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孩子前帮他买了一部手机,尽管我们欠债,我们没有床,没有生孩子的钱,但他躺在水泥地上还念念不忘诺基亚和爱立信,我满足了他。
然后我为他选购了一辆太子车,尽管房子里仍旧空空荡荡,但我乐意,我深知行头对他这个行当的重要性。
他西装领带配着手机,骑着太子车,谁也看不出他是农民出身,他是打工仔,他做过热处理工,他活脱脱一个潮流人物,让我差点认不出。好在他五官依旧,话也不多,可靠信赖的样子没变。
而我呢?脸上开始长斑,肚子上长纹,脚腿开始发肿,嘴唇开始起皮。孩子出生后,蓬头垢面身上奶香屎臭分不出味。尿布变成我生活的主要项目,我每天洗净它,烘干它,把它放在宝宝的屁股底下,然后再洗净,烘干,这成了我日常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家务、孩子、做饭、马桶、尿布,这些东西过于具体,具体到可以抽掉我们的热情。本来这些小事不值得书写,但苦难往往就是从这些小事延续的。刚开始,做饭是乐趣,照顾宝宝也是,生活新鲜就显得有趣。但长时间面对同一种节奏,同一个环境,同一个人,运用同一种技巧,质量就会下降。
我开始抱怨,做饭太麻烦,没时间看书,睡不好,没时间出门,在抱怨中我发现自己不是个贤妻良母。
我发现贤妻良母的骨头里是空洞的,是孤独和牺牲,是无边无际的付出铸就的。
我被鸡毛蒜皮的事卡住了,我老是抱怨。
孩子给我带来快乐,快乐使我谦卑。不,谦卑也使我忧郁,不挣钱让我忧郁,不,影响我生活的不是钱,它以钱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从来不是一个真诚的女人,谈真诚对我而言过于新鲜了。我从来也不够有原则和执著,这使我的个性有些含糊。他的神采飞扬反衬出我的落魄。我变得忧郁。
我每天早晨刚一醒来,忧郁就光顾我,它提醒我这一天将毫无意义,劳累使我虚弱,虚弱使我忧郁,工作使我丧失真诚和自我,丧失自我使我忧郁。
家务和贤妻良母使我忧郁,我自知不能,我又贪图现实的名分,我做做又放弃了。
工作让我抱怨,我讨厌戴着面具的生活,我已经把生活搞得过于沉重了。我想逃开。愿望是一回事,结果又是一回事,所以我还是很忧郁。我就这样变成了忧郁的女人
一开始我们为吃饭的小事闹闹别扭,他说:“快烧饭吧,我饿了。”我说:“我也累得够呛,你烧吧。”他不,他最多心情好时,烧一两顿饭,其余的日子,他宁肯饿着也不进那三个平方。
好在我烧的饭菜,不管是咸是淡,是辣是酸,他从来不发表意见,他永远狼吞虎咽,仿佛饿了五百年。
后来我就不干了,我看见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呛人的烟味中,在煤气味中,在水龙头哗哗流淌中,不露声色地流逝。
我发现生活如此单调,折磨人心,我体味不出那些劳作背后的快乐。
我宁愿吃方便面、快餐,甚至不吃饭,我果然行,但他不行,他开始抱怨,他流露出对贤妻良母的盼望,他把志同道合丢在了一边。
我说你肯定不爱我了。
他说不是的。
否则,为什么把你不高兴做的事统统推给我。
他说这不是一回事。
我认为这是一回事,如果爱一个人,还巴不得她累死的话,那我爱保姆、清洁工和大街上的巡警。
他总是以沉默作答,沉默是他的武器,有时他以此为矛,攻击我,有时以此以盾,保护他自己。
契机、危机(一)
