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大人的宅子已经用浸了药水的棉布条封好了门窗,每隔几个时辰就会让下人全部擦洗一次。所有的食物是在疾病爆发之前就囤积在自家仓房里的,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外出。
傲赴的母亲是一个一看就很柔弱的女人,她叫人把东西装置好,又用恳求地眼神看着昭大人:“我还是……一块去吧,好不好?”
昭大人根本就没有回答,他挥了挥手让里面的人把门给锁死,然后带着几口箱子出现在了苦水巷子的这一头。
执政团远远地跟了过来,问了问什么东西,就被随侍的人打了几个大嘴巴子。
随后昭大人敲响了傲赴的门,小雪球在里头惊喜地叫了一声,蹦跶着过来开门:“你个混蛋!终于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小雪球站在门边上狠狠地吓了一跳,又立马规矩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向昭大人行礼。
“你这些东西,是跟他学的?”
“没有没有……”她连忙摆了摆手,又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哦!对啦……少爷说,叫我千万别学他!”
那几个跟在后边的人“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半边箱子没抬稳,刚好砸到了其中一人的脚。
所有人都收了声,那人抱着脚也不敢叫唤,昭大人正回过头挨个地看了看,又对小雪球说道:“这是给你家少爷的东西……天凉了,秋被和衣服都在里边。”
“什么?”
她很快地反问了一句,要知道自从傲赴多年前离了家,这个男人还是头一次上门,更不用说平日里诸多刁难的地方。
“怎么,耳朵不好也是学来的?”
小雪球埋着脸不敢说话。
昭大人这才点了点头:“很好,看样子还记得规矩。”
然后他带着箱子直接跨进了门,过了门廊就是天井,上下收拾的倒是很干净。
那里种着一株夜香木,这个天气枯萎得越发厉害。
昭大人随意理了理花枝,残败的叶子就一个劲地往下掉着。
“养不活就别留了,看来他也没这个心思。”
“哪有!这株花死了好几次了……全靠少爷,又救了回来。”
小雪球自小就跟在傲赴的后边长大,以前傲赴并不是这个性子,行为规矩,人也善良,甚至还有点倔,想来“傲赴”这个名字,配上以后刚好给人以持重的形象。
这株夜香木是出事那年,昭大人在傲赴的院子里亲手种下的。
其实这种植物喜温,根本不适宜在剩都生长。后来傲赴离开了家,连着这株要死不活的花一块带走了,而小雪球则是刻意受了昭大人的安排,要好好盯着他。
那一年刚好是傲赴通过墨大人的人事推选,获准进入长老会的时间。
昭大人从内至外都是个严谨收敛的人,此时也忍不住陷入了往事之中。
直到小雪球端了他喜欢的茶送到手边,他低头瞧了瞧并没有接过去,只是问道:“才买的?”
“恩!这种茶一定要新摘的才好喝……”
他伸手掏出那块棉布,很快地捂住口鼻闻了闻:“这么说,他知道我会来?”
“没错,少爷交代过了,要是您来了,要拿一样东西给您……”
看着昭大人点头,她很快转身穿过花园,进了里边的屋子。
二楼有一间窗户的灯亮了,小雪球的影子一闪而过,又等了一会儿,她像是抱起了一个盒子,然后也没有熄灯。
昭大人站在这头不安地摆弄着手里的棉布,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很快她带着盒子回来了,捧到昭大人手边要递给他。
“行了!”他摆着手制止,从怀里拿出了那张羊皮,“把它打开……”
盒子里是一把刀鞘,很短,通体都是月牙白。
只是里面的刀不见了,就这么摆在盒子里。
昭大人先取下了自己手上的扳指,又用棉布包着拿起了那把刀鞘。
顶端的位置是一只微笑的羊羔,盒子里还有一小盒朱砂粉,他让人取了水来,往朱砂里倒了一些,然后直立着刀柄,沾着朱砂盖在了羊皮上。
“好了……”
小雪球极快地想把东西收回去,昭大人却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里面的刀怎么不见了?”
“刀?那个……少爷带在身上,这次专程说了您会过来,所以……”
“把头抬起来!”
小雪球双手还捧着盒子,鼻尖以下刚好被盖子给遮住了,所以昭大人没能看到她咬紧了牙。
况且她那双眼睛,一直都是很纯净的样子,要是撒了谎,很容易看出破绽。
所以昭大人把刀鞘放了回去,仔细地擦了手,然后把棉布就这样搭在了小雪球的那只肩膀上。
他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指了指那几口箱子:“这些东西,好好收着!”
下人们把箱子垒在了院子里,看着昭大人的安排先出了门。
小雪球知道他又有话要说了,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昭大人果然蹲下了身,和她站着差不多是一样的高,他微微笑了笑,语气也更温和了:“你毕竟是我的女儿,虽然其他人都不知道,但是父女连心,我自然是更相信你,要是你真犯了错,我也是绝不会怪你的。”
“是!”
