那年爸爸讲的一个故事,奶奶因病住院,和她同病房有个生急病的女孩,因为凑不齐手术的钱而活活等死,她的父亲说,我去借。留下她的母亲在床边也看着他。小女孩一直在呻吟中撑到天亮,一直到死,借钱的父亲都没有回来,而她的母亲整整哭了一夜,亲眼目睹了女儿的死亡过程。二十年后我父亲重又提起的时候,我的心缩紧了,如果我在场……可惜我不在场,我不在场的事故太多,我在场时能力也有限,我仿佛看见被冷漠冻死了心的那双父母,他们怎样过他们的下半生!以至我从小就对钱财有一种种深深的向往,我害怕也会遇到那一天,我小心的保护钱财,是害怕那样的日子,人对人的信任是有限,人对钱的信任是无限,所以一直到今天,我都是个吝啬鬼,我提高不了档次,不敢深入享受消费的乐趣,恐怕跟此不无关系。
我还有一个同学的姐姐,我还在上小学时,她就上了高中,她的父母一心一意要做到男女平等,所以这个女孩子和我的哥哥一道到城里打工,并且在城里交了一个男朋友,带回了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女孩子的城市梦肯定能实现,可是不久以后,传来这个女孩子得尿毒症了噩耗。不久,被抬回了家,那个男朋友撒了几滴眼泪后离开了她。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和妹妹,这些亲人们放弃了一切正在实现的理想,开始挣钱为她治病,三年后,父亲终于累死在一个无声无息的清晨,哥哥的意志也被嫂子瓦解了。妹妹眼看到了大龄,也匆匆嫁了人。
只有母亲依然陪伴着女儿,那时我们就知道这种病不要说没有钱,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医得好。
所以那个女孩只有一条路——等着。等什么呢,无非是等死罢了。
仔细算一算,从走进盲人推拿师的诊所开始,至今已耗资数万,可是我的肾方面的指标就像温度表一样,一直上上下下,来回穿梭,始终不肯稳定一点。
后来,我又跟随丈夫跑到附近大城市、特大城市的医院,去找名医和名医的老师。有一次我跑到南京一家有名的肾病医院,一位医生建议我停服中药,他对中药治肾嗤之以鼻。口气坚决,显得胸有成竹,用的词也尽是“绝对”“肯定”“可以”“不必”之类的词,好,这样有底气的医生让人放心,停药一周后,尿蛋白就变成一年前的两个加,这意味着我前功尽弃,我咬牙切齿地回到中药铺继续买药继续煎熬,继续吞咽。
我一不小心就失去了健康,死亡离我很近很近,同时,也失去了对医生的信任。
医生不能解决我的腰痛,他一张口,我就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大。他推荐什么,我就知道他出于什么。
尽管如此,我仍然要选择一位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现在我选择了一位六十多岁老中医作为我的主治医生,我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已没有多少不负责任的资本了,他不仅会尽力帮我看病,还会尽力帮四肢浮肿但两手空空的人看,毫无怨言。
有一次我听说葫芦里煮鱼,油盐不放,连吃八天,肯定药到病除。
我买来一只大葫芦,放进去一条大鲫鱼,煮上半个小时。我发现明明是葫芦吃不出葫芦的味,明明是鱼,一点鱼腥味都没有。我吞进去的东西还没到咽喉,却先惹恼了胃,它开始往外倒食物,倒水,倒黄胆,直倒得我天昏地暗。我为了表示对自己娇气的轻视,再往嘴里吞,再吐,再吞,与自己勇敢地作了三天斗争,被某一个邻居看到,他说,不对,你吃错了,应该是葫芦煮鲢鱼,我买来鲢鱼配葫芦,发现鲢鱼配葫芦除了比鲫鱼块头大之外,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由此得出了这种康复是另类的死亡体验,我决定放弃。
我还是相信医生开出的药丸吧。我于是继续捏着鼻子吃可以筛出许多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