一年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买奔驰和市中心豪宅的老板确实是大发了。他看到了老板带游泳的后花园、带警报装置的小洋楼、铺蒙古地毯的豪华卧室。他意识到我们的寒酸的生活档次,也许他的老板是想刺激他更加努力,但他看到了另外的一面。因为他承包该药之前一直是工薪阶层,如今的市场销量也只有他的辖区最大,也就说明他经济来源的大部分来自于他这个市场的收益,他明白了他真正的收益,尽管他也达到了年薪十万的收入,他终于还是选择了一个时机,直接找到一家可以生产该种类药品的星云制药厂,以营销主管的身份和以利润分成的方式负责起该类品种的营销。只不过,将不太方便的颗粒冲剂改制成胶囊——颗粒剂的易溶速效,质量强劲是该类药物的卖点,他看到了赚大钱的契机,营销方案老板还没签下来,产品还没问世,他就开始不满足仅仅垄断本市市场,他想立马从黄经理的单位辞职,甚至想将黄经理的市场抢过来。他甚至联络了黄经理其他区域的员工,请他们加盟他新的公司。
金钱让他迅速学会了背信弃义。
我及时提醒他,你不能过早表露行径,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品牌和已经成熟的产品比较,别人肯定会看好后者,不仅不会接纳你的产品,而且还会向黄总告密。
“怎么会,我的产品价格这么低,政策比黄总的好,操作空间大得多,是把赚钱的机会让给他们,不像黄总拿大头我们分小头呀。”
他根本听不进我的意见,头脑发热,夜不能寐,马上打电话给那些同事,从价格优势到产品特性一一阐述并鼓动其加入。
但不幸的是他刚刚找一个外省的同事商谈不到二十四小时,他的黄经理就神奇般出现在他面前,迅速带人接替了他的市场、货物,并要求他将刚刚收上来的货款交上去,否则将申请法院封我们的房子。他毫无还手之力,任凭他把“撤职通知单”像卡片一样散发到各个单位,他看到商人的真实的一面,他遭受到了人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他失去工作,收入,信誉,我当初料事如神,如今急火攻心,气得又哭又骂,骂归骂,骂完了我迅速站在他的身旁:你不要沮丧,他这么快做出反映,说明你是他的对手,他怕你打败他,说明你的强大,其实表面上他炒你,事实上你炒他,你代理的产品和他的性质一样,甚至优于他,这是对他的打击,他不过在反击你,你不知不觉已和他站在同等的位置上。虽然你只不过是厂家的营销代表,实际上你个人已经能和他的公司抗衡。
他握紧了我的手,那段日子,他甚至想带我搬离这里,他怕报复,他甚至怕黄知道他签约的厂家,然后去搞他的鬼挤掉他,黄的实力远远强于他的,他怕产品的包装不好看,还怕产品质量不如黄的产品,他怕没有市场会被他笑话,他像摔进了黑色的陷阱,很容易就引起惶恐。
但是更坏的设想并没有到来,黄老板确实想买下他的经销权,然而厂家却不想轻易买断自己的经销权,再加上黄老板过于商业的嘴脸,反而没有得逞,厂家更欣赏这个有着文人气质的年轻的小伙子。他终于运转起来了。
然而我受到的惊吓以及智慧不被重视的酸楚却再也驱赶不了了。我怀中的宝宝,那么小、那么没有力量、那么需要爱和屋檐、那么需要稳定,就连窗外小小的鸟叫,都会惊醒她,就连屁股下一泡尿都会让她不自在。这么小的宝宝,我根本没办法让她接受大人的错误而流落街头,何况她是多么单纯啊,她投到我的怀抱,用小小的细细的胳膊搂我喊我“妈妈。”用全身心的真诚和力量,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妈妈的怀里,她多么抬举我啊!我凭什么得到她绝对的依赖呢?尽管宝宝并不介意她会住在哪儿,只要有人抱,只要你对她笑,她就会展开水晶般的笑,她甚至并不懂得什么叫财富,爸爸五千元的手机她照样要把玩,拿不动了就会往地上一扔,我一厢情愿地要给她富贵、安适优越的条件,我喜欢她打扮得漂亮,引来羡慕的目光,我用自己的世俗笼罩了她,左右了她,一如我用世俗要求了她的父亲。
引得他走到这一步,乃至今天的局面,我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么一个质朴而单纯的男人被我拉进了无形的战场经受炼狱般的脱胎换骨,所以现在连责备他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当然这仍是后话。