他慢慢地扶正了腰身,又变了一种口气:“至于傲赴……绝不能有任何差池,一点污秽都不能有!他已经惹了不少是非,要是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一定亲手把他送上宗教厅!”
每次昭大人说这种话,小雪球的心都会像现在这样掉进了冰洞里。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人的脸色,一时间想说什么又怕说错了话,憋了半天只有一句:“他不会的……”
昭大人随即冷笑了一声,拉紧自己的袍子,又把扳指缓缓戴了回去,“你心里犯下的东西,你最好赶紧问问自己,如果你不再是个虔诚的人,那你该用什么方式,替自己赎回去!”
然后他很快又接了一句:“我把你放在这里,你很清楚是为什么,要是你再有包庇他的地方,让人蒙羞……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
“好!”
昭大人就这么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出门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41。 狂热之人()
“黎明预案”在之前仅有过一次先例,不变的是这一次的目的,依旧是保护神权免于邪教之手,如此一来,民众倒是坦然接受了这件事情。
况且人总是蠢的,剑往哪指,哪就是需要战胜的事实。
所以与“黎明预案”一道下来的,还有一条通缉令。
每座大小城镇的神庙前都有一张用于布榜的台子,旁边站着个供奉人时不时地朝四周高声地宣读上几句。
这张通缉令在极短的时间内布满了整个借流川,除了北端星沙荒原以外的地方,和空荡荡的目兹峡湾。
冻青城位于中央大道的正中,也是中立之墙的南境大门。
城中东北角被隔离成了疫区,执政团蒙了脸,把剩都神庙广场周围凡是活着的人统统赶了出来。
随后是成堆的尸体,就这么从墙头上扔下,疫区边上挖好了巨型的坑洞,加上从里边抬出来的,几个人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把尸体摆好,再推到那个火坑里。
黑烟翻滚过高墙,那几日的天都是灰蒙蒙的。
南境大门已经关上了,门外堵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一路从目兹过来,还没来得及进去过的人。
这些人显然没能明白,长老会已经放弃了抵抗,关了自家的门准备等风雪过去,顺带还可以消掉无数人这件残酷的事实。
况且公布出来的消息也只是说,圣女失踪一事,纯粹是邪教份子的谎言,目的是为了煽动人群北上,并且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至于陆东的入侵,上面自然是只字未提,毕竟半里城的人都死了,目兹过来的也只是听说而已。
正巧疫情严重,眼下怎么能活过今晚,成为了大多数人更需要担心的问题。
所以长老会把所有的罪行都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站在不断逼近的危难面前,这种转移民众视线的方法,无疑是最好用的。
这会肖衡正站在大门往疫区走的路边上,他出现在这里好几天了。
那一日从早餐会上出走,他立马去了走马街的一间小酒馆,缩在破烂的角落里喝酒。
然后有一个灰眼睛带着兜帽的女人认出了他,给了他一只小巧的包裹,里面装着死去的那位长老,也就是季大人的药库钥匙。
借流川物资丰富,多数草本植物可入药。
每年由季大人组织人手统一采摘,再送入剩都制药,最后按照分配发往各地。
根据教义,所有药品必须由长老会经手,私下里不允许采制,加上这一类的知识全都集中封闭在了季大人手中,百姓间根本不得流传,所以表面上也鲜有这样的事,也无形之中加深了世代人对神庙的依赖。
不过上边的人都知道,季大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他除了手握这块土地的各项商贸管理与税收,还靠着一张神秘的图纸,暗自打通了与自由城邦之间的商道。
于是年复一年,整个借流川成色上等的药材,都被他从北边运出了星沙荒原,在岩石港装上了船。
所以肖衡打开药库的那一刻,心里也是暗骂了无数声。
他花了三天时间才把东西搬出来,又让人赶紧研制此次瘟疫的防治药方。
正是因为如此,剩都的上层人士在第一时间都拿到了应得的药,也缓解了肖衡从早餐会上摔门而去的波澜。
不过“黎明预案”已开始,他拿着药库的钥匙四处救人,背后想捅他两刀的,恐怕也不在少数。
时间临近中午,拥堵在南境大门外边的难民多数已经被他移往了安置区。
劼崖随着遣散出来的人群混在了其中,转眼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伸直了脖子,来回张望着乌泱泱的人头。
这一块地曾是普通的民居,靠近厄支的一处取水湾,空气中散发着各种恶臭。
人们把能拆卸的的东西随意铺在了地面上,裹着破烂的被卷或是四处搜刮来的衣物。
劼崖朝着那个人走去,她的身边刚好躺着一个男人,左边的腿都快烂到了腰上面,他时不时地用手指头戳一下,破开的地方马上冒出一股深黄色的黏液。
“觉得恶心就不要去看……”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茉转头惊讶地合不上嘴。
劼崖拉着她往屋檐下挪动了几步。
两个相互搀扶的人立马坐到了那块腾开的位置上边。
劼崖没有搭理她,只去看刚才靠过来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脏得只能看清一嘴的牙。
“别动!”