意外的惊喜很少,意外的惊吓却很多。他投进去厂里相当一大笔资金后,市场还没来得及启动,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的前老板黄经理出手比他更绝,当即购买另一家同类产品的代理权,同样是胶囊,但拿到的底价比他便宜得多,这样黄的员工无论在宣传手段、宣传速度、产品包装等方面也都比他更有力度,更快,更富有创意。
同时黄老板利用新产品发布机会,让全国各地的经销商都去了美丽的海南游历了一圈。接下来,星云厂的产品明显受到了冷落,加上黄老板现成的营销队伍,他们大量的工作做下来,一时间,星云厂的产品每天的出货量为零。
他心急如焚,我仿佛看见他急切的心跳,他开始失眠,一步也不愿离开我,嘴里、脑子里、手里全是关于产品如何重新被接纳的计谋。
很显然,无论是广告力量、厂方知名度以及销售网络的成熟度,我们都处于下风。
“惟一的办法找比他实力强的代理商。”
“再让代理商?”我将信将疑。
“对,再将利润让给代理商,借助他们强大的销售网络把货铺出去。”
“有什么代理商肯接这个摊子呢?”
“找。”
他带着我,先后赶往成都、重庆、石家庄和阜阳,最终一家和他同样年轻的医药公司看好了他的产品,决定试着赌一把。
他说服他的理由有三点:
第一,他了解黄的为人,他知道黄的弱项在哪里,他的产品首先要冲击的是他们的弱项,这点,他有把握。
第二,黄的生产胶囊计划过于匆促,费用投入得也过猛,羊毛出在羊身上,势必影响了供应给二级批发商的价格,他们仍有价格上的优势,这样可以吸引销量大的客户。
第三,他出让纯利润的百分之三十。
他迅速签订了代理协议,医药公司显然对他的分析深信不疑,事实上,他确实做对了。黄经理的胶囊轰轰烈烈闹了一阵之后,就没了动静,反倒是他的产品,因为遇到了相同敬业而实干的医药公司,产品终于做出来了,甚至至今仍在市场上销售。你瞧,关键时候他智勇过人,沉着应战,他攻克了几乎致他全盘皆输、失业的难关。他让我们从惊涛回到岸地,他让阳光变得温暖,他让宝宝仍然有屋子住,有奶粉吃。
同时,他感到我的不可或缺,他安排好工作就回来陪我,他喝冰镇啤酒,然后借着酒精说了许多肺腑之言。他说:“患难现真情,你一直跟随我,陪伴我,不厌不怨,吃苦不叫苦,你真是我的精神支柱。”是的,我是,同样,他也值得我是。至今,他仍然值得我跟随他,为他累而累,忧而忧,在后来面对我肌残体缺,每月几千元的高额医疗费时,他掏出来毫不迟疑,他辗转带我到各大城市求医问药,无论最终如何,他仍然成就了作为一个男子汉的品质。
我们仍然很相爱,即便危机重重。我积极参与他的事业,因为尽管有分歧,在许多实质性的工作上,他仍然求助于找,我帮他设计包装,接咨询电话,搞宣传手册,甚至上车站拉货,包括和他一起出门应酬,我开始熟悉他的业务,他也慢慢有了依赖的思想,这就更让我恢复到了最初的神气活现的状态。即使是同一个目标,当自尊相互冲撞时,矛盾必不可少,潜伏了一年多的霸气又膨胀上来了:“要死了你,不要送礼,这是违法的。”
“哎呀,袋上光有字,没有背景,太难看了。”
“电话费少打点,长话短说嘛。”
“又请吃饭?要学会哭穷,装大款只会多花冤枉钱。”
正当我为取得的业绩沾沾自喜时,对于他的自由的空间也介入太多,我们一同去办事,本来是他说,不知不觉,风头就被我抢来了,到最后,连客户都知道谁说了才算。
我不能再笨一些,他也不能再聪明一些,我不能再温顺一些,即使我想那样,我做得也不够自然,我总能看透他的失误,不免指手画脚。他竭力维护尊严,于是粗声粗气,一个自恃聪明,一个硬得发臭,就像螺帽太小,螺口太大,总是不能丝丝入扣。
现在想想,宽容和隐忍的作风他在那个时期发挥到了极致吧。他最怕的就是老婆比他强,最不愿意别人把我看得比他高,即使如此,他还是忍耐着。
有一次,一位厂长笑着对他说:“小寒啊,你老婆真有魄力啊。”回来的车上,他一言不发,我察觉到了什么,但根本就没体味个中的滋味,也就不当回事地过去了。
我很累,也很充实,殊不知,危情已悄然潜伏。
应该分享成功的喜悦吧。他却总是无端地发脾气,对我挑三拣四。
有一天我陪他出差,回来的路上,沉沉地在火车站睡着了,下车时他粗暴地推醒我:“累?这么累下次就别来了。”
孩子被保姆摔破了头他也冷嘲热讽:“像个没妈的孩子似的可怜。”
还有一次,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你做家务太不在行了,领带洗成这样。”
保姆炒了我的鱿鱼,宝宝开始学步,不满足吃饱喝足,要玩耍,要出去散步等等。宝宝夜里闹得慌,搅得他睡不好觉,“白天没有精神”。我不上班,夜里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睡,他白天也不能再烧饭,他那么忙,做饭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人才。我极不情愿地回到了厨房,干起了买菜,带孩子,做饭,洗衣的事情,趁这机会,我们购买了所有新式的家具,装修了房子。装修房子时,钱还不怎么多,他每天早出晚归,寻找机缘。而我呢,水泥、黄沙、钉子、胶水、木板、木头样样算,样样买。我焦急地等待木工的到来。新房子地段差一些,但真正属于自己,还是叫人满意,但满意没有两天,左右邻居家一看才知道自己的房子最原始,最住不得人。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婚姻生活。婚姻的陷阱是毫无知觉的也无征兆的,相反,我们甜甜蜜蜜以此为荣,带着憧憬接受这构成婚姻的过程。
在我忙完家务之后,惊异地看到了他的变化,他口袋里的香烟已从红塔山变成了南京和中华。
他不再穿我给他买的打折的领带,他说那太不上档次。
他开始喝酒,一顿半斤,在这之前,我居然不知道他会喝酒。
他的牌打得棒极了,原来他七岁已开始经营这个行当。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赌大的,刺激的,除此之外,他说:足球比赛,不可不看!这也很新鲜,“穷人的孩子爱什么足球。”这是他说过的话,“可现在是现在,我买得起票了。”
这话不假,我再也不会出现没钱买菜,没钱上医院,没钱买书,没钱交电费的窘困了。
我甚至有了上万元的金银首饰了。他从不吝啬在我身上花钱,相反,倒是我,上菜场仍然要跟小贩一毛二毛砍价,逛商场最爱去“特价区。”出门习惯坐公共汽车,打任何电话不超过三分钟。
而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甘愿把整晚整晚的时间花在等在厂门口的小伙子了。他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去,他津津乐道地向我炫耀战果,他说的最多的话是怎样搞定那些大人物,他说:打牌不辛苦啊,打只赢不输的牌辛苦,打只输不赢的牌更辛苦。他辛苦得常常彻夜不归,辛苦地抽“中华”香烟,喝五百元一瓶的酒,辛苦得肚子都变圆了!
契机、危机(二)
他买两千多的西装,用去年够买皮鞋的钱来买鞋油,上名人发屋洗头。他真正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自信开朗,一看就知道有档次,也有品位。
而我呢?发型还是那个发型,脸色还是那个脸色,花钱要记账,把节省当大事。渐渐地,我的眼睛里只看得见这些:木地板上的灰尘,茶杯上的油污,西装上的皱褶,骨头汤的味道。
我傻乎乎地看着他变,根本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