他把手伸进另一个人的后颈里前后挠了挠,两根手指夹出一条扭动的白虫。
“一天到晚没什么油水,你娘的还能长这种东西!”
他说着用嘴抿住虫的其中一端,滋溜一下吸了进去,还咀嚼出了清脆的声音。
明茉突然就青了脸,背转过身去一个劲地干呕。
那人抹了抹嘴,又说道:“咱们要不回去吧,你说?”
“回去?干嘛回去?”
“人家长老会说了,之前传的那些都是假的,榜上写得清清楚楚……”
旁边立马凑过来一个老头:“上面写的啥?”
“那些个异教徒是叫什么……什么会……”
“暗会?”
“对对对!”那个男人逐渐拔高了声音,见左右的人都转头看向了自己,“说是一开始啊,是目兹先出的乱子,知不知道为什么?”
有人跟着茫然地摇了摇头,明茉听到这里明显有了不安,两三步窜到了最近的地方。
那男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一手挠着自己的胳肢窝,一手推了一下身侧的劼崖:“兄弟让让啊……”
他来到了前边的一块空地,随着他的动作,四周嗡嗡地响起一阵议论。
“你倒是快说啊!”
他得意地摆了摆手,谁知某个方向突然有人接了一句:“因为目兹的神庙出了叛徒!”
人群突然爆发了哄笑,那人站在中间说不出的尴尬。
只有劼崖旁边的老头虚了眼睛,他抬高了声音问道:“什么叛徒,暗会吗?”
“没错!”那人快速地指了指这边,又向四周转了身,“刚才那位兄弟,你就不知道叛徒是谁了吧?”
又有人答道:“不是叫伯玎吗?别人榜上写得清清楚楚!”
四周又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明茉整个人却止不住地哆嗦。
那人还在中间盖过喧闹继续争辩着:“你娘的就没见过是不是!我就是目兹的人,我告诉你,那小子的房间里整面墙都挂满了狼头,好多去神庙的人再也没出来过!”
人群里突然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紧接着,空气中爆发着沉默。
所以说人都是愚昧的,这种话听在耳朵里先是击起了恐惧,瞪大了眼睛或是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然后才纷纷转变成了责骂。
明茉听着身后逐渐响起此起彼伏地议论,无非都是:“太可怕了,还披着供奉人的皮!”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有人可以背弃神明……”
“下作!卑鄙无耻!没人养的野杂种!”
“污蔑了神……还造谣圣女失踪了!”
“居然为邪教卖命,要着报应的!”
“贱人!不得好死……“
“烧死他!一定要烧死他!”
“死了这么多人……”
“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我该怎么办啊……”
“让他陪葬!”
42。 愚民()
情绪慢慢堆积,饥饿的人群突然撕开了可以泄愤的口子,上空中渐渐攒动着怨气。
“都是因为他!死了那么多人!所有的疾病……邪教徒……都是因为他!”
这些人挥舞着拳头,龇牙咧嘴地喷溅着恶毒的语言。
“不是的!”
明茉捏紧拳头小声呢喃了一句。
劼崖突然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快速地往明茉那边挪动着位置。
腿烂掉一半的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就站了起来,他涨红了一张脸,长长的青筋凸显在脑门上:“哈哈哈哈……烧死他!活生生地烧死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明茉突然转身抓住了那人的袖子。
“他害死了所有人!所有人!”
“不是的!他在骗人!”
明茉绝望地尖叫着,人群突然就安静了,劼崖刚好一把将她扯回到了怀中。
“我认识她!我在目兹的神庙前见过……她和那个叛徒是一伙的!”
一个人快速地站了起来,隔着很远的距离笔直地伸手指着明茉的脸。
这个人,正是青牙军越跋将军的亲卫队队长,轻逻。
他整张脸扭曲成一个怪异的笑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身侧的人开始缓缓站了起来。
明茉被劼崖固定在怀里,无数双手伸过来。
她低下头,自己的裙角被一根根沾满泥浆的手指紧紧地拽住,脸上突然被摸了一把,黏稠的脓液顺着睫毛滴进了嘴里,那个烂腿的男人看着她发出了恶毒的笑声。
“我要诅咒你……我要诅咒你……”
“啊!啊……”
她瞬间就崩溃了,一边哭喊一边歇斯底里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四周全是怨毒的表情,一步步地向着这边逼近,无数个扭曲的人头相互交错,人群